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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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悦睁开眼睛,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十点方向。她有片刻的恍惚,恍惚今夕何夕。
又是一天开始了。唐悦漫不经心地翻着日历。电子时代,已经很少人用日历了,唐悦却喜欢在每年岁尾年头买上一本,放在案头。仿佛只有每天翻一页日历,才可以触摸到时光荏苒岁月流逝。其实,她是喜欢日历上那每一页的小故事,小诗词,甚至是幽默笑话。
此刻,她看着昨天那一页日历背面的文字,手突然停住:
立夏前一日有赋
渐老绿阴天,无家怯杜鹃。
东风有今夜,芳草又明年。
柳色含云幕,莺声似管弦。
目前多是客,莫怪少留恋。
她没读过这首诗,也没再像以往那样看下面的作者简介,而是把目光聚焦到下一页日历上的几个字:今日立夏。
唐悦盯着日历发呆,良久,转身到窗前,拉开窗帘,果然,院子里那株蓝花楹正盛开。一直把自己关进房间,竟然不觉之间四季轮回。
苏甦,这是你走之后第几个立夏了?

那年,他们去云南采风,彩云之南,红土地上的秀美风景使年轻的唐悦兴奋不已。“苏甦,你看,那是什么花?好漂亮啊!”唐悦惊喜地指着一棵大树,大树上鲜花盛开,一树蓝紫。
“这个嘛,你算是问对人了,我还真的知道,”苏甦笑道,“它叫蓝花楹,在每年的立夏到小满之间开花。原产南美洲,现在我们国家也有少量种植。”
“你怎么啥都知道啊?”唐悦好奇地问。
“阅历。所以你还小嘛你不知道。”苏甦调侃她。
唐悦没理会他的调侃,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一树繁花吸引了。站在蓝花楹树下,就那么一直仰望着满树花开,久久不愿离去。“这花太美了,它就像一个穹顶,每一朵花瓣都是一颗星,站在穹顶之下,繁星闪烁。啊,太美了!”回程的路上,唐悦念念不忘那一树蓝紫。
唐悦盯着那株不知几度花开的蓝花楹,有些落寞地转身走到书架前,从书架的最上层,抽出一本书,从书里面拿出一封信。大概是翻看了太多次,信封已经破损。她掏出里面的信纸,只有一句话:以后余生,每年的立夏时节,苏甦都要陪唐悦在蓝花楹树下看花。
“小悦,下午下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苏甦神秘对唐悦说,仿佛他额头上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秘密。
“啥地方啊?”
“去了就知道了。”
当小车停在市郊一处绿树掩映之中的小院子门前时,唐悦心里似乎明白了,“你买的?给我们结婚用的?”她知道苏甦孤身一人,父母都在下放劳动改造中去世了。
苏甦未置可否,拿出钥匙,打开那扇别致的铁栅栏门,唐悦注意到,小门上面有一个蔷薇藤蔓编成的花拱门,拱门中间花丛中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木牌,上面写着“蓝花楹居”。唐悦心里一喜,蓝花楹?
没来得及思考,苏甦的声音传来,“闭上眼,我让你睁开的时候才睁开。”唐悦很兴奋也很听话,乖乖地闭上眼睛。
走了两分钟,唐悦闻到一种奇异的花香,很熟悉的味道,一时想不起是什么。
“来,睁开眼睛。”
唐悦睁开眼睛,满眼蓝紫,一株蓝花楹矗立在眼前。唐悦兴奋地抚摸着碗口粗的树干,仰起头,“天哪,你不是说这花只有云南福建才有吗?”
苏甦笑而不语,欣赏着唐悦的开心和兴奋,也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你说话啊!什么时候弄的?”
苏甦仰头,看着盛开的繁花,“在云南的时候,看到你那么喜欢蓝花楹,就滋生了一个想法,打造一个蓝花楹居。去年托朋友买来栽种在这里,今年它果然开花了。”
唐悦撅起小嘴,“为啥不告诉我,让我也享受等待花开的乐趣。”
“我怕栽不活,那不是让你空欢喜一场啊?”
