文开吴会伯乐猫小说备推专题 ‧本周休锻炼你的持久力

降生

2024-03-11  本文已影响0人  E类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知乎,作者:E.dism,文责自负。】

大海,是所有生命的温床,从原始的一湾生命浓汤,衍生出繁华世界的森罗万象。所有的生命或许都应唤其一声母亲,因为我们皆是自海中而来。

没有人会天生对母亲产生恐惧,因为人类在羊水中亲吻胎壁的时候,就开始享受着母亲的恩泽。所以我们理所应当的向往着母亲的怀抱,本能的亲近生养我们的慈帷。

但大海不一样,即便万物都是它的繁育,仍有人不可避免地对它产生恐惧。因为大海的磅礴不仅是幅员的辽阔,它更是矛盾的集合,是美好与恐怖的结合。它是孕育生命的摇篮,也是孕育死亡的灾厄之源。

这或许就是姜花深海恐惧症的源头,不过在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畏惧的,只是那平静无澜的海面下,仿佛能幽闭时空的未知和深邃。直到今天她才突然意识到,即便自己对大海的恐惧,都是那样地浅薄。

来自内陆的姜花第一次发觉,即使大海只是舒展胸怀,也能带来如此这般骇人的气势。上弦月之下,海浪激起的白色浪花像撕裂的星河,炸裂的涛声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震碎。

她感到一阵晕眩,本能地想往后退,可身子却不自主地向前倾伏。

大海……真的有这这样矛盾的魔力。就算是想要逃避的时候,也总是难免被海吸引。

姜花抬起手机,拨弄了几下,数次点开联系人,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敢拨出去。

“第一次被交代的外勤,如果直言自己已经搞砸了,怕是不太妙啊…”

姜花这么想着,最终还是把手机塞回了口袋,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一块凸起的大石坐下,面露苦恼地再次将视线投向大海。

“那个周轻应该是发现我了,可是怎么可能呢……老板不是说他只是个普通的心理医生吗,普通人可以发现我,并且把我甩掉才真的是见鬼了。”

姜花恨恨地把一块石子抛了出去,有些气馁地想着:“而且听说这个周轻跟老板交情极深,好朋友就该开诚布公才对,搞得鬼鬼祟祟…”

一个两个,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秘密……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姜花叹着气站起身来,收拾心情准备回酒店再检查一遍,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正在这时,她突然嗅到一股混杂的气味,抬头望去,远方有点点星火摇曳而来。

有三个人,举着手电和马灯,身上穿着肃严的传统礼服,看衣着是当地的土著。

为首的一人,脸上画着浓重的油彩,戴着不知名鸟羽做成的头冠。旁边有个矮胖的女人正在无声地抽噎,再往后一个健壮的男人扛着什么东西,一行人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姜花跳下礁石,将身子趴伏在礁石间的缝隙里,屏住呼吸,隐没了身形。

人群及近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只是一步亦趋向着内湾之外走去。

姜花本就是猫一样的女人,自然不会压抑自己的好奇心。她悄然起身,紧跟了上去。

他们一直向着外湾走去,地势悄然拔高,那男人背负的东西好像很沉重,但尽管男人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大口喘息,三人却仍没有停歇。

直到走到一处峭崖前,三人终于停了下来。

男人将肩上的东西轻轻放在地上。涂着油彩面具的人率先停下脚步,他转身从怀里掏出一把灰扑扑的匕首,递给了女人。

男人抖开包裹在那东西上的布巾,姜花清楚地看到,那竟然是一个孩子!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孩子的尸体。尽管皮肤黢黑,但仍在月光下显出一丝异样的惨白,瘦削的身躯,了无生机。

女人扬起了刀,狠狠地在自己的手掌中割了一下,那创口极深,女人闷哼一声,随即淋漓的鲜血伴着手掌,轻轻地印在孩子的身上。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块毛巾,递给女人。女人又抽噎了一声,才恋恋不舍地抬起抚慰在孩子身上的手掌。

男人双手平举将孩子抱起。满脸油彩的人将头戴的羽冠取下,折下了羽冠上最华彩的那根细长尾羽,随后用那把刀也割开了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鲜血也滴在尾羽之上,最后捏开孩子的嘴唇,将羽毛塞了进去。

随即在油彩面男人的示意下,怀抱孩子的男人双臂一扬,那小小的尸体便如一根轻飘的鸿毛,逆着拍岸的海风坠入海中。

原来是一场葬礼……

姜花心态有些复杂,她是一个不习惯接受生离死别的人,即便面前的人与她肤色、文化不同,但那种对于永别的哀伤却是共通的。

这种哀思甚至可以使血祭这样诡异的告别方式都显得神圣,那是一种最纯粹、最浓烈的情感。姜花觉得内心有些沉重,或许她并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好奇,掺杂到这场神圣的祭礼之中。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特的葬俗文化,但姜花的兴致有些索然,待三人走后,她才从阴影中走出来,对着男孩落海的地方轻轻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

当姜花回到酒店大厅的时候,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

正是此前莫名消失影踪的周轻,他正大刺刺地坐在酒店大厅的休憩区,好整以暇地望着窗外的植被。

在周轻对面还坐着一位看起来像是盲人的高大男子,他的肌肉虬结,浑厚的体魄将座下宽大的沙发都衬托得如此单薄。男人身体微微前倾,正对周轻说着什么。

之所以说看男人起来像是盲人,是因为虽然那个高大壮硕的男人手握一根导盲棍,且在深夜的酒店大厅仍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

但姜花总觉得自己已经被那个男人的视线锁定。男人侵略性的压迫感有针对地袭来,虽然没有对视,姜花心中仍是警铃大作,顿知自己已经暴露了。

姜花从不怀疑自己的第六感,正因如此,她放弃了隐蔽自己的打算。事实也再次证明姜花的直觉有多么敏锐,她看到男人轻轻抬起手对着自己的方向指了指,随即原本侧背着自己的周轻便转过头来,轻轻对她招了招手。

“这可真的是搞砸了……”姜花无奈地摇了摇头,迈步朝着周轻走去。

周轻率先起身,颔首致意道:“姜小姐,你好。”

他身后高大的男人也紧跟着起身,姜花这才注意到男人宽大的衬衣下,空荡荡的左边衣袖不自然摆动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周轻开口之后,原本因为高大男人强烈的存在感而带来的,仿佛是被陌生人侵犯空间的不适感倏然消减了。似乎只要是有周轻在,所有的焦点都会自动归集到他的身上。

“他明明挺‘普通’的……”姜花看着周轻无框镜片下狭长的眼睛,心中莫名一跳。

周轻笑着伸出手:“初次见面,但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这位是楚尊。”

“仔细看看,长得倒挺帅的……”姜花瞥见周轻嘴角的笑意,心中不禁又是一跳,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的姜花,急忙面色绯红地将目光再次移注到那个名叫楚尊的男人身上。

这位高大的男人与预想中截然相反的和煦,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直挂着友善的笑意。

姜花有些好奇,她此刻已非常笃定楚尊并不是个瞎子,甚至他要比自己见过的所有正常或非正常的人类都要目明,因为楚尊带给她的那种通透的被审视感,是姜花从未体会过的。

或许楚尊就是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关于为什么周轻能悄无声息地脱离自己跟踪的答案。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周轻推了推无框的镜片,狭长的眼睛完成一轮新月。他开口问道:“我听说最近卫一跟林一水走得很近?”

姜花想起林一水那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周轻若有所思,眉头细不可查地一皱。姜花敏锐地察觉到周轻身上的信息素紊动了一下。虽然自己的能力运用还不熟练,但如此近的距离。足够姜花从这短短一瞬的的紊动中解读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那是一种颇似2-庚酮和异戊基乙酸酯混合后产生的告警信息素的反应,周轻……在下意识地戒备。

楚尊显然也已经通过某种渠道感知到了与姜花相同的信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原本应该至少留存8秒以上的气味倏然消散了。

姜花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两个男人,无法分辨到底是谁,用了什么样的手法,竟然可以做到欺骗类似生理反射一样的生物活动铁律。

这令姜花有些不安起来,正如已经习惯了用眼睛去甄别风险的人,突然被人割瞎了双眼一样。信息感知渠道的受阻,让姜花潜意识里开始躁动起来,细密的汗珠从她发根下的头皮渗出,身体下意识地随着背脊毛囊的扩张而向里蜷缩。

楚尊显然察觉到了她的生理表征,他适时直奔主题道:“其实是卫先生提前告知了我们你要来的事儿。有件事儿本来应该由我们来处理,可是因为一些原因……我只好拜托卫先生找人来,他推荐了你。”

姜花有些忿忿,周轻再一次洞悉了她的内心,适时地安抚道:“卫一有他的想法,况且,亲身经历总比耳听传言更加直观。”

周轻说的很委婉,但姜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即便要测验她的能力,这对她而言也有些不公平。虽然心中仍略有不快,总归好奇心胜过一切,于是开口询问道:“你们刚才说要处理什么事儿?”

楚尊努努嘴,示意姜花向窗外看去。她顺从地转过头,在侧边的行车道上看到了一对当地棕色人种夫妻正朝这边走来。

是刚才在海边为孩子送葬的那对夫妇。他们已经换下传统服饰,此时也没有在他们身侧见到那位满面油彩的祭师。

女人手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无力地依靠在男人的臂膀中,看起来似乎非常虚弱。男人搀扶着手部受伤的女人走到一辆黑色越野车边,上车男人启动了车子,缓缓驶离了这里。

“你应该已经见过他们了吧?”楚尊缓缓开口道。

姜花闻言心中一惊:“你跟踪了我?”

