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伯乐已推专题我要投稿闲文·读书

保全

2024-05-10  本文已影响0人  蓝天游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说的那是屁话,我去找他掰扯掰扯去。”男人忿忿不平地骂着脏话,果断地站起身,整了一下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她习以为常又颇感无语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走出门洞,一闪身就从门洞左侧的那块儿隐去了,仿佛一条黑色的鱼迅速游进草丛里。

“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从装的半满簸箕里,抄起一把紫红的花生种子,翻过个儿,眼疾手快地将一粒露出白肚皮的花生米捉虫子一样捏出来,一翻手扔进脚边的一只小碗里。

“这件事,确实得说道说道!”她在心里附合着,愤愤不平地想,“做人哪能这样,红口白牙地说瞎话,坑的还是好兄弟……简直神经病!”

说真的,她还是打心眼里佩服她男人,平时为人热心和气,但遇到需要辨明是非的事儿,是一点儿也不含糊。他总能坚守立场,管你是谁,非刚下去不可。就他这刚直不阿的脾气,前些年可没少吃亏,但时间久了,人们对他的评价就有了反转,因为他的人品如同头上的寸发一样不容易扳弯,虽说脾气臭了点儿,但村民把权力交到这样的人手里,放心!就这样,他收获到了村民沉甸甸的信任。这不,第二次村干部选举,他的票数再次稳居榜首,没有一点儿悬念的再次当选村支部书记。

但他这次上任,有点儿尴尬,有点儿被勉强的不情愿。仿佛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放在了高高的墙头上,想下都找不到垫脚的地方。竞选前那些暗暗的祈祷,终是没被管这事儿的神仙听见,或者装作没听见。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连任。

当家的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走了进来。她抬起头一看,是乡里的办事员小李,这已经是第三趟了。

“嫂子忙着拣种呢?”小李陪着笑搭讪的时候,她手里刚捏起一粒烂掉的种子,他一边透过眼镜片往她身后的门洞里窥探,一边问,“支书大哥不在家呀?”

“嗯呢!”她没有起身,只伸手拉过男人刚才坐过的椅子,朝对面一推,淡淡地说,“坐吧!”

“ 早花生这几天要种啦?”他看女人的热情不高,也明白自己扮演的是个不讨喜的角色,于是继续腆着脸问,“啥时候种,嫂子说一声,我来帮忙。”

“不用啦!”女人的语气缓和了些,抬起眼皮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小李,颇为笃定地问,“ 这次来,还是为那事儿?”

“嫂子咋那么神呢,一猜一个准!”小李举起大拇指恭维着,顺势说道,“ 其实,我也不想说,你说我一个新人,啥都不懂,这不是难为我吗?可,可领导说,正好这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哎——”临了,他一脸苦笑地晃了晃脑袋。

“好干吗?”女人以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着他,“这次,看上我们那百十亩地的商人是哪儿的?”

“这个我不知道,领导没跟我说。我呢,就是个跑腿儿的,这些事儿也不是我该操心的,您说是不是?”小李假模假样地板起脸,一副正儿八经的神情。她用不置可否的眼神审视着他,心想,别看这孩子岁数小,嘴巴倒是挺稳的,还真适合在这个场子里混呢。

“真的?”女人不露声色地问。

“真的呀!”小李一脸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神色,女人暗暗发笑,但并不打断他,听他故作镇定的做保证,“ 嫂子,我骗谁不能骗你,是不是?”

“ 好吧!你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女人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说着,继续翻捡簸箕里的花生米。

小李沉默了,显然在思考着,怎么才能说动眼前这个女人 ,然后再通过她的口,说动那个油盐不进的男人。突然,小李的电话唱起了歌,他掏出手机一看,神色异样地朝女人说了一句“嫂子,我有急事先走了,大哥回来你跟他说一声!麻烦嫂子啦!”话音还未落地,小李已经走近门洞,像支书刚才那样,一个闪身,就消失在大门一侧的世界里。

女人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小李走出去的地方,忧心忡忡地想,看来他们这次是势在必得呀!

这块唐僧肉一样的土地,还真是多灾多难呢!支书在上一任时,他默许过老百姓反对一位王姓的港商收购这块儿土地。近百亩的地块儿旁边十几米处就是青河,每到天旱的时候,抽水灌溉简直不要太方便,有涝灾的时候排水又顺畅,加之土壤肥沃,种在这块儿地里的庄稼,不管是小麦还是秋种,不但旱涝保收,收成也是最高的,所以这块儿地在祖辈的村民心目中,就是无以取代的宝贝,就是庄稼地中的地王,是不容糟蹋的。

上一次是三年前。在乡里领导的陪伴下来瞄过几次目标的王姓港商慷慨作东,在市内自己的大宅宴请了一帮人,其中有镇里的领导,有不怎么熟悉的陪同人员,还有就是村长、会计和时任支书的她男人。

据男人说那一顿晚宴令他大开眼界,吃的喝的好多都是别说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的名堂。但当天晚上他回来时,显然并不开心,还吐了不少酒。她费了吃奶的力气把他弄上床时,他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争辩着什么,半夜还挥舞着手臂高喊了一声“我不同意!”