唐悦沉默了。父母反对她和苏甦在一起。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苏甦对她更好吗?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蓝花楹的馨香,也享受着爱的滋养和这美好的时光。
细心的苏甦在蓝花楹树下放置着一个根雕工艺小茶桌和两把配套的根雕凳子。苏甦拉着唐悦在凳子上坐下,拎起茶壶倒一杯水,“口渴了吧?这是朋友从杭州寄来的明前龙井,尝尝。”
唐悦假装不悦,“你怎么那么多朋友?天南海北的。”
苏甦又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虽然额头上有几道皱纹。但脸颊上两个酒窝俏皮得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你的男朋友好歹也是个知名作家,有几个朋友不是正常的吗?”
“不,不准你有朋友,你只能有我。”唐悦耍赖。
苏甦宠溺地把嘴巴凑过去,亲了她一下,唐悦脸颊绯红。写诗的时候,唐悦是个热情奔放又晦涩难懂的女子,可是对于男女之情男女之事,她依然是个羞涩的少女。
“你给我写个字据。”唐悦有些调皮,事实上,在苏甦面前,她更有女儿对父亲搬的依赖。
“什么字据?”唐悦就是个不染凡尘的女子,如同一泓清水,完全不懂人间烟火。苏甦不明白她要什么字据,这仙气飘飘的女子怎么突然有了凡尘意识?她看上了这套郊外别墅?
“以后每年立夏时候,花开季节,你都要陪我在这里看花。”
“哈哈哈,傻丫头。”苏甦释然,果然是他心爱的小仙女。他弯起食指、刮了一下唐悦的鼻子。
“你立不立?”唐悦不想被他糊弄过去。
苏甦知道世事无常,谁能够保证将来的事情,还今后每年?看着天真烂漫,生活在诗歌世界里的唐悦,他收起笑容,像父亲般语重心长:“小悦,我保证余生只有你,你是我的唯一。”
“不,我要你保证每年陪我在这蓝花楹下,仰头看漫天花开。”唐悦的孩子脾气上来,不依不饶。
“好好好,我立。”苏甦投降了。
唐悦下意识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花朵,轻轻摇摇头,这就是个谶语,可惜那时太傻太天真,不懂。早知道蓝花楹的花语是“等待”,打死她也不要栽种这旷世美丽妖艳的花。
她的指尖摩挲着那早已发黄的信纸,叹口气,喃喃自语:“苏甦,你终于还是负了时光负了我。今生,你再也看不到这美丽的蓝花楹了;今生,注定我永远等待在蓝花楹下。”
唐悦颓然地坐在床上,看着那张信纸,心情再也无法平静。这些年,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总会心痛到不能自已。
再次看向窗外那棵树,唐悦起身走出来,坐在那个属于她的根雕凳子上,隔着根雕桌子,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凳子和那已经干涸的半杯清茶,几乎干涸的眼泪又流出来。杯子还在原地,那天苏甦放在那里,她未曾动过。灰尘和花泥已经填满了杯子,透明的玻璃杯里,一圈一圈的茶渍。唐悦一直不敢面对现实,也一直不想把那杯子收起来,意念中她固执地认为,杯子在,人就在。唐悦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仿佛回到两个人在树下聊天、读书、喝茶的快乐光景。
她缓缓站起来,盯着那个她不愿意触碰的茶杯,双手捧起,犹豫一会儿,终于还是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把那许久没有使用的茶壶也洗干净,然后开始煮茶。唐悦忽然为自己的行为震惊了,她竟然洗掉了苏甦留在茶杯上的味道!味道?那杯子里早已是蓝花楹陈旧的花香之味,至于苏甦的味道,杯子和她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唐悦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杯茶。也给苏甦倒上半杯。然后举起茶杯,“苏甦,早上好。我们好久都没有这样喝茶了。这是明前茶,我托人买的。”
一阵微风,点点花瓣如雪飘落。一片椭圆形蓝色花瓣,不偏不倚落入对面的杯子,淡黄色的茶水,蓝紫色的花瓣,仿佛定格一般,让唐悦沉醉于梦幻之中。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就是这样,在蓝花楹盛开的时候,两人树下煮茶,飘落的花瓣在脚下,在身上,在茶杯里……等到夜深风凉,两人心有灵犀,相拥着进入卧室……
唐悦闭着眼,享受着欢爱的激情和快感。
突然,苏甦重重地砸落在她身上。
睁开眼睛,看到苏甦翻着白眼、吐着舌头,她惊恐地大喊:“妈呀,老苏!”