她讶异的并非是被一个瞎子跟踪这件事儿,而是自己竟然没能发现被人跟踪这件事儿。

楚尊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摆摆手道:“我并没有跟踪你,如你所见,我其实行动挺不方便的……”

姜花咬咬嘴唇,抬起食指指着自己的眼睛道:“你的眼睛……”

楚尊摊摊手:“虽然不能说是全瞎,但看东西确实不太方便。”

姜花瘪瘪嘴,表示并不相信他的话。刚才自己还没发现那对夫妻时,楚尊可就已经发现了,不过对于世界观已经重塑过的姜花而言,这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颠覆性的冲击了。

“那个女人……”周轻的目光依旧锁定在车子驶离的方向:“是一位颇有背景的人。她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尽管时代更迭动摇了家族的根基,但在某些方面,她依旧可以通过家族的遗泽窥视到比普通人更深远的地方。”

姜花此刻突然想起临行前老板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老板会说周轻是个很惹人厌的家伙,让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备。现在她已经深刻地理解了卫总的话。

周轻也好,还有那个叫林一水的家伙也好。他们拥有着一个令人不快的共同特质,总喜欢站在正常人的眼界之外,俯视着仿佛迷宫中的老鼠一般的普通人,好整以暇地凭借着上帝视角指指点点。

明明大家应该一样在迷宫中挣扎求生,凭什么他们就可以轻松写意地洞察所有的痕迹,甚至依仗这种信息的不对等有意无意地操纵着庸庸众生,

令人不甘的是,即便自己已经在某些方面自认超越了普通人,在他们面前仍感觉自己还是庸庸众生。

周轻注意到姜花走了神,他很耐心地止住了话头,直到听到姜花悠悠长叹一声,才开口道:“你拥有我们都未曾拥有的能力,自然你也会拥有我们都不曾拥有的困惑。本来我认为这件事儿可能林一水更适任一些,但卫一坚信你才是最佳人选。他说不仅仅对于调查对象而言,对你而言也是如此。我相信他的判断,当然,我们都不习惯强迫别人,所以你有选择的权利。”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就连安慰人也是这样,明明情绪已经隐藏得很好了……

姜花有些烦躁地挥挥手,打断道:“既然已经来了,当然不能聊个天就回去了。”

周轻闻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随即拿起桌上的一张餐巾纸,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写下了一串字母递了过来

姜花看着有些印染的字母,上面只有一个单词——“MUTTER”。

姜花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周轻解释道:“我们有那对夫妇的地址,但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吐露一切。我有一个猜测,如果你可以找到今晚那位祭师的话,或许他在看到这个之后会透露给你一些信息。”

楚尊起身诚挚地对姜花说道:“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而且可能极具风险…你要小心一些。那对夫妇…他们曾给予我和周医生极大的帮助。但今晚,因为悲伤,他们很可能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虽然我们不知道她们到底做了什么,但这件事儿对她们而言应该有着极大的风险。请尽力救下他们……如果可以,也请尽力救下他们的孩子。我想这才是卫一选择让你来、而不是让林一水来的原因。”

姜花更加疑惑:“孩子?你说什么孩子?他们的孩子……不是已经被抛下悬崖了吗?”

墨镜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感,只听到楚尊略带唏嘘道:“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希望如此吧,总之请尽快找到那位祭师。”

周轻也起身道:“我和楚尊要立刻动身去西非,如果我的推论没错的话,卫一的直觉也许是对的,这件事的确你比我们都要适合,就拜托你了。”

姜花一头雾水,但她知道已经没有必须再继续交流下去。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已变得非常顺从,这种顺从毫无来由,但她并不抗拒,因为她的一切感官都接受了这样的顺从。

只有于己有利的顺从,身心才会这样毫无抵抗吧。

姜花点点头,目送面前这对奇怪的组合离开了大堂。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卫一的电话。

姜花详尽地讲述完这一切后,电话那头并没有什么波动。沉默了一会儿后,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姜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或许这也是于己有利的顺从吧。当自己拥有了一般人没有的感知方式之后,她就一直在尝试着用不同于一般人的判断准则来处理这些感知。

今晚,只有一件事,带给她极度的抗拒。

她看着手中纸巾上晕开的墨迹。那个黑色的单词,带给她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在周轻和楚尊离开之后越发地强烈。

但这并不影响姜花轻而易举地做出决断,她的确是猫一样的女人,而且是一只极端依赖感性的猫。

于是她将纸巾折好塞进口袋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前台直接办了退房。独自一人向着远远的涛声走去。

在茫茫夜色之中,寻找一个一个小时前曾出现某地的陌生人到底有多困难?姜花突然想起典籍中那位将佩剑掉入江中的楚人。

至少那位剑客还在坐的船上刻了个记号呢。

姜花胡乱地想着,足下却不停歇,再次返回到刚才血祭的那处外海崖边。夜间的风浪颇大,逆流而上的海风混着湿咸的气味猛烈地卷裹着姜花瘦弱的身躯。

姜花深深嗅了一口,异于常人的犁鼻器开始从空气中捕捉残留的外激素。大量复杂的气味穿过鼻腔达到嗅球,随即穿过筛骨筛板的筛孔抵达嗅神经。

这就是姜花“刻在船上的记号”。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刻舟求剑自然是无稽之谈。但这则寓言,在某种程度上却并不适用于姜花。林一水曾经仔细地为姜花讲述过她能力的来源和潜力,那些或许大多数人类都曾经拥有,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而被遗忘的能力。

在自然界中,存在着一种比语言要高效许多,且可能会直接影响生物生理甚至心理的复合通讯工具——信息素,也被称作外激素,即被一个个体分泌至体外,被同物种的其他个体通过化学感受器察觉后,会使后者表现出某种行为、情绪、心理或生理机制改变的物质。

几乎所有生物都有信息素的存在。事实上,近年主流科学界也对人类信息素的认知和认可度也日益高涨。这是一种极其高效且复杂的交流感知手段,是一种完全有别于语言体系和五感之外的信息符号与超级感官。

简单地说信息素即是能引起本能行动或生理反应的物质,但与五感之中的嗅觉可以闻到的气味不同,这种能引起生物本能行为的‘气味’,大脑用于捕捉和反应的部位都是完全不同的。

在哺乳类,信息素被认为是由位于鼻中隔三分之一处的犁鼻器接收,并经由神经将电位讯号直接传递给负责情绪,情感,内分泌与性行为的下丘脑。犁鼻器上的三型受体均是G蛋白偶联受体,这也和嗅觉系统中其他主要的感官受体关系很远,某种程度上也暗示了其特殊的功能。

可惜的是,对于大多数的成人而言,早已不具备应用这种物质的能力。在人类中,编码犁鼻器受体的基因是没有功能的假基因,犁鼻器中的神经与中枢神经连接的嗅球只在胎儿期短暂存在。

在人类胎儿中,很明显有犁鼻器结构。新生儿似乎也和其他哺乳动物的后代一样,能通过母亲乳头散发的外激素寻找乳房。但是随着婴儿的成长,犁鼻器会逐渐退化,直至消失。

而姜花,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背离了莫名的进化法则,依旧保留着化学感受器的人。更甚者,她不仅仅可以捕捉到同类的费洛蒙,甚至绝大多数以外激素为主要社交手段的物种,她都可以通过类比法进行感知。从人类的角度,这是一种逆退化。但从生物的角度,这种跨物种的感知力已经可以称为返祖了。

姜花微微张开嘴巴,用鼻腔和口腔同时吸气,大量复杂的‘气味’涌入脑海。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准确,但正如严格意义上来说辣味不是味觉而是痛觉一样,这很形象。

随之而来的还有海量的残存信息,她很快就遵循着引导,找到了残留在崖边的血迹和脚印。幸亏林一水的培训,她可以初略地分辨出雄二烯酮与雌四烯醇的味道,这里的确残留着男人和女人的信息素,血迹上的雌四烯醇更加强烈,这应该就是那女人的鲜血。

此外姜花还嗅到了一丝异常的果腐味,这种味道并不是诸如硫化氢或次氯酸之类的刺激性气味,而是林一水在训练时曾带她专门去养老院感知过的味道。

那是岁月的味道。

是随着抗氧化物质减少,游离的脂肪酸发生氧化,造成的壬烯醛堆积混合着双乙酰的特殊味道。

如果单从嗅觉判断或许会因为目标的生理健康状况产生较大误差,但从费洛蒙来判断,应该非常可靠。

这里曾经有个老人,也许就是那个带着面具的祭师。

姜花的心鼓动起来,这是一个好兆头。于是她开始更加细致地剥离反馈的信息,努力的从杂乱的气息中分离出专属于那位老人的外激素。

即便是对现在的姜花而言,这也并不是一个非常容易的工作。但好在今天的天气很热,参加血祭的人经过长途的活动留下的信息素浓度很高,因此虽然困难,倒不至于毫无希望。

很快依照特殊的果腐味,姜花成功地剥离出属于那名祭师的特有气息,随即展开了逆向追溯。

那名祭师显然没有从来时的沙滩原路返回,原本在山崖上至少属于三个人的气息,在跨越礁石直行大概1公里处突然分出了两条路线。

在这里,突然又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有一男一女在这里向南,看方向应该是向公路的方向逆行走回了酒店的方向。而多出的那个女人跟着祭师向北,一直延伸到主道路之外的尽头。

为什么会多出一个人?向公路走去的应该是参加血祭的那对夫妻,那跟随祭师向北的是谁?难道今晚还有别人来参加祭祀吗?

姜花举起手机,疑惑地在分茬口仔细观察。但寻找了良久,也没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不管了,姜花索性收起手机。信息素已经很稀薄了,祭师还不知道又走了多远,再等下去恐怕即便是姜花也要失去痕迹。她将手机放回口袋里,向着北方走去。

道路从雨林中穿过,外激素显示,祭师和那位女人并没有顺路而行,而是偏离了主路向雨林深处走去。

那是一片真正意义上的热带雨林。植被茂密,闷热潮湿。甚至连不远处的海风都吹不进这片稠密的叶罩里。整片雨林都透出一股脱离文明的蛮荒。

夜晚进入雨林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姜花的直觉一直在警铃大响。但姜花分不清楚这种警告到底是源自于雨林中稀奇古怪的声响,还是别的什么。

她从口袋中掏出那张纸巾,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湿度极大的空气,令纸巾摸起来有些潮湿,姜花有些担心这脆弱的纸巾好像不太适宜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期保存。

她咬咬牙,将纸巾塞进了身后的背包里。迎着窸窣的声响,向雨林深处走去。

姜花所能捕捉的气息几乎要消失殆尽了,但值得欣慰的是,脚下有一条小路。虽然没有沥青路面踩着踏实,但显然这里有人活动的痕迹,这令姜花略感一丝安宁。

小路很湿滑,被层叠的枝桠落叶覆盖着。偶尔还会有些泥坑洼地,探灯一照,里面便有什么或跳或爬地逃开。

可随着姜花的深入,四周开始弥漫开各种各样标志或示踪的信息素,这样丰盈的冲击感,令姜花的脑袋几乎要裂开了。

不仅如此,姜花怀疑自己已经走错方向了。方才路过一处泥坑时,她看到了几个脚印。

脚印看起来应该很新鲜,可那几个脚印同属于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虽然并不担心会迷路,但显然盲目深入也不是个好主意。姜花止住脚步,扶着发涨的脑袋深呼一口气,决定先退回去,再做打算。实在不济,去那对夫妻的落脚处先打探打探也比在这里盲目摸索的强。

