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月亮

2018-10-20  本文已影响14人  木子尹立里

        1960年,三十五岁的杜蕙心看着手中的信和发夹,发夹是月亮形状的,许是摩挲少了,木质发夹原来的黛紫色已被沧桑的岁月藏起。蕙心又看了看窗外,夕阳是酡红色的,漂亮得很,优美地骄傲地斜在远处楼顶上。她试着用发夹夹起额前的碎发。窗中倒映着蕙心的面容,一张三十五岁的女人的脸,带着疲倦的一张脸。她开始回忆,回忆她的童年,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月亮。

        杜蕙心儿时常与月亮轮流坐上院子里的秋千,几乎一天厮混在一起。杜家殷实,杜蕙心父亲杜遥是个商人,温柔敦厚,博施济众,受人爱戴,母亲知书识礼,温婉贤淑。月亮的母亲吴妈,是杜家的仆人,自小在杜家长大。偶尔杜太太会在厅中轻唤:“蕙儿,该练练字了。”杜蕙心会跳下秋千,急急穿好鞋子,应道:“来了!”她穿过大院,会回到内院。内院里整齐地摆放着檀木家具,两旁挂着大红灯笼,夜幕降临,会红彤彤地照亮院子。而月亮会回到吴妈身边,那个小小的平房,狭小而整洁,炉边是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月亮在那里出生,那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杜遥给她取名吴纨素。但蕙心从没有听谁这么叫过,大家只是唤:“月亮,月亮。”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杜老爷说,吴妈自小在杜家长大,是杜家的人,孩子也是杜家的人。于是吴妈留下了。不久,杜遥娶妻,是邻镇门当户对的一户人家。一年之后的同一天,蕙心出生。

        杜蕙心和月亮的生日是同一天,每一年,杜遥都煞费苦心准备礼物。蕙心五岁那年,杜遥花了好几天,在外院建一座小小的秋千,蕙心满心欢喜,以为那是父亲准备给她的礼物。但那时送给月亮的,蕙心的礼物,是毛笔与宣纸。蕙心偶尔会嫉妒月亮,因为月亮总是能猜中杜遥的心思,相比在杜太太面前的顺从和唯唯诺诺,月亮在杜遥面前更像个孩子,三两句童言便让杜遥眉开眼笑。十二岁那年,杜遥准备了两个黛紫色的发夹,是托人从上海买回的“洋货”。他替两个女孩夹好额前的碎发,“多好看,你们两姐妹都是小美人。蕙心,要是月亮是你姐姐多好。”蕙心看着她的父亲,而杜遥却在看着月亮,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慈爱与欢喜,“月亮要是我的女儿该多好。”蕙心不解,她隐约觉得,月亮与杜遥的默契更像血浓于水的父女,这个面容清秀的女孩似乎比自己更像父亲的女儿。但她知道,日落西山,她会牵着父亲的手走回内院,而月亮会回到她狭小的平房,一切会照旧,她没有姐妹。父亲对月亮的慈爱,只是因为月亮没有父亲,因为她没有父亲而已,蕙心想。

      但很快,所有事情都改变了。

      蕙心和月亮看着仆人们背起自己的行李,一个接一个离开杜家。他们含泪跟杜家告别,然后急匆匆离开,甚至忘了院门边两个困惑地看着一切的女孩。晚上,蕙心偎依在父亲怀里,听着父亲母亲搭话。

      “上海已经失守了,我们这个小城市,也守不了多久了。”

      “家里的仆人都走了,他们至少还能回乡下躲一躲……就只剩吴妈留下来了。”

        “吴妈和月亮为什么不走?她们为什么不回她们乡下?”蕙心突然觉得,似乎只要月亮不在,自己就完完全全是父亲的女儿。

      “吴妈和月亮哪都不去!她们就跟我们一起!”杜遥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不久,杜遥离家,前往上海。

        很快,杜太太和蕙心,带着吴妈和月亮。杜遥写信说,我们逃到上海就好了,上海有租界区,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蕙心不知道,她的确会平安,但永远没法安心。

        路上吴妈和月亮都病倒了,蕙心依稀记得,吴妈的病似乎更严重些,住进了医院。赶路的速度被拖慢了。杜太太开始显出了不耐烦,蕙心是在那短短几个星期内意识到自己性格中隐藏的卑劣,是来自自己的母亲,相似的,是温婉贤淑下的冷漠。她震惊地看着吴妈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下跪,虚弱地,啜泣着,声音是沙哑的,“太太,求求你,我死在那里都无所谓,只是,月亮毕竟是杜家的血脉,是杜先生的女儿!”