然后一把把苏甦推下来,顾不得赤裸裸的羞涩,拼命摇晃着苏甦,“老苏,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你醒醒!”
半天,唐悦听到苏甦长长倒了一口气,她预感不妙,心里害怕极了。傻呆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拨打120。
医护人员赶来之前,唐悦找到衣服穿好,仍然不死心地摇晃着苏甦,想起电话里医生说把病人放平,不要动他,最好做人工呼吸,她哪里懂这些啊,笨拙地压着苏甦的胸口,向苏甦嘴里吹气。
蓝花楹居地处偏远,整整四十分钟,救护车才鸣着喇叭开过来。
却带来了最坏的消息:人已经去了。
“不!他没有!”唐悦怒吼,“他刚才……”
“病人心梗,如果发病时能及时做胸部按压急救,可能还有希望,耽误的时间太长了。”医生遗憾地说。
“不,不可能!你们把他弄到医院去,弄到医院去!”唐悦有点失去理智。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急救人员把赤裸裸的苏甦抬上急救车,唐悦大哭起来……
唐悦看着面前这杯“花茶”,仿佛看到苏甦那极具魅力的微笑。苏甦喜欢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抓住唐悦的小手,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微笑着,什么也不说。唐悦经常被他看得羞羞的,却沉醉他的目光,痴迷他的笑容。
唐悦抬起手,想摸摸苏甦的脸,眨眼的瞬间,苏甦不见了……
唐悦苦笑,又做白日梦了。
那时候,听妈妈的话,不嫁给苏甦就好了。如果不嫁给他,可能他还活得好好的,自己也有另外的人生境遇。
唐悦是个诗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唐悦的朦胧诗也火遍大江南北。虽然很多人看不懂,不过用现在的话说叫做“不明觉厉”。她父亲,早已成名的老作家唐运常,不但看不上女儿的诗歌,连同女儿这一类“诗人”他都抵制。曾经嘲笑她:“你写的那叫啥玩意儿?什么‘自行车的铃声/在宇宙的尽头回荡/无声的叹息/如同饥饿时的肠鸣’。完全是无病呻吟。”作为老一代作家,父亲极其不喜欢女儿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诗句。无奈,她有读者有市场。所以唐悦二十出头就名扬海内外。省作协当仁不让把没有文凭的唐悦纳编,她和父亲以及父亲的朋友苏甦成了同事。老作家唐运常不得不接受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事实。
“悦悦,我不同意!”母亲的口气不容置疑,“他是你爸爸的朋友,他比你爸爸还大一岁!”
“那又咋了?他未婚,我未嫁,我们正当恋爱,犯法了?最关键的是我爱他,他也爱我。”唐悦一脸倔强。
“你,你要气死我啊!”作为一名高中老师,杨宪枝觉得女儿就是早恋的高中生,根本就不懂恋爱是什么。何况,老苏那一把年纪!想起老苏,她恨恨地,这个白眼狼,平时他们没少照顾他啊,他怎么能恩将仇报,来算计自己的女儿?