就在此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怵然涌上心头。这股感觉之强烈甚至直接作用于她的肉体之上。她的脊背,顺着脖颈立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汗水如泉涌一般顺着发丝滴落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这片漆黑嘈杂的雨林里,窥视着她。

而且那东西出现的这样突兀,无论它是什么,自己都没有事前感知到任何气息,直到现在依旧没有。

但姜花绝不怀疑自己的应激反应,尽管所谓的“第六感”是否存在依旧有着争议。但费洛蒙感知能力带给姜花的“类嗅觉”或者“情觉”,已经用很多实证验明了,姜花的直觉甚至比普通人的五感更加可靠。

此时她再一次产生了仿佛普通人被剥夺五感时的无助感。

“谁在那?”姜花颤声问道。

随即她听到一声沉重的呼吸声,伴随这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不远的树后传来。

林间漆黑一片,姜花甚至看不清楚对方的轮廓,但姜花知道那是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探灯。这才看清那是一位当地青年男人,看来跟自己的年龄相仿,穿着一身老旧的长袍,正神色疑惑地盯着自己。

想必这就是刚才自己发现的那片足迹的主人。但姜花的心并未安宁,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深夜出现在雨林之中,且不释放丝毫的信息素。

如果不是周围海量的信息仍在不住地侵袭脑海,姜花真的以为自己能力失效了。这已经是今天除楚尊之外,第二位可以干扰自己能力的存在了。

她忙放下手中的探灯,双目直视男人,并开始尝试主动释放出利己素。这是林一水刚刚开始训练她的能力,虽然还不熟练,但值得一试。

与低等植物的利己素略有不同,姜花的释放的并不是生物碱之类的防卫激素,而是一种更加柔和,更加妥协,更容易诱发同类共情心理的安慰剂。

男人似乎可以敏锐的察觉到这种变化,他向前走了两步,从林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双手微微扬起,以示自己并不具备威胁。

男人张开嘴,从喉咙里吐出一句非常地道的英文:“你可以听懂英文吗?你是谁?为什么深夜孤身一人在这?”

一个独处在原始雨林的土著,英文竟然毫无口音,这完全超出了姜花的预料。姜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男人以为她听不懂,接着又换了一种语言,显然仍不是当地土语。

这时姜花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急忙用英语回复道:“我可以听懂英文,我只是没预料到……我是一名来自C国地理的调研员,我听人说在这片雨林里有人见到了一种非常罕见的极乐鸟,所以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发现巢穴,捕捉到一些影像资料……”

男人的眼神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但最终只是沉静地回道:“如果要找极乐鸟,你需要到海拔更高的山岭去。我想你可能走错方向了,这里是私人领地。”

姜花一愣:“抱歉,我没有看到任何标识,您的英语非常地道,冒昧请问,您是本地人吗?”

男人点点头,没有说话。姜花不能确定这是否因为自己的谎言已被识破,正在犹豫是继续尝试沟通还是转身离开时,突然她感受到一丝别样于周围信息素的气味。

那仿佛是故乡的呼唤,裹挟着温暖而强烈的安全感将她包围。那是同类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慰藉感涌上心头,在那一刻她几乎忘却了自己正处于危机四伏的深夜雨林,面前的男人只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姜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在这样温暖的气息中迷失了自我。但接受了林一水非人训练的她,在下意识中做出了抵抗。在姜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模拟接受到的费洛蒙,释放出伪装信号。

这种潜意识的防卫机制,令姜花猛然从美好的希冀中惊醒。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也拥有着与她相似的类似情觉的第六感能力。他和自己一样,在某些方面可以主动直接的影响人们感情和情绪。只是他的能力更加强大而熟练,要远超自己。

男人显然也发现了姜花身体的异变。他的眼神先是迷惑和不解,而后瞬间将所有的顾虑皆抛诸于脑后般,变得狂热而炽烈。但那份热烈在瞬息间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满满的戒备。

姜花见过那样的眼神,在被人类虐待,又幸得解救的宠物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神。

姜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缓缓地释放着协同素,一边安抚着对方的情绪,一边从身后的背包里抽出周轻交给自己的那张纸巾。

姜花是个很知变通的人,如果说她今天真的汲取到了什么。那就是无论什么样的能力,都不是万无一失的。

在拥有了非凡的才能以后,姜花无可避免地落入了与其他“超人”一样的弊端。他们往往都会有意无意地拥有超脱的心态,自信满满地信赖甚至依赖着自己过人的天赋和能力。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儿,所谓善泳者溺于水,过份的信赖某项能力,可能隐藏着极大的风险。诚如卫一一开始就告知过自己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如同眼见都不一定为实,同样,在获得了新的感知方法之后,也一定要保有谨慎的态度。

当初姜花对卫一的话并不在意,甚至潜意识中认为这只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对如同自己一般的超人,保有的一种吃不到葡萄反说葡萄酸的偏见心理。但眼下回想,或许卫一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与自己境遇相同的个体身上验证过这条真理。

所以虽然自己的能力告知自己那名祭师或许是一位垂垂老矣之人,但面对面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姜花第一次质疑了自己的能力,转而选择相信了逻辑。

逻辑,才是所有看似偶然之下的必然。

姜花伸出手,将那张纸巾递了过去,她清晰地看到原本满脸疑惑的年轻人在打开纸巾看到那个字母之后,双眼的瞳孔倏然缩成了一点。

“今晚,你跟一对夫妻去了海边是吗?”姜花再次嗅到了时光的味道,从面前的青年身上散发出来,与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庞显得十分违和。随即海量的、矛盾的、充满着躁动不安的信息涌入脑海:“你就是那个带面具的‘老人’。”

姜花盯着面前这位简直是进化版自己的年轻人,在他的身上,姜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姜花略有迟疑地追问一句道:“你也拥有跟我一样的能力是吗?但我很好奇……在别人眼中,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姜花已经对所有的问题有了自己的一个推测,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她亲眼见证了林一水为她描绘过的,她却一直未能实现的能力运用手段。

拟态,是指一种生物在形态、行为等特征上模拟另一种生物,从而使一方或双方受益的生态适应现象。这种低级别的外形拟态在自然界中并不罕见,其目的性也不尽相同。

不仅有为避免被捕食,可食性物种模拟有毒、有刺或味道不佳的不可食物种贝茨氏拟态;也有模仿其他生物以方便接近进攻对象的进攻性拟态。正如尺蠖模仿树枝而免受鸟类啄食,鳄龟的舌头模仿蠕虫引诱鱼类。

但所有拟态都有一共同点,即两个不同生物发生几乎相同的信号,如形状、行为、发光、声音、气味乃至生物化学特征为另一生物所接收,而达到对己有利的企图。

其中最罕见的,就是模拟不同物种的生物化学特征拟态。

姜花还记得当时林一水亮得吓人的眼睛,记得林一水罕见地激动道:“虽然人类的犁鼻器在成年后会逐渐退化萎缩,但信息素对人类的影响却仍在已不知名的方式进行着,那是可以直接作于对方生理乃至心理层面的效用,那是比视觉听觉等所有五感都强烈、直接且深刻的影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想想看,如果你能主动控制并熟练掌握这种能力,你甚至可以释放出不同的信息素去扰乱对方的判断,在对方的眼中,你可以是男人,可以是女人,可以是老人,可以是孩子,当你的能力足够强大时,你甚至可以成为一只飞鸟,一只昆虫。”

所以林一水才会刻意训练姜花释放信息素的能力,但目前姜花也只能尝试释放出一些警示或者标记等体内固有的信息素,她还无法做到模拟不同性别、年龄阶层甚至不同物种信息素的能力。她一度怀疑这是天方夜谭,是不可能实现的。但眼前的年轻人却是活生生的实例。

他就是姜花的未来。

青年男人没有说话,转身向雨林深处走去。姜花急忙快步跟上。如果没有直接拒绝,那至少说明还有沟通的希望。

此时已是黎明前的至暗之时,密林深处漆黑异常。男人也的确在有意无意地照顾姜花的脚程,二人大概又走了十多分钟,一片空地豁然出现在眼前。

空地的空间并不大,但看得出来被人精心翻整过,且年月已经颇久了。与四周葱郁的植被不同,这片空地上连一株杂草都没有,只有一间简陋的木屋孤零零地立在中央。

更诡异的是,姜花立在木屋门外才发觉,这里竟然听不到一丝虫鸣,天地静默地如深邃的太空,就连原本如浪潮一般汹涌的信息素也都消散无踪。

在这里,姜花只能感受到男人这唯一一个个体的气息,虽然她的第六感没有风险预警。但不知怎的,除她之外,似乎所有有感知能力的物种,都在规避这里。仿佛这里有着一切生命的天敌。

男人打开了木屋的门,示意姜花进去。

姜花稍有犹豫,还是走进屋去,刚一进门便被吓了一跳。屋里燃着不知名动物油脂做成的油灯,焰火燃烧,发出好闻的气味。豆火映照下,迎面一具巨大的骸骨被悬在梁下,仔细端倪,姜花才认出那是一具鲸鱼的骨骼,她曾在本地的一家餐厅见过类似的骨骼,服务员告知过她,那是一头搁浅的鲸鱼的骨架。

除此之外,房间里就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板和一个用树根简单磨制的桌子。

然后就是镜子。很多很多的镜子。

各式各样,各种材质、大小的镜子,或挂或放,层层叠叠地堆满了不大的空间。

灯火在错落延伸的空间里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彩,仿佛粼粼的波光,令人好像置身于微波轻皱的水底。这种颇具诡异的摆设令姜花有些却步。男人走到姜花的身边,友善地开口笑道:“我很喜欢大海,这总能让我想起阳光下的海面。”

姜花有些哑然,听一个独居在原始森林中的土著讲出这样充满艺术趣味的话,总令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男人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只是率先走到桌边的一个木墩坐下,并推出另一个木墩示意姜花也落座。

待姜花落座之后,男人才从口袋中拿出那张纸巾,轻声开口问道:“你并不懂德语,这张纸巾应该本不属于你。我可以请问是谁交给你这张纸巾的吗?”