那会儿上完厕所的她,刚闭上眼睛,正要重回梦乡,被他这一声喊,吓得一愣怔,就再也睡不着了。

记得男人临出门时,悄悄跟她说了一声“搞不好是场鸿门宴”,深知他脾气的女人担心他吃亏,从门里跟到门外,一直劝他说“ 咱岁数大了,脾气得收着点,别再得罪人了!再说,乡里领导要是同意的话,你一支小胳膊也扭不过大腿呀!”

他听了媳妇儿的话,没有表态,但显然是思考了一下,最后他也不看她,眼望着地面,鸡啄米似的点了两下。女人根据经验敏感地觉察到,男人这是不同意她的观点,之所以点头,完全是为了让她放心。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晚上,心神不宁的女人一眼不眨地盯着电视机,愣是把一部好看的电视剧,看得断断续续的。用村头那位常常给邻居测字寻物的老先生的话说,就是人在,神跑了。

他被人送回来时,人都是飘的,腿都站不稳。但从看到他进门的那一刻,她的神也跟着进了家门,迅速与她的身体合二为一了。关于男人喝酒这块儿,她不怎么管他,中国的酒文化源远流长。打记事儿那会儿起,每逢过年,她的印象里除了放鞭炮、吃饺子、贴年画、穿新衣,就是家家户户屋里传出的吆五喝六的猜拳声,乍一听像吵架,细一品味又有商商量量的聊天儿声。她站在正房的门口,亲眼见过这阵仗,从初二到初五,父亲和表叔、舅舅等男亲戚张牙舞爪地比着手势喊着数字,喊一阵儿后就会出现一个场面,一个举杯作出自认受罚状一饮而尽,一个得胜似地督促对方把那透明如水的玩意儿灌进肚子里去……结果是,有时侯双方都摇摇晃晃,有时候一方不省人事,就像这天的男人,脚踩棉花似的进门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发泄着不满。虽然说饮酒是陋习,有时侯她也觉得男人之间拼酒是冒傻气,但看到男人因为相聚饮酒,获得酣畅淋漓的令她无法理解的快乐,慢慢的,她也不怎么介意他将男人世界里的酒文化传承下来,但她担心他的身体,酒那玩意儿,少则养生,多则伤身,特别是心情不爽的时候,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反过来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满腹愁绪的人,因为跟酒精杠,结果把自己弄趴下了。

男人那次输了体面和风度,但斗争的气势和智慧没输。村组开会表决对那块良田的处置权,因为有一些不见光的承诺,班子里只有两个人和他站了相同的立场。眼看铲车十天后将进场铲掉绿油油的麦田,他只好一面写材料往上反映,一面寄希望于这些良田的主人。最后,铲车开到村口,还未进场就被老百姓拦住了,接着,他们分组值班,一直捱到五天后,上面的文件发到村里,这块良田才算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事情过去了将近三年,某些人也难为了他三年。男人无所谓,女人听他说过,反正自己也不图什么额外的收入,两袖清风的,爱咋的咋的,再说,马上换届,他也不打算再干下去了。

谁知道,村里的人就认他,接踵而来的是有人再一次瞄准了那块占尽地利的良田。竞选失败的刘老三,这个小人,不但站到了他的对面和他公开叫板,还背后唧唧歪歪的,让人不痛快。

和她男人一起长大的刘老三是六组的组长,比她男人小三岁,前些年一直“大哥大哥”地叫他,也“大嫂大嫂”地叫自己,男人在心里认下这个异姓的弟弟,一直把他当成体己的人,有时候遇到解不开的事儿,还会找这个没有血缘的兄弟聊一聊。她也夫唱妇随地给予这个外姓的小叔子莫大的信任。

男人和刘老三的关系,出现崩坏前的迹象,是在三年前的那场以失败告终的征地事件中。那次,刘老三去她家串门时,她正在缝开线的裤子。男人和老三像往常那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聊着聊着,就扯到了征地上。男人说,这么好的地,一旦被租赁征用,盖成工厂,得几十年种不上粮食,这就是浪费良田呀。老三说,哥呀,这地是大家的,你才占几分,想那么多干嘛!况且,这地一旦被人盯上,早晚还会变成工厂,你还能干几年哩!还不如把钱拿到手里实在。你想想看,这年头,谁不是为自己着想。男人说,你放狗屁!四组的人就指着这一块良田收成哩! 况且这个头儿一开,后边的地会越卖越多,以后,没有出去打工的这些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办。说吧!三儿,哪个谁,承诺了你多少好处。老三说,哪有什么好处,我还不是为大哥你着想,既拿钱又不得罪人,这是天降的好事儿。男人说,人家没有承诺你好处,你这么下功夫?