唐运常倒没有杨老师这么激烈,大概作为文人,他更了解文人在爱情方面的放荡不羁。女儿的叛逆,让他想起少年时候自己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当然,这都是不能让一本正经的杨老师知道的。
女儿的语气和话语,令杨老师气急败坏。她处理过多少学生的早恋问题,即使那些最为调皮的孩子,都不得不臣服在她的威严之下。可是,面对自己女儿,杨老师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大概实在被唐悦的一意孤行和强硬态度气昏了头,她盛怒之下直接把女儿赶出家门,这是杨老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滚就滚。”
走出家门的唐悦直接住进了蓝花楹居。她甚至根本就不去上班,每天在蓝花楹树下谈情写诗,那生活不就是她向往的吗?不正是她笔下最浪漫最幸福的爱情吗?此生如此,夫复何求?
平静下来的杨老师四处寻找女儿,她甚至放下做母亲的尊严和骄傲,请求女儿回家,但为时已晚,唐悦已经不是少女唐悦,而蜕变成为苏甦的夫人。
杨老师为此大病一场,却丝毫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
唐悦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张爱玲为什么说“出名要趁早”?她出名不够早么?可是这对她来说真的是好事吗?不,如果重来一遍,她宁愿不出名,这样就不会和苏甦又交集,苏甦就不会死,妈妈也不会那么早病死,爸爸也不会因为生活能力太差追随妈妈而去。如果有来生,就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女人,像她的大多数女同学那样,相夫教子,过着柴米油盐平凡的日子。
唐悦是个诗人,准确地说是个过气的诗人。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静下心来读诗,唐悦也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其实她早就不写诗了,也很少写作。作协给她配的电脑,她从来不用,她不喜欢电脑。和用笔在纸上写字相比,对着电脑她没有一点灵感。现在的她,只是拿着省作协会员的工资,养老,虽然她才50岁。
才50岁,便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儿女,也没有爱人。唐悦把自己关在这偏僻的处蓝花楹居,曾经,这充满浪漫气息的爱的小院,变成她的活死人墓。
“悦悦,快回家来,你妈妈不小心摔倒,好像骨折了。”
苏甦刚去世,唐悦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接到父亲的电话,她擦干眼泪,赶紧回家。
把妈妈送到医院,检查完,盆骨骨折。唐悦像赎罪一样,日夜陪伴着妈妈。
“妈妈,你干啥能把盆骨摔折?”唐悦不发呆的时候,问妈妈。
“干啥?非要上凳子上翻找你小时候的东西。”爸爸生气道,“也不看看自己啥年龄了,爬高上低的。”
唐悦心里又增加一层愧疚。
妈妈病愈出院,需要在家里静养。唐悦特意为妈妈请一位稳妥的保姆阿姨,全职照顾妈妈。
也许她少年时期不该享受那么多甜,成年后,剩下的都是苦。人在青春的时候,就应该付出努力,付出辛苦,积攒人生后半程的福报。唐悦觉得,命运之神可能打了个盹,她的人生之旅,就这样顺序错乱。
妈妈上个厕所,另一侧胯骨也骨折了。
这次骨折,让医生意识到,杨老师的身体不只是骨折那么简单,果然,检查结果让唐悦再次沉入深渊:骨癌。
仅仅几个月,母亲便撒手人寰。
更让唐悦没法接受的是,一年后,父亲也追随母亲到九泉。那年,唐悦38岁。
唐悦仰头,看着满树繁花如穹顶一样,花间缝隙透出的阳光,耀眼地闪烁,正是繁星点点。干涸很久的灵感突然降临,她随口吟道:
我用青春购买了爱情
再把爱情酿成蓝紫色的星空
在星空下 欣赏 迷蒙而奇幻的梦
月色妒忌了
霞光妒忌了
强行带走那双迷人的眼睛
只留下 等待 这个无期徒刑
又一阵微风拂过,落花点点,唐悦用手接住一朵花瓣,喃喃自语,“不,我还年轻,不能被这座美丽的坟茔活埋。苏甦,你也不希望我被判处这样的无期徒刑,对吗?”
……
唐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守候30年的蓝花楹居,毅然决然走出那道蔷薇藤蔓覆盖的铁栅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