原来他刚才第二次询问用的是德语。

姜花费力地将心神从镜中世界中抽离,略加思索过后,还是选择坦诚道:“这是我的同事交给我的,但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交给我纸巾的人也许没有你想象中地那么了解你的事情,他只是今晚那对夫妻的朋友,那对夫妻对今晚的事儿讳忌颇深,但出于朋友的情谊,在预感到有风险即将降临时,我的同事委托我来探究事情的真相,以期能尽可能地帮助那对夫妻规避风险。”

青年将纸巾捻起,放在油灯上引燃,屋子里开始弥漫刺鼻的烟味。火焰很快吞噬了纸巾,但青年并没放手。任由火舌舔舐着手指,仿佛没有丝毫的痛觉。直到最后一片灰烬打着旋升到空中,青年才开口道:“我想你的朋友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所以才能用这么简短的词汇,带来这样多的信息。”

姜花想起无框眼镜下如新月一样的眼睛,心中没来由地一跳,没有接话。

“这是一个德语词汇”:男人轻轻拂掉手指上的黑色碳痕:“它的意思是‘母亲’。”。

说到这里,男人突兀地起身,庄重地伸出手掌:“忘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克桑。”

姜花一愣,随即也起身握住那只手掌道:“我的名字叫做姜花…不好意思,我并不是来自C国地理……”

克桑摆摆手,撤回了手掌:“你很诚实,或者说你真的并不善于说谎。”

姜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于她和克桑这样的人来说,能从语言之外获得很多信息。对于能力更加出众的克桑,说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谎言也许并不是个坏东西。”克桑重新坐回木桩上:“或许正是在谎言之中,人类才产生了智慧。”

姜花倒从未听过这样新奇的见解,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克桑。克桑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镜子,轻声道:“人类,在万千物种中能够脱颖而出的基石,就是谎言。谎言的本质定义就是描述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可以说是谎言激发了人类的想象力,由此给了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所有的智慧都源于自我认知之后的想象力。神话也好,宗教也好,甚至哲思也好,本质都是如此。”

姜花似懂非懂,或许是因为二人一直都是在用英语交谈,对于母语是汉语的姜花而言,这样的跨语境交流,天然会丧失一些信息和韵味。

克桑继续说道:“每撒下一个谎言,就要用十个谎言去圆它。所以撒谎者永远要去思索,要去完善,尽力地从逻辑的角度去考量未曾发生的事情。所以启迪智慧,或许只需要给被启迪者一个秘密就够了,因为所有的谎言,都源自秘密。为了保守秘密,我们会用新的编造谎言去掩盖、去伪装,当我们拥有了一个秘密之后,剩下的,只需要交给时间。”

违和感,依旧是满满的违和感。不知道是否因为亲眼看着一个雨林里的土著,说出这样逻辑严谨的话语的缘故。姜花的脑袋一片混乱,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一切都非常违和。她说不出来,但她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自己来的本意开始梳理道:“你说的这一切真的非常有趣,但我这次来,是受人之托,想跟你了解,那对夫妻今晚到底做了什么。是否真的会对他们有什么危险?还有那张纸,到底是什么意思?周轻……哦,就是交给我这张纸的同事,他说你看到之后就会证明他的推测到底是否正确。我很讨厌他那样的态度,好像能看透一切超然物外的态度。”

克桑安静地听着姜花略带不满的发泄,良久姜花才止住了话头,略带歉意地做着结尾陈述:“抱歉,我有些失态了。”

克桑摇摇头,很和煦地应道:“能交流的感觉很不错吧。但我想你的同事,应该正巧有什么急迫的事,所以才没有足够的时间跟你解答一切。我不知道他具体知道哪些信息,并依此做出了推断,但显然他已经推测的颇为详细了,并通过最简单的词传递给了我。放心,时间还很充裕,我可以从你的角度,告诉你今晚的一切。”

思考了一会儿,克桑才继续说道:“MUTTER,就是德语的‘母亲’。但比起它字面的意思,‘MUTTER’背后深意却更加复杂。你……听说过‘生命之源’吗?”

姜花瞬间觉得不妙起来,尽管还没有将一切串联起来,但潜意识里,她已产生一丝不好的感觉。

生命之源协会是由德国法西斯党的希姆莱于1935年创立的。在协会创立两年之后,第一座生命之源家园在巴伐利亚建成。而后随着德军在欧洲战场的节节胜利,越来越多的生命之源家园在欧洲各地建立。

这样特殊的时间节点和政治背景,显然一切都不会如字面上那样温和。一个疯狂的计划日见雏形。出于病态的种族纯粹论,以及战争背景下的野蛮需求。无数雅利安女人中的性工作者和生计无着落的无知妇女被送到这里。她们和被挑选的德军进行媾和。有上万名不知道生父的纳粹婴儿藉此被“制造”出来。

他们被作为用于侵略和占领的战争储备而被“制造”,又迅速被溺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随着纳粹的战败,许多战争婴儿被遗弃,其中的大多数在战后都承受的非人的原罪。

这个计划之中,人性被完全泯灭,人的尊严被完全摧毁。

这些婴儿使得“MUTTER”这个圣洁而伟大的词汇,蒙上一层无法褪色的阴翳。

姜花有些憟然,她略带迟疑的望向克桑:“为什么……周轻要写这个词给你?”

克桑微微笑道:“很显然,你的同事推测,我和纳粹一样,在尝试以违背人性和伦理的方式在制造生命。”

姜花略带颤抖的问道:“所以……你在做吗?”

幸好,克桑还是摇了摇头,但还未等姜花的心落下,克桑接下来的话却如风暴一般冲击而来。

他指着满屋的镜子,轻声道:“我并不是在制造生命,而是在制造智慧。”

姜花完全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智慧……是可以被制造的吗?她突然想起希伯来神话中,伊甸园中那两棵结满果实的树。

生命和智慧,难道不应该都是神的领域吗?

克桑继续沉静道:“我想你的同事也听说了那个传说,所以产生这样的误解也不奇怪。”

姜花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什么传说?”

克桑抬手指向窗外,此时第一缕晨曦刚刚穿透树梢:“你看现在的这里多么原始而美丽。可你知道吗?就在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曾经发生过一场覆顶的灾难。”

时间回到1978年7月17日,西太平洋距离巴布亚新几内亚西北海岸12千米的俾斯麦海区发生了里氏7.1级强烈地震。20分钟后发生5.3级余震。之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住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西北海岸与西萨诺泻湖之间狭长地带的近万村民,浑然不知更大的灾难即将临头。

起初是一种异样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很多村民都以为那不过是一架喷气式飞机飞临,纷纷出来看热闹,转眼间,20千米长、10米高的巨浪就呼啸着横扫而来,绵延横亘在西萨诺泻湖与海滩之间的7个村庄顿时被淹没在海浪之中。仅仅几分钟,西太平洋这座风光迷人的度假乐园便变成了人间地狱。

1万人中仅2527人生还,7000多人死亡或失踪。生还者中7成以上是成人,孩子幸免于难的极少。

天灾之下,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失去亲人的幸存者们在这场浩劫之后仍在沉浸在痛彻心扉的悲伤之中。尤其是那些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们,她们一边仓皇地挣扎着向外逃离,一边心碎地念怀失去的孩子。无数泣血的哭喊回荡在波涛汹涌的海边。

后来,一部分人找到了孩子肿胀的尸体,更多的人一无所获。不死心的母亲们聚集在失控的海岸线边,彻夜不休地呼唤着、寻找着那些被大海带走的孩子。

直至两天之后,满月跃出海面,回应出现了。

有打捞尸体的人看到,一个孩子,从轰鸣的浪涛中起身,踏着破碎的浪花,向着哭喊的母亲而去。他的身体泛着异样的如银月一样的光芒,双眼迷离,却步履坚定。

神迹……出现了。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神迹。

至少有十几个孩子,他们从浪涛中起身,身上泛着银月的光。他们不知道疲倦地在滩涂中跋涉,越过碎石和枯枝。即便皮肤因长期浸泡而褶皱肿胀,即便被海水腐蚀的脚掌鲜血淋漓。

那些归来的孩子们,却好似对这一切都无感一样,就连对经过之人的问询都毫无反应,不吃不喝,只是径直地向着远离大海的方向,一刻不停歇地行进着。

有人开始尾随着这群古怪的孩子,想看看他们要去哪里。然后人们发现了更奇异的事情。

那些孩子,像返回产卵地的海龟一样,仿佛受到冥冥指引。所有的孩子都可以一片废墟中准确的找到各自的母亲,即便原本的家园已经被摧毁,母亲已经远远外迁。

最远的那个孩子,走了七十多公里。一路上越过山川沟涧,径直而准确了找到了已经迁移到内陆的母亲。

当他敲响母亲临时居所的房门时,他的脚掌已经惨不忍睹。他的母亲打开房门,看到归来的孩子,涕泪横流。

那段时间,当地居民对神的信仰愈加虔诚。他们认为母子之间这种超越了距离生死的羁绊,除了神的怜悯,任何理由都显得轻浮不当。

姜花突然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打断问道:“那些归来的孩子,其实早都已经死了,对吗?”

克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或许吧,只是当时的境遇,一时间也无人顾及。当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曾想去探究。但已经晚了……”

不好的预感再一次被印证,姜花颤声的问:“你说晚了是什么意思?那些母亲……那些失而复得的母亲们。她们后来怎么样了?”

克桑的表情更加古怪,思虑片刻后才开口说道:“那些孩子回家之后,似乎精神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们将自己完全与外界封闭,拒绝沟通交流,也拒绝进食喝水,只愿意依偎自己母亲的怀中,吮吸早已干瘪的乳房,就像……再次回到了婴儿时期。心急如焚的母亲们看着怀中的孩子渐渐虚弱,所以母亲们日夜祷告,期盼能再次得到救赎。或许真的有神明听到她们的呼唤,母亲们的身体真的发生一些变化。不在哺乳期或妊娠期的母亲开始重新分泌乳汁,怀中的孩子再次得以残喘。她们欣喜的感谢神迹的再次降临,直至……”

克桑止住了话头,姜花的呼吸都停滞了。她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样的结局,那是一个让临行前的周轻和楚尊都忧心忡忡的结局。

片刻的沉默过后,克桑才继续说道:“有人陆续在海边见到了一些母子,母亲虽然满脸沧桑,但依旧搂着呆呆傻傻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她们低声聊着天,欢快地向海边走去,人们只以为那是幸运儿前来拜谒神的恩赐,但等到人们发现时已经太晚了……那些孩子将自己的母亲引诱到了海边,在那里,已经枯竭的母亲被抛弃在礁石之上。所有的母亲都干瘪得像风干的葡萄,或许是食欲得不到满足的缘故,有些母亲的乳房被人用牙齿撕扯掉了,但所有母亲至死,嘴角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姜花感到胃里有些痉挛,她强勉道:“那些孩子呢?他们到底是什么?”