        她看到吴妈重重地在地上磕着头,她看到母亲冷漠的脸。她想起父亲对月亮的疼爱,父亲为月亮建的小秋千,还有父亲给他们俩买的一模一样的黛紫色月亮发夹,是月亮抢走了我的父亲?还是我抢走了月亮的父亲?她想着,恐惧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她看到母亲突然笑了,“好呀,我会带走月亮。她会平平安安的。”她看着吴妈感激涕零地磕着头,明亮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信赖与真诚。那样的眼神,她曾经无数次在月亮眼中看到过。在那之后,她在没有看过那样眼神清澈的人。

        ……

      “月亮月亮,把你的发夹给我吧。我的不见了。”

        “这是杜先生给的生日礼物……”

        “你不给我我就不跟你玩了。朋友是可以把重要的东西给对方的。”

        “好吧,给你。”月亮解下发夹,递给蕙心,眼睛明亮。

        “月亮,快来,我衣服又脏了,母亲肯定会怪我。”

        “没关系,你赶紧脱下来,我帮你洗干净。”

        ……

        “蕙儿,听着,快快收拾好衣服,不要吵醒月亮!”

        旅社门口,杜太太急急叮嘱蕙心。

        “我们是要走吗?那月亮呢?吴妈呢?”

        蕙心清晰地记得,母亲突然攥住她的衣领,她害怕的几乎喘不过气,杜太太低声说道,“听着!蕙儿!月亮是个贱种!她不配跟你有同一个父亲!”

        连续的低烧导致月亮多天的嗜睡,但这天月亮却清醒多了,甚至能坐了起来,她不解看着杜太太与蕙心收拾东西,“太太,我们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娘生病好了吗?她怎么没有回来?”

        杜太太没有理会月亮,“蕙心,带月亮会房间睡觉,让她好好休息。”

        月亮躺回床上,她低声,“蕙心,我娘怎样?”

        “她很好。好很多了。”蕙心看向窗外。窗外是一轮巨大的圆月。

        一阵沉默之后,月亮又低声,“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对吗?我们是朋友,对吗?”

        蕙心点点头,而后低头玩弄自己手中月亮的发夹。

        “你们不会抛下我们的,对吗?”借着皎洁的月光,蕙心看到月亮眼中的急切与真诚。

        月光洒下,像银色的缎子,扯也扯不断。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不会。”

        在那一瞬间,她看到月亮眼中的疑虑消失了,又是一如既往的信赖。

        蕙心突然一阵轻松。

        月亮很快又陷入沉睡,外头杜太太轻声唤蕙心,蕙心迟疑了一下,把手中的发夹夹在月亮发上,然后随母亲离开。

        再后来,与父亲团聚,母亲告诉父亲,吴妈母女死了。她看着父亲在他们面前痛哭流涕,她开始有了负罪感,但很快,她告诉自己,父亲又是自己一个人的父亲了,以后,永远都是。

      黄昏渐渐黯淡,月亮沉甸甸地挂在了天边,寒凉寡情的风开始吹着。蕙心终于放下手中的信,解下头上那个陈旧的发夹。信是月亮的丈夫送来的,不知道他找了多久才找到的蕙心,他告诉蕙心,他被划为右派,月亮承受不住压力,带着肚子里六个月的孩子跳河自尽。“这封信放了好几年,纨素一直没有寄出去。”蕙心听着眼前这个眼睛红肿的男人温柔地唤着月亮的名字,往事一点一点爬上来。他把信和发夹留下就离开了。

        蕙心想起儿时父亲教自己和月亮练字。

        “你们知道你们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杜先生,我娘说,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是呀。你们要记得,你们两个的名字是取自同一个词语,‘蕙心纨质’。”

        她与月亮相视而笑,异口同声轻声念道,“蕙心纨质。”

        突然响起突突的脚步声,是蕙心的儿子回来了,“妈,怎么还没做饭?我都要饿死了。”蕙心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掉出了眼泪,她把信仔细叠好放到衣服口袋,又把发夹放进另一个口袋,然后举起手去擦泪水,她先是用手心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再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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