……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也就是从那会儿起,老三就像长了逆鳞一样,什么都想和她男人刚一刚。男人知道老三家里不富有,也知道他游说失败后没有捞到好处,心里不舒服。就拿出作大哥的风范,不和他一般见识,照旧把村子里有偿的劳动,优先派给他家人。

但老三对这点儿小收入嗤之以鼻,同时,精明的他,从那次失败的征地事件上嗅到了浓浓的钱味儿。这不,在这次竞选村支书前夕,老三上上下下到处打点拉关系。但老百姓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主动出击的三弟,本以为这一次准备充分,把握满满,谁知道还是输给了被动的“大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老三有气儿没处出呀,这不,就把谣言安排到她男人头上了。

谣言是这样传的:他说,大哥扬言这届不当支书,还推三阻四的,还不是故弄玄虚?掌惯了权的人,谁舍得把权利丢出去。他经常与他相处,还不知道他什么心思……啥?你不知道,人是会变的。现在的他 ,早己不是当年的他了,你是没见到他提了东西进了镇政府大院……

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她男人耳朵里。那会儿有邻居从村口回来,路过他家门口时,从大开的门洞里看到了他们夫妻俩,身子一扭就进了门。

鹦鹉学舌般,将老三的话原原本本的讲给他们夫妻俩听。男人一听十分恼火,当即出门去,要找老三问个清楚。

她一边捡着花生,一边在想刘老三面对她男人,会做出什么反应呢。通过三年前的那件事儿,她对刘老三的印象减了不少分儿了。这减分是相对于她男人的人品,人呐!怎么能为了自己那点利益出卖一群人的利益。在以前,她压根儿不会有这样的意识,但是与男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后,她渐渐领悟到一些道理,由最初感兴趣的家长里短,现在已经上升到直击三观的高度了。也算是近朱者赤吧!

那么,本来人品还算不错的刘老三,跟着自家男人耳濡目染的,曾经看起来也是那么正直的人,怎么那么快就被墨染了呢?而自己男人被曾经的好兄弟背刺,心里肯定会过不去。

看来,这梁子是结下了。

花生种下地后,乡亲们从春三月忙到这个时候,总算告一段落,得一阵儿清闲喘口气。

乡里的小李又来了一趟。他这次来,还是为游说的事儿,但这次要做的工作显然比上次轻松多了,似乎只是象征性的,不像以前费那么多口舌。冷酷点儿说,就是大局已定,小李只需拐弯抹角地通知一声,给支书留个大面儿就成。

送走小李,女人看见男人的脸都是青的。她知道他心里难受,他顶住了上面给的压力,可是许多曾经拥护他的人,却在二把手的撺掇下,在蝇头小利和迷魂汤的双重诱惑下,悄悄把字签了,如今只剩下他和几个“死心眼儿”——签过字的那些人是这么说的,找老三掰扯那天,老三也这么说过他,临走还朝他喊“你放心吧,活人不会叫尿憋死的”。想来,这就是他所说的不叫活人憋死的招儿了。

坚持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他和女人商量说“要不,就这样吧”。

提起那些偷偷签字的人,女人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悲切,就点点头说:“签就签吧,你也尽心尽力了!不管他们以后会不会后悔,都怪不到你头上!”

决定是这么下了,但不代表他就甘心了。他当初答应小李“这几天有点事儿忙,忙完就去签。”女人当然明白,他这么说表面上看起来是面子上过不去,实则是缓兵之计,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试图在寻找一个应对策略,好扭转局面。

在他拖延的一周多时间里,镇里又来了几次电话,催促他落实这个事儿。决定签字的前一天晚上,一向挨床就呼噜连天的他,那天不知道辗转反侧了多久,才睡着。

第二天,从村部回来。他一脸喜色地将装鱼的袋子递给女人,让女人下厨红烧。女人在他脸上细细寻找答案。奇怪,那笑容里竟没掺杂一丝一毫的造作之意,难道昨晚想通了,这可不像他呀!女人回想了一下,还是不对,明明今天早饭都没吃,就气鼓鼓地出门去了。她正想问个究竟,有人打电话找他,他一转身就又出门了,中午又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了。

傍晚他从外面回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半月前他递出的材料起了作用,上面派人下来查了,某人因违反规定,已辞职,而新来的领导,和他一样爱惜土地,说那是命脉什么的。

“那他们签的字呢?”她仰着脸问。

他痛快地哈哈一笑,像个孩子一样喜形于色:“不算数喽!”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