克桑的表情更加古怪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那些孩子消失在了大海里,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后来,有人在今晚那片礁石下发现了几具尸体,虽然已经肿胀腐败,还是有人在里面认出了其中一具是属于归来孩子的尸体。他被海草缠绕着,身体或许是在海中泡了太久,像鲸鱼尸爆一样炸开,但有人认出了他额头上的胎记,确认那是其中一名被大海吞没,而又返回的孩子。”

姜花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睛:“那对夫妇知道吗?那位母亲知道自己可能遭受的命运吗?”

克桑轻轻点了点头:“她很清楚,但出于我无法理解的缘故,在她看来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换。”

姜花略带惨然地一笑:“你自然不明白,那是一个母亲。我虽然不是母亲,但同为女人,我想我也多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所以这是一个低概率的事件是吗?无论是什么样的力量,它没有将所有的孩子带回来,所以今晚,那个孩子也只是有那么一丝的希望可以回来?”

克桑轻轻地伸了伸懒腰:“谁知道呢,也许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姜花点点头,她现在必须要赶到那位母亲身边,天已经亮了,明天就是农历十四。按照故事,如果那个孩子可以回来,明天最迟后天就是他上岸的日子。虽然只有很低的概率,但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

姜花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力量,但周轻曾说他原本认为林一水来会更加合适,或许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她可以咨询一下专业人士的意见。

思及于此姜花准备起身告辞,克桑似乎有些意外,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还未走到门口的姜花,看到克桑古怪表情,下意识地放下了准备推门的手。在这漫漫长夜之中,她经历太多信息的轰炸,以至于心像野草一样肆意庞杂。但就在看到克桑表情的那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些细节。

她转身盯着克桑问道:“周轻怎么知道你会说德语?”

克桑似乎早有预料她会问这个问题:“也许你的同事曾听那对夫妻讲述过我的一些事情。但我相信,那对夫妻并不会透露更多的细节。”

姜花点点头,重新坐回木墩上:“那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事情?”

克桑再次露出那种复杂的神情,但眼神里满是赞许,或许他已经猜出了姜花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克桑只是轻轻地摇摇头道:“这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所以这是一个秘密对吗?”姜花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但她也清楚,此时不是应该过分纠缠的好时机,于是转而道:“关于那个孩子…你一定还知道些什么。至少你有把握,他即便真的回来了,也不会去找那女人,他会来找你,对吗?”

克桑眼中的赞许更浓,却没有说话。

姜花用手指托着下巴,一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边推测道:“今晚参加血祭的一共有三个人,你和那对夫妇。但在回来的分叉路,突然多出了一个女人。那对夫妇回到了酒店,多出的那个女人跟你一起走向了这里。但如果说今晚我学到的什么,那一定是就像眼见不一定为实,通过信息素感知到的也可能有一定的欺骗性。”

为什么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却只有一个人的痕迹……

姜花转头盯着克桑:“你回来的时候,从那位母亲身上带回来了一些东西。一些可以引诱孩子过来的东西。是吗?”

克桑微微一笑,很坦诚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从木床的一角取出一件脏兮兮的布包放在桌子上。

姜花好奇地解开,那是两套当地传统服饰,只是看起来有些污秽。姜花嗅到很浓重的血迹锈味,捻起一角,胃部突然又开始痉挛起来。

那是一块肉,确切的说,是女性的乳头,连带着部分乳房,被包裹在衣服里。

姜花强忍着尖叫,将衣服重新盖上。克桑识趣地拿起布包再次放回床板上。姜花从背包中抽出矿泉水一饮而尽,才勉强抑制住痉挛的胃。

克桑沉静道:“这是她自愿的…”

略有平复的姜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是克桑,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孩子可以准确的找到数十公里外的母亲,如同在发丝间准确寻到乳房的婴儿:“那些孩子,也是通过捕捉信息素的方式寻找各自母亲的对吗?”

克桑轻轻点了点头,姜花扶着昏涨的脑袋沉吟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推测,那些孩子已经不是原来的孩子了,或者说那些孩子有了两个……‘生命’?”

姜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所想,但显然克桑已经理解了他的话。姜花看着男人手指上细不可查的伤口补充道:“血祭的时候,你也留下了你的痕迹。那根塞进孩子口中的尾羽。我刚才一直有些疑惑,为什么你要在尾羽上留下血迹。要么,就和你伪装成老人一样,只是借用宗教手段隐藏自己行为意图的一种方式,要么它就有着特定的目的和意义。”

姜花看到克桑的手指一动,他的气息第一次紊乱了起来,姜花直视着克桑的眼睛推断道:“女人留下血迹是为了孩子归来后能更方便找到自己,你留下血迹是为了吸引一些东西找到那个孩子。一些可以让一个死去的孩子再度归来的东西。”

克桑握紧的拳头松开了,他用赞叹的目光鼓励姜花继续。姜花虽然拿不准自己的推论到底是对是错,但眼下,这已经是最符合逻辑的推断了。

于是姜花继续探究道:“所以你刚才撒了一个谎,你把女人的乳头割了下来,说明你并不像刚才所说的对那东西一无所知。我想你至少知道什么对那东西有着吸引力。考虑到你的模仿能力……是不是你已经可以模仿能够引来那东西的信息素,并通过血迹将它留在了孩子的尸体上?所以导致死去孩子归来的那东西要实现这个目的,就要分两个步骤,一是先‘附身’到孩子的尸体上,二才是让归来的孩子找到自己的母亲,可我有点好奇,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抛出,克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与你的同事一样,都拥有着能通过零星的信息分析出符合逻辑的推论的能力,这是一种很宝贵的能力。”

克桑的话也很有技巧,既不多,也不少。

克桑起身抚摸着那具悬子在梁下的鲸鱼骨架,轻声道:“人类虽然已经占领了广袤的陆地,甚至踏足了星球之外的土地,但对于海洋,所知仍然甚少。生命的诞生就是大海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衍生了更多的秘密。在那片比陆地更加广袤而深邃的地方,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奇迹与秘密。恐怕这世界上除了神明之外,没人能够通晓。

在讲述关于那东西的秘密前。我想先给你讲述屋外的雨林中,我曾经捕到过一种奇特的小生命的秘密。那是一种非常艳丽、富有金属质感的小虫子,它的名字叫扁头泥蜂。”

姜花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在仔细的回忆后,她突然生出一丝恶寒。她曾经看过一个纪录片,那支纪录片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克桑口中的昆中,是一种分布于南亚、非洲、太平洋三大岛群等热带地域的小虫子。这种昆虫拥有一种与其科技感外表非常相称的奇妙能力。

雌性扁头泥蜂交配之后,会寻找一只蟑螂,只需要轻轻一蛰,那只蟑螂便会变成一具任凭摆布的僵尸。”

整个过程分为两步,第一步,扁头泥蜂会用尾针将蟑螂瘫痪,然后趁其瘫痪之际,再用尾针精准的刺入蟑螂的大脑,找到脑中掌管动作的区域,利用自身混合的化学物质毒液封闭一种叫真蛸胺的神经传递素。

真蛸胺的作用类似多巴胺,与走路之类的复杂行为模式相关。然后泥蜂会爬到蟑螂背上操控触须,引导蟑螂爬行,就像一只"被绳索套住的狗"。

扁头泥蜂借助这种仿佛神经外科手术的操纵手段,让蟑螂成为一个傀儡。不仅如此,扁头泥蜂的化学毒素,还可以发挥类似精神作用药物一样的功效,去降低平时负责危险反应、驱使蟑螂逃走的神经元活性。

蟑螂并未丧失行动力,它只是失去了任何自主移动的动机,从而成为了一处绝佳的育儿所。泥蜂会在其体内产卵,蟑螂并不会抵抗,幼虫在蟑螂体内成长,以宿主的器官为食,直至成熟后在蟑螂身体上咬出一个洞,至此蟑螂才一命呜呼。

自始至终蟑螂一直都行动力毫无限制地活着,但它至死也没有主动逃离这场灾厄。

姜花寒毛直竖:“你是说……那些孩子是被什么东西寄生了?”

克桑没有反驳。

如果是林一水在这,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性质盎然地深究,可姜花只感到极度的不舒服,她难以置信道:“这是一种亵渎!这是欺骗!你们在利用那位母亲的痛苦。”

克桑摇摇头:“不,我们在慰藉母亲的痛苦。”

姜花不能接受这种明显诡辩的言论,她几乎是尖叫道:“它们吃了那些母亲!”

克桑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和林一水一样的光彩,那不是残酷,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超脱的光彩,他一字一句地吐出残酷的真相:“可那些母亲一直都行动力毫无限制地活着,她们并没有主动逃离这场灾厄,不是吗?”

姜花只觉荒谬至极,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

克桑轻轻说道:“在外面的森林里,有一种叫穹蛛的小生命。它们一生只产一次卵,待到这些蛛卵孵化后,蜘蛛母亲便会贡献出自己的身体,充当新生儿的食物。它甚至会主动分泌消化酶,加速内脏的溶解,以便自己的孩子能在最短时间内发育成长。母亲的牺牲阻止了孩子们的互相残杀,而孩子们的捕猎本能也因吃掉母亲而被激活。所以,残酷的不是子以母食的生存繁殖方式,而是大自然。自然允许有机体进化出各种生存方式,对于许多物种而言,许多看似残酷的选择反而恰恰是一种最优选择。”

姜花想要开口辩驳,但克桑却不给她机会。他伸手食指制止道:“嗯嗯,更有趣的还在后面。这位伟大的母亲,在牺牲前也不是‘善类’,在孕育前,母亲需要补充大量营养,以便孵化期不吃不喝的守护,以及为出生的孩子留下更多的营养。所以她它们会吃掉孩子的父亲,而公蜘蛛则会顺从这种命运。甚至,当公蜘蛛发现已经生出孕囊的母亲,会主动冒着被攻击的风险,把卵囊偷走。杀死未孵化的孩子,抢占母亲,再生下属于自己的卵,然后再顺从地被母蜘蛛吃掉。奇妙的是原本凶猛保护孩子,阻击公蜘蛛谋杀孩子的母亲,在确定自己的孩子已经被杀死的情况下,会顺从地跟杀子仇人结合,以孕育第二胎,事实上许多物种的母亲一生都只能繁殖一次,她只能把所有的繁殖资源,都投入在这一胎内,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都是一种资源,不可以浪费。在自然界中,牺牲了自己,提高后代的成活率,这样的行为反而会受到自然选择的偏爱。”

姜花受够了这种诡辩,强硬打断道:“你这是在偷换概念。那是物种繁衍,与我们要谈论的伦理观是两个概念!你这是对母性的一种亵渎!那个母亲被欺骗了!那不是她的孩子,那只是一个占据了孩子外壳的怪物,就像鳄龟口腔里拟态的舌头,只是为了吸引受害者的一种手段。那些母亲不逃离是因为那些怪物以母爱的名义对她们的大脑做了阉割,破坏了她们的逃跑机制。就像被泥蜂攻击的蟑螂,只是前者是以尾针为工具,后者是以母亲对孩子的爱为工具!”

克桑眼中流露出一丝阴霾,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以为你应该可以理解的,或许现在还太早了,我知道你很好奇关于信息素拟态的事情,也许当未来有一天,你能够做到跨物种模拟时,就能真正理解我所说的话。”

姜花不知道这跟跨物种信息素拟态有什么关系,但克桑接下来的话令她再次警戒起来:“你刚才关于那东西的推论大部分是正确的。但有一点,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我的确知道那东西是通过信息素感知的方式完成寄生和寻找母体的。但我并不能肯定它一定就会来找我,也不确定它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登陆。事到如今我可以坦诚,我之所以答应帮那对夫妇完成这件事儿,是因为他们曾帮我介入过一只被寄生体的研究,就是当年在海湾里发现的,尸体已经炸开的那只。我对这种生物有着极大的兴趣,后来那具尸体被运到了德国,因为那对夫妇的帮助,我才有幸在那里参与了解剖研究。只可惜那具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残缺,我们能得到的信息也是极其有限的。这一切都是我基于得知的片面信息推论而来的,我并不能保证结果一定准确无误。所以我只割下了一个乳头,并让那对夫妻尽可能地远离这里。只要距离足够远,即便是它真的上岸,或许也可以混淆它的感知,所以我只能也在那孩子身上也留下了我的信息素,然后在尽可能近且隐蔽的这里等待,期望他能够把我当成母亲。”

克桑的信息素很平稳,连丝毫的波动都没有,由此可见这不是一个谎言。但正因如此,姜花的心态变得焦急起来。她看着那张沉静无波的脸,好像恍惚间看到了林一水。姜花心中生出一丝无名的怒意:“因为自己的好奇与渴望,而将别人的感情和安危都作为对价,这有些太自私了。”

说完她起身推开房门,在脚即将跨出门槛时忍不住回头道:“如果那‘孩子’找来,请你小心。虽然没有母爱作为武器,它的危害有多少我并不清楚,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应该可以应对。我还有很多疑问,待事情终了,我还想向你求疑。另外,我还有一位同事,他跟你很像。我想你们应该没有任何朋友,但说不定你跟他可以成为朋友。”

克桑迎着穿过门廊的阳光,笑了起来:“我真的非常期待。去时山路崎岖,请一定注意安全。”

姜花的脑袋昏涨无比,一宿未睡加上脱离了那片空地之后,海量的信息素再次涌入脑海,让她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但她却不敢休息,只能强勉着快步向雨林外走去。

所有的恐惧都源于未知。这件事中充满着大多的未知,就像静谧深邃的海。

但眼下姜花没有时间处理这些纷扰,她需要抓紧时间赶到那位母亲的身边。先劝说她赶紧从这甜蜜的陷阱中逃离。至于那个东西,她自认为自己一个人没有足够的专业能力处理妥当,她需要帮助。

在回到文明社会之后,她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周轻留给她的那对夫妇的手机,但连打几次都是盲音,不知道是没有信号还是已经关机。

看来只能亲自去一趟了。

回到酒店,姜花包下一辆车后,司机是个英语颇为流利的当地青年。他应该受过不低的教育,颇为健谈。

但姜花却没有闲聊的心思。在车上,犹豫许久的姜花,还是拨通了林一水的电话。

巴布亚新几内亚是世界上最落后的国家之一,这里的交通极不发达。这就意味着姜花在按照周轻提供的地址找到那对夫妇前,她有足够的时间,给电话那头的人尽可能详细地叙说自己几近虚幻的一夜。

林一水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但姜花可以感受到在波澜不惊的语调下,被勾起的性质。

等到姜花的故事接近尾声时,林一水只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过去。”便挂断了电话。

这已经是极其罕见的热情了。姜花揉揉眉心,再也压抑不住困倦,在车上昏昏睡去。

姜花并没能睡多久,再次醒来是因为剧烈的颠簸。她被巨大的惯性卷裹,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后门上。司机歉意地笑笑,表示这条路还未贯通,前面可能不会太安稳了。

姜花望着不远处的山峰,略带惊疑地问道:“我们要跨过那座山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睡意瞬间消失无踪。这里本就多山崎岖,但亲眼看到绵延陡峭的山道,还是令姜花一阵胆寒。

这里的地面没有经过任何硬化,只铺了一层不知是山体滑落还是人为堆砌的碎石。山道很狭窄,将将能够一车同行,在车的一侧是嶙峋的山壁,另一侧则是陡峭的山谷。

姜花不敢想象当会车时要怎么避让,但司机的信心满满并不能带给她多少慰藉。在得知直线距离不到八十公里的路程,至少要六个小时时。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在基建发达的祖国,这是不可想象的。

这就凸显了姜花经验的不足,这是菜鸟常犯的错误,在没有对事态有全盘的计划和摸底前便贸然行动。

她现在极度怀疑,也许蹲守在雨林里是一个更加明智的选择。

车行到跨越山腰处,不知道是不是长久颠簸的缘故,姜花觉得浑身上下都十分难受。走到一段稍显宽阔的路面时,她终于忍受不住,让司机停下来暂做休息。

虽然只是稍显宽阔,但也只有两车并排的宽度。姜花跳下车,身体的不适感却没有丝毫地缓解。她大汗淋漓地坐在峭壁下一处巨大的落石上,看着脚下陡峭的峡谷一阵头晕目眩。

随即她看到远处的山林里腾起一阵灰雾,一阵嘈杂的声响远远传来。当看清楚那是一群飞鸟后,一阵莫须有的惊惧涌上心头。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跳上车对着司机大喊道:“快走!快走!”

她听到了一阵轰鸣,车窗被震荡的微微轻颤。数块细小的落石砸在车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时司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面带惊恐地将车开得飞快。

随即一阵有别于崎岖惯性的震感传来。山体开始轻轻摇晃。越来越多的沙尘石头从山壁上坠落,像细密的雨珠噼啪作响。然后开始有大石落下,大石沿着峭壁滚落,发出震天的声响。

地震了!

司机惊惧地哇哇大叫,不住地回避着巨大的落石。姜花死死地抓着把手,整颗心都要跳了出来。

突然一脚急刹,车子在石子路上发出粗粝的摩擦声。随即姜花听见一声炸雷般的轰隆声,伴着司机绝望的一吼,车子在一块坠落的巨石前将将停了下来。二人面色惨白的坐在车里,假如刚才再走一步,恐怕此时连人带车已经坠入深谷了。

虽然仍有小颗的碎石落下,好在震颤感此时也停了下来。姜花深吸几口气,心有余悸地贴着峭壁下了车,才确认此时地震已经停了。

尽管双腿还在打颤,但二人不敢怠慢。因为不确定是否有余震,所以需要尽快的离开这里。

向前,还是向后?

眼下已经没有了选择,虽然姜花希望能够继续前进,但前面的巨石很大,无论靠人力还是用车子顶开,在这样狭小的山道上都非常危险。况且在越过这座山后,还要再翻越一座不大的山峰才能到目的地,前途未卜的眼下,并不现实。

因此,虽然已临近山顶,无奈也只能听取司机的建议,司机需要先步行折返探查一番,如果后路没有封闭,就先向后,寻找一处凹地掉头,尝试下山,再做计议。

这耽搁了很多时间,虽然很幸运后路勉强还能通行,也没有再遭遇余震。但等到二人再次返回山脚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

姜花还在为自己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感到懊恼。但此时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都不可能有人愿意在夜间行进。

不过,好在还有时间。

她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尚有一角残缺,离满月还有一天。而且在见识到前路的艰辛后,她的心也更加安定。即便那孩子真的回来了,只用双脚绝战胜不过机械的伟力,只要林一水能及时赶到,一切都还来得及。

劫后余生的姜花和司机,在车子行上人工铺设的平坦路面后,心才算彻底放松。随着车子的行驶,人烟渐渐多了起来。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但渐渐一丝说不出的古怪蔓上心头。

姜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奇怪,直到再次收到信号的车载广播播出了今天地址灾害的播报。

“BBC NEWS,太平洋西南部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今(14日)发生里氏规模7.7级地震,震央位于岛屿东北部45公里近海处…”

与姜花想象中的心有余悸不同,当地人似乎对中午的灾厄毫无反应。历经那样强烈的震感,使得车窗外的一片如常显得分外诡异。

在得知姜花的疑惑后,司机哈哈地笑着解疑道:“这里周边海域经常发生地震,每年都有几次。之前我载过几位客人,也是你们中国人,就说新不列颠岛东部海域有一个什么强震空白区,说最近有可能会有强震,真的很准确啊。”

广播继续播放:“太平洋海啸预警中心就发布警告,认为这场地震可能存在海啸发生的威胁。”

司机闻言紧接道:“这里高大建筑很少,只要不发生海啸之类的,单地震危害并不算大。

姜花闻言一愣,有一些碎片飞速地从脑海之中升起、串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了另一个错误,她慌乱地拍打着司机的肩膀:“快,快带我去酒店那里。”

司机被她的焦急搞得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听从雇主的安排,提速向那座酒店赶去。

姜花并没有在酒店下车,而是在酒店外的环海公路提前下了车。司机看着这位年轻的姑娘,摸了摸手中不菲的佣金,有心想要叮嘱几句。但看到姜花焦急的神情,识趣地闭了嘴。

发动车子驶离这里的司机没有注意到,后视镜中,已经没了姜花的身影。

月色被浓密的叶罩屏蔽在外,姜花步履匆忙地在雨林中奔走。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了。凭借着还算新鲜的记忆她很快再次找到了那条隐蔽的小路。

地震并没有给这里带来任何变化。很多时候,在伟大的自然面前,困顿的反而是自诩发达的文明。蛮荒本身,历经千万年的磨砺,已是大自然最好的安排。

姜花有一个猜想,但这种猜想毫无根据。甚至她自己都觉得这种猜想有些天方夜谭,至少现在科技如此昌明的人类仍做不到。

她已经看到了那片小屋明亮的烛光,克桑应该还在里面。姜花两步跨上门廊,还没将手指叩在门板上,房门便朝里打开了。

姜花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她抬头看着满脸沉静的克桑,开口问道:“你……你可以预测地震是不是?那些东西,不是因为月亮,是因为地震才出现的,是不是?”

克桑似乎对姜花的到来并不意外,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身,示意让姜花进去。

姜花看到镜中折叠的暗影,想起了地震来临之前,那群升腾而起的飞鸟。

地震预测,即便人类已经发明了各种敏锐的检测设备,在善变的自然面前,它们的用处也只是有限。

反倒是动物们,更加敏锐。在很多地震监测台,都饲养着哺乳类、爬行类和禽类三大类动物,用于担任捕捉大震、近震、临震信息的前哨。

但就像刚才说的,在伟大的自然面前,困顿的反而是自诩发达的文明。人类即便拥有科技的助理,也只能对地震的前兆有所了解,远远达不到规律性的认识。短期预报成功率低的可怜。

但今天,有一位人类做到了人类所不能做到的事。

克桑站在阴影之中,姜花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自暗影中传来:“我从未说过,那东西的出现,是因为月相。”

姜花一时间无名火起,她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克桑,她就是无法冷静。她争执道:“你真的是一位很厉害的撒谎者。是,你的确从未说过,可最好的谎言就是自欺欺人。是你给了我无关的信息,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做出了错误的推断。我真的很疑惑,如果你真的想保守秘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信息呢?”

克桑锁上了门,走进了明亮的光里,他抚摸着那具鲸鱼的骨骇,轻声说道:“因为保守秘密就要承担无法分享痛苦,这……太孤独了。”

姜花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刚张开嘴巴,一股咸湿的海风透过半掩的窗子传来。那是一种海洋的清香,带着异乎寻常的活力。但姜花感觉并不好,她再次出现了像猫炸背一样的应激反应,极大的危机感传遍全身。

它来了!

透过窗,姜花看到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出现了在了空地的边缘。他赤裸着上身,原本黝黑的皮肤异样的惨白,在月光下映出银色的光辉。

那银色的光泽是因为水,那孩子的身体在不住地往外滴着……不,应该说是在不住的往外渗出水分,有一些细密的盐晶残留在皮肤之上,才映衬出这样的光辉。这或许就是那孩子在海中泡了将近两天,却丝毫不浮肿的原因。有什么力量,在帮助他排除体内的水分。

姜花有些惊惧的抬起头,正巧与其对视,一股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姜花清楚地看到,那孩子睁开的眼睛里眼球在飞速地转动着,那速度快得吓人,整个眼眶仿佛都是瞳孔一般。

她听到一声被拉长从喉咙间挤出的呻吟。那东西显然感知到了什么。迈步向木屋走来。他走路的姿势是那样怪异,既不像婴儿的蹒跚,也不像偏瘫的趋挪。仿佛是坏掉的木偶,被一个不太熟练的傀儡师操纵,缓步而坚定地向这里走来。

姜花急忙锁上了窗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惊恐地望向克桑,只看到克桑用脊背顶着屋门,将头深深地低在阴影里。

姜花可以清楚地听到那东西踩在木梯上的脚步声,听到拉长的呻吟由远及近。她知道那东西已经走到了门廊上。

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姜花绝不会天真地以为它已经离开了,只能推断,那东西在伺机,在寻找。姜花不敢抬头,害怕从窗户正巧撞上那对飞速转动的眼睛……

叩、叩、叩、

在一片死寂中,猛然响起的敲门声,几乎要令姜花尖叫起来。

那东西会敲门?!姜花难以置信地望向克桑,但克桑并没有移开靠在门上的后背。

叩、叩、叩、

又是一串有节奏的敲门声。

姜花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孩子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它会敲门?

咚…咚…咚…

敲门声变成了猛烈的撞击声,门板上传来骨头碰撞的声响,伴着一阵拉长的呻吟,猛然在耳边炸响。

咚…咚…咚…咚…咚…

撞击声连成了一条线。那东西在呻吟着,哀求着,想要进来。姜花紧紧捂住了耳朵,她的心脏与撞击声链接在了一起,每一下是对心脏的一记重击。

就在姜花几近崩溃的时候,又是一阵诡异的静谧,所有的声响在一瞬间消失。

“Mu……mua……妈……妈……”

待含糊的话语逐渐清晰,不谛于一声惊雷轰然炸响。

这一切都超出了姜花的认知,她仿佛被电击一样跳了起来,因为她清楚地听到,那东西,在门外,喊……妈妈?

一个被占据了躯壳的死尸,怎么可能喊妈妈?

难道是那孩子真的回来了?被超自然的力量从死亡中解脱,回来了?

姜花忍不住向门口走去,靠在门上的克桑面色复杂地盯着脸色惨白的姜花,轻轻地摇了摇头。

“妈…妈……妈妈……”

那东西在屋外机械的重复着,呼唤母亲的声音像不断重复播放的录音,伴着固定频率的撞击声,在这深夜的雨林里回旋。

姜花忍不住战栗着流下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会如此亵渎。

突然姜花看到原本依靠着门板的克桑弹起身来,原本波澜不惊的信息素紊乱起来。屋外的那东西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敲门声和呼喊声戛然而止,姜花听到几声沉重的脚步声快速跨过木制的门廊。

克桑立刻愤怒地拉开门板向外追赶,不明所以的姜花正看到,那个死去的孩子,以与初见时完全不同的敏捷姿态,四肢着地,向雨林窜去。

一个念头从姜花的脑海闪过,她顾不得害怕,慌乱地跟了上去。

能吸引那个孩子的,只有一个。

那位母亲,她果然没有听从克桑的安排。

姜花自认为自己的身体素质并不算差,但那孩子和克桑都太快了。姜花搞不懂为什么原本肢体僵硬,既不协调的孩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可以变得这样敏捷流畅。

她只能看到一道银色的影子,像猎豹一样急速地与自己拉开距离。还没跑出雨林的时候,姜花就已经失去了身前的两道身迹。

姜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很清楚他们会去哪里。

一定是那里,那处峭壁,那处母亲和孩子告别的峭壁。

在姜花感觉到肺都要炸裂的时候,她终于如愿在血祭的悬崖边看到了几道人影。

母亲面露狂喜的伸开臂膀,迎着那道银色的身影快步跑去,她的丈则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知喜悲。

但在母亲即将与孩子相拥的前一刻,克桑扑了上去。他拦腰抱住了飞奔的孩子,巨大的惯性令他与孩子在礁石堆里滚出老远。

在母亲的尖叫声中,遍体鳞伤的克桑和孩子站起了身。孩子在克桑的怀中剧烈的挣扎着,喉头发出如野兽一般低沉的示威声。疯狂的母亲想要冲过来,却被反应过来的父亲死死抱住。

这时克桑做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从破旧的长袍下掏出一把手枪,然后将枪口对准了怀里的孩子。

母亲的愤怒瞬间变为哀求,她悲泣着屈下膝盖,跪在地上用土语说着什么。而父亲则警戒地挡在前面,双目喷火地盯着克桑。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姜花都来不及反应,当她看到冷峻的枪口时,才急切地对着克桑大喊道:“克桑,求求你,不要伤害那个孩子。我的同事很快就会到这里,他对生命科学极度专精,或许他可以帮助那个孩子。”

克桑转过头对着姜花笑了,这是姜花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温暖,那是发自肺腑的喜悦和欣慰。然后他转头对那对夫妇用土语喊着什么,母亲绝望地哭喊着,父亲则拖着瘫倒在地的母亲向后挪动。

克桑转过头,用持枪的手轻轻对着姜花招了招,姜花毫不犹豫地走向前去,同时双手高举喊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那对父母,如果你认为孩子不适合现在交还给父母,我们还有更温和的手段。我所在的地方很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我愿意充当你的说客在中斡旋。我的同事,他一定有办法给出最合适的处理方案。”

克桑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在姜花距自己三米左右的位置示意她站定。姜花这才看到,方才孩子在礁石中跌倒时摔破了头,但触目惊心的创口却没有流出多少血液,只有一些像海星触手一样扭动的肉管在轻轻地颤抖。

那果然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那个孩子了。

那股苍老的气味再次从克桑的体内散发出来,裹挟着温暖而强烈的安全感,那股属于故乡的慰藉感再次涌上心头。那个孩子飞速转动的眼珠锁定在了拥抱着自己的克桑身上。在这些复杂的信息素的作用下,克桑的身上流露出一股圣母抱子般的神圣与圣洁。

克桑瞥了瞥仍在哭喊的母亲,轻声开口道:“我的一生,都在森林中寻找鲸鱼。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宿命,在我看到鲸鱼换气的水柱前,让我遇到了你。但很抱歉,我不能把这个孩子交给你。说谎的确是件很高深的学问,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学会这件事儿,我欺骗了那位母亲,但请帮我向她转告,得到就意味着失去。在认识你之前,我保守了太久的秘密,作为临别的赠礼,我把所有的答案都放在了三个关于生命的故事里。现在我要告诉你第三个故事,大海呀,是所有生命的温床,而生命就是一场伟大的奇迹,我们都在那里诞生,最终也会归于那里。沃特金斯先离开了Alice,我却要先离开你。”

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姜花几乎忘了克桑手指还紧紧地扣在扳机之上,下意识地冲了出去,但她只握住了破旧长袍的一缕,在那对夫妻绝望的呼喊中,克桑和那个仍在不断挣扎嘶鸣的孩子一起,坠入海中。

拍岸的海风激起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浪涛,大海在喧嚣中沉默的包容着一切。

得而复失的母亲,疯狂的发动能量寻找着一切可能的踪迹。成片的船只和飞机将那轮明月映衬的黯然失色。但大海,没有吐露任何秘密。关于克桑和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再也没有了踪迹。

林一水坐在那片礁石上听着姜花失魂落魄的叙述,在历经了红眼航班的跋涉,林一水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冷峻,他看了一眼那位歇斯底里的母亲,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带我去看看那个屋子。”林一水用毋庸置疑的口气简明扼要道。

姜花很顺从地遵照林一水的安排,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在镜子跳动的烛光下,林一水的脸上罕有地浮现出一丝惋惜,他甚至低声地叹了一口气。

林一水抚摸着那具鲸鱼的骨架,久久没有说话。姜花的心中升起一丝无名的惶恐。她从来没有见过林一水有这样‘激烈’的感情变化。

姜花惴惴不安喊了一声:“林老师,我……”

但林一水很快再次恢复了冷漠,他摆摆手道:“也算收获颇丰了。”

姜花有些不明所以,但一时间又没有勇气询问。林一水注意到了姜花的窘迫,他虽然一贯不那么善解人意,但他也绝不会故作高深。

林一水指着那些镜子说道:“你知道人们怎么判断动物的智慧高低?”

姜花一愣:“脑容比吗?大脑占身体的比重?”

林一水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指向其中一面落地镜道:“是自我认知,他们会在动物的面前竖起一面镜子,观察它们能否认出镜中的自己。当然,这只适用于视觉辨查类动物,而且用于证明结果也有待商榷。但反过来,我们可以较有把握的说,拥有清晰自我认知的动物,一般具有自我意识和先进的智慧,甚至具备一定的逻辑思维。”

姜花突然想起之前克桑所说的一句被自己忽略的话。

我并不是在制造生命,而是在制造智慧。

“你是说,克桑想培养那东西的智慧?那东西真的有智慧吗?我的确听到他在窗外叫‘妈妈’”姜花急切地追问道。

林一水摇摇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全世界,不同任重、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体系下,把母亲称作妈妈这一语言习惯却存在着高度的重叠?”

姜花摇摇头,她的确有这个困惑,却一直没有答案。

“因为简单。发音是个很复杂的过程,但是妈妈这个音,是婴儿最自然,最简单的一个发音。妈妈的含义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母亲,而只是乳汁和温暖的象征,随着发音器官的发育,婴儿有一天一张嘴,无意中发出了一个最简单的‘ma’音,一般最先听到这个声音的总是担任哺育任务的母亲,于是母亲就会主观地认为这是孩子在叫自己,于是就作出了一些惊喜的反映,例如主动地喂奶、呵护,最后这种声音就以条件反射的方式与温饱的来源连在了一起,婴儿逐渐发出了在除了哭作为表达需要的手段之外的另一个手段,就是呼唤‘妈妈’。因为人类的发音器官是相同的,世代更迭后这就形成了不同语系下的重叠。”

林一水罕有的细致讲解。姜花知道,只有重要的信息才值得被细致讲解。但姜花依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个东西,到底有没有智慧。

在听到姜花第二次重复这个问题时,林一水思考了片刻:“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所以用有或没有来做结论都太片面了。很多问题并不是选择题,它本就没有固定的答案,但那位克桑,他真的很聪明,他的确已经尽可能地把所有答案都告诉你了。”

姜花沉思道:“你是指那三个故事吗?”

泥蜂倒很直白,姜花知道那是指让死去的孩子复生的根本原因。但穹蛛姜花认为那是一种强词夺理的诡辩,她也不理解这跟跨物种模拟有什么关系。至于第三个,姜花连故事的梗概是什么都不清楚,自然也谈不上解疑。

姜花的疑惑绝非是孩子到底是怎样归来,或是那东西到底有没有智慧这么简单。她更想知道是克桑的动机,为什么他要做这件事儿,为什么他会给自己说那些东西,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是真还假。诸多诸多的疑问翻涌,有些疑问就连姜花都不知该怎么表达。仅靠三个似是而非的故事,真的可以解答吗?

林一水有些惋惜的说道:“这件事儿应该让我来处理,可惜了,不过我猜想他可能通过信息素扰乱了你的心理,所以犯些错误也难免。”

姜花知道这不是带有恶意的贬低,在很多时候林一水都是值得依赖的,但他是一个很缺乏共情的人,林一水不具备,或者说他从不打算具备与人和谐交往的能力而已。

姜花沉吟道:“那孩子的母亲还在,说不定他还会回来呢?”

林一水摇摇头:“不,我可惜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克桑。而且我想,那个孩子很大概率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得到就意味着失去,不过失去可能也意味着得到…”

姜花知道,林一水绝不是故作高深的人,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姜花想要询问,却连疑问都不知从何谈起。林一水瞥见了姜花苦恼的样子,在木桩上坐了下来,他只对姜花抱有着异乎寻常的耐心。

他开口梳理道:“你知道第三个故事是什么吗?”

姜花摇头以示不解。

Alice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的名字,在其他鲸鱼眼中,Alice是一个哑巴。但事实上它已经孤独的唱响了二十年的鲸歌,只是二十年都无人应答。因为与正常鲸鱼15-25赫兹的频率不同, Alice的鲸歌频率有52赫兹。

它就这样孤独的从加州中部的温暖到北太平洋的刺骨洋流,一路迁徙一路寻找,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它平均每天旅行47公里,行踪没有方向,而且它从不在某处长期驻足。

努力呼唤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就像我们在人群中却始终融不进人群中,然而我们是这种现象只是短期的,Alice却长达几十年。

它的故事最终因一位海洋学家威廉·阿·沃特金斯而被知晓,在这首永无回应的鲸歌被惠德比岛海军观测站检测到后,他一直从事对Alice的专门研究。是他提出了使用海军闲置设备追踪鲸迁徙的想法,并撰写了相关论文。很长一段时间,沃特金斯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听得到Alice呼唤的生物。

他为维持这个项目的运行而竭尽全力,但9·11改变了一切。海军的重新部署,经费和岗位都没有了。直到2004年8月,论文被《深海研究》接受。一个月后,沃特金斯因癌症逝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有见过Alice。

它多年来没有一个亲属或者朋友,唱歌的时候没有人听见,难过的时候更不会有人理睬,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十年,最后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死去。

姜花心理有些酸涩,这是一个带有拟人色彩的悲伤故事,但下一刻,她听到了林一水平淡的吐出一句话,心中再次翻起浪涛。

“那位克桑,就像Alice一样,从未获得归属感。所以他才这样孤独吧。”

一个可怕的念头最终定格在了姜花的脑海,但这个结论简直比天方夜谭还令人难以置信。姜花颤声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一水侧头盯着姜花惨白的脸,轻声道:“这才是最符合逻辑的,不是吗?”

姜花想起初见时,克桑身上时光的味道,想起那仿佛故乡一样带来安宁的呼唤气息。想起了克桑孤独的眼睛,想起克桑拥抱着那孩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对那东西的习性这么了解,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镜子,为什么他可以预测地震,为什么他说自己在制造智慧?为什么他想要对自己叙说,却有在欲言又止。

姜花想起克桑隐藏在阴影中的脸庞,想起来他说话。

“启迪智慧,或许只需要给被启迪者一个秘密就够了,当我们拥有了一个秘密之后,剩下的,只需要交给时间。”

……

“说谎的确是件很高深的学问,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学会这件事儿”

…… 

“我们都在那里诞生,最终也会归于那里。”

……

姜花终于知道为什么克桑的血会引来那东西。为什么他如此坚定且渴望那东西会诞出智慧。因为他就是那东西的同类,甚至可能他就是当年从海里的归来的孩子之一,他是回来的孩子里唯一诞生出智慧的生命,他欺骗了那位母亲,他并不是出于对母亲的慰藉或个人的兴趣,他只是在寻找自己的同类。

至此姜花才明白了穹蛛的故事,在自己的立场而言。那确实是反人类的诡辩。但于克桑而言,恐怕他也很迷茫吧,他无法区分人类与其他物种的界限。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两侧获得归属感。他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非人类。所以他才像超脱的自然一样,以自然的选择为生命的真谛。

或许这才是他想向姜花叙述秘密的理由,初见时,作为世界上可能唯二通过信息素沟通的“人类”,他是否一度对自己产生了雏鸭把出生后第一个看到的生命当成母亲的感受呢? 所以他在无归属的极度孤独中,把自己当做了溺水时的稻草。

姜花感到大脑一阵晕眩,她瘫坐到了地上。可这可能吗?一个寄生的尸体上的生物,怎么可能跟正常的人类一样?他会说人类的语言,甚至是几种不同的语言,而且拥有艺术性和创造力,他有自我意识,有自己的逻辑和价值观。就连他的费洛蒙都与人类一模一样。

林一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姜花轻声说道:“生命本就是一场奇迹,人类本质上其实与其他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意味着,这些能力不一定专属于人类。我与卫一就见过可以改变人类意识和记忆,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生命体,那么出现一个可以完全模拟人类的生命也不会更奇怪。”

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看来他很喜欢你,所以他告诉了你关于跨物种模拟的秘密。想要变成另一个物种,就要抛弃本我。只有否定自己根深蒂固的原生属性,才能获得不属于自己的新属性。只有明白这一点,才能在泥蜂和穹蛛的故事里获得慰藉。在克桑眼里,被占据躯壳的孩子,其实也是母亲的孩子。”

姜花呢喃着说不出话来:“可这很不公平,他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真的拥有智慧,为什么会吃掉自己的母亲?那如果也是它们的母亲的话……”

林一水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无趣:“我虽然很排斥唯心论的猜想,但这么说可能会对你是一种安慰。得到,就意味着失去。我猜想其他孩子之所以没有诞出智慧,可能就是因为它们吃掉了自己的母亲。克桑一直在主动避免那孩子与母亲的见面,他也没有用割下的乳房去喂养,也许,这就是克桑获得了智慧的原因。出于不知名的原因,甚至可能是母爱的感化,上岸的孩子中有一位克服了自己的天性与欲望,它没有像其他同类那样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战胜了兽性之后,他就拥有了人性。”

姜花看向林一水的侧脸,他说话的样子还是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但这些话让姜花感到一丝温暖。林一水初见时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似乎拥有了一些曾经很缺失的东西,但假如得到就意味着失去的话,他又失去了什么呢?

整整两天,海陆空的搜寻都没有找到克桑和那孩子的任何踪迹。那位母亲从最开始的歇斯底里也变得略有平复。姜花这才有机会依照克桑的叮嘱,如实地转告了那句话。

她没有告诉那位母亲克桑的秘密,但那位母亲在听到那句话后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停止了搜索,由衷而礼貌的向姜花道了谢。但她买下了那片雨林里的空地,每天都会去海边等候。

姜花也向楚尊和周轻通报了事情的进展,但他们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再得知无人伤亡后便匆匆挂了电话。

究竟克桑是否如推论的那样是另一个物种获得了智慧,那个孩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姜花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了。她看着手中脏兮兮的布条,将它系到自己的手腕上。

她由衷地希望再见克桑一面,虽然不知道如果真如推论一致,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他,但她还是希望能再见他一面。姜花起身向这落日余晖下的海轻轻招了招手。再见,朋友,期待再见时,你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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