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一)
青灵山的桃花又开了。
二月份的天,空气还凉。只是青灵山的花草总是比别处的更有灵气些。
半坡的桃林,从山顶一直绵延到山腰,霞光笼罩般的如梦似幻。
长念将一只胳膊枕在耳后,一手捻着桃花,半倚在一桃花树斜出的枝干上微微出神。细风徐徐吹来,青色的衣裙摇摇摆摆,浸在漫天遍地的桃花雨里,像是要随着这桃花飘去般。
“阿念,此一去遥遥无期。我不在,你切莫再像平日那般胡闹,定要好好修炼,护好自己。”
“会离开很久吗?我要去哪里找你?”
“要记得每年三月三日植一株桃木,待桃花芳菲时,我便回来看你可好。”
长念回神,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何谓芳菲?大概只有那个人知道吧。
腕上的银铃忽而鸣响,将她的思绪拉回,又有人闯进来了吗?
长念在这桃花境里住了许久,孑然一人,依桃木而栖,与星辰为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在境外设下结界,凡进入桃花境的人,或迷路,或失忆,总之邪门的很,所以世人纵使神往却也只能凭远观望。
只是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总会有人误打误撞进入这桃花境,长念揉了揉脑袋,有些头疼,总该想个法子一劳永逸才好。
她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喜静不喜人的。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总是爬树摘果子,下水捉鱼虾,闹腾的不像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很久以前了,久到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仿佛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
细微的阳光透过树隙照在身上,有些暖意,她轻轻的闭上眼,认真的嗅了一口,轻轻凉凉的桃花味。
一个地方待的久了,连空气都能分出几种味道。
“姑娘。”
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树下响起,飘进长念的脑海里,荡起一丝涟漪。她早已习惯了孤独,只是这一刻,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心底升起的那抹欣喜。
她索性坐了起来,双手支在树干上,悠悠的荡着腿,眯着眼去瞧树下喊她姑娘的人儿。
好一个俊美的书生。
他同样在树下抬头望她,斑驳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那样的不真实,他竟一时看呆了去。
看着他发呆的模样,长念轻掩着嘴角微微笑,一双桃花眼弯弯的,像天上的月亮。
“刚才是你在叫我?”
他回了神,一时语塞,耳根处微微发红诉说着他的窘迫,“暮……暮色将至,我看姑娘一人在此,别……别误了回家的时辰才好。”
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话,长念有些想笑,真是个有趣的人儿。她用衣袖掩了掩嘴角的笑意,一个轻巧的转身便落在了地面上,衣袂扬起地上的几片花瓣,飘散在风里。
“那便多谢公子了。公子也快些下山吧,不要贪恋这桃花迷了路。”说罢便转身离开,朝着山下走去。只是走了几步她又停住,回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问道,“公子可听闻这山上有妖精?”她顿了顿,总觉得少点什么,接着道,“吃人的那种。”
“吃……吃人吗?”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桃林深处,有些好笑,她这玩闹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少。
想起她的戏谑,穆青顿觉懊恼。穆青啊穆青,平日装模作样厉害的很,今日怎的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失笑,是啊,不管见她多少次,他还是会紧张。
穆青突然就想起了他与长念的初识。
长生(二)
“哪里来的妖精?”少女赤足踩在水里,双手叉腰,裤脚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她盯着他看,眼睛亮亮的,灿若星辰,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要美。
“妖……妖精?”他不解,眼神里满是迷茫。
“长的这么好看难道不是妖精?”长念眨了眨眼,上前揶揄。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很近,他可以看见她弯弯的睫毛,看到贴在她额头湿漉的一缕秀发以及她的肩头的一瓣桃花,他仿佛不受控制般的就这样伸出手替她拂去。
他想,她大概也是个妖精吧,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也不知道是心太乱还是脚太滑,一个不留神跌进水里,他慌忙的站起,却看着自己的一只鞋子在水里打了一个挺又顺着水流漂去,他急忙去追,满身狼狈。
她捂着肚子笑,笑得直不起腰。她的笑声干干净净的,很好听,从这个春天传到很多年以后的光景里,他依旧可以记起。
穆青赧然,脸越发的烫,心想这世间居然会有如此……如此……,嗯,他想尽所有的词也不知道如何来形容。
她跟他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比传闻中二月份的桃花还要特别。
她陪他坐在石桥上濯足晒太阳,央他给她讲他的故事。不过些无聊的俗事罢了,他本不想讲的,但是耐不住她的苦苦哀求。
看着她的眼睛时而睁大,时而眯起,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原来也是这般有趣。
那时年少如他,不知情为何物,只见人比花娇。殊不知,自己已然入局,湿了鞋,也失了心。
那天午后的阳光有些醉人微醺,他没有离开,她亦没有提。两个人像默契多年的朋友,眼睛里有孤独的光,只是相望的一个眼神便明了,他们是一样的。
“你怎么会来这里?”
“世人都说青灵山的桃花盛开时艳美至极,我想看看。”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笑道,“我还真不知道世人何时见过这桃花盛世,艳美至极之说怕不是假话吧。”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揭穿。传言罢了。”
她点头,若有所思。
“那你,想不想见一见?”
“……”
通往桃花境的小径藏的很隐蔽。她说,外人之所以无法进入桃花境是因为境外有幻术,陷进去的人就会被妖怪吃掉,那妖怪身高一丈,獠牙两尺,红眼绿毛,甚是恐怖。
他听得心惊肉跳,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她正抿着嘴笑。她在前边走,他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生怕走错一步。
日暮下,余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重重叠叠的,映在他的心里,很深很深。
“我叫长念。你呢?”
“穆青。”
“木头青瓜的木青吗?”她突然停下,歪着头看他,“很像你。”
“不是那个木青,”他忙解释道,“穆如清风的穆,青山绿水的青。”
“我还是觉得木头青瓜更适合你。”她冲着他笑,露出一排白花花的小牙,古灵精怪。
“……”他挠头,有很像木头青瓜吗?
“桃花境里的第一棵桃木叫长生,是这里的灵树。那是一棵老桃树了,离洛也不知道长生究竟有多少岁,大概真的像它的名字一样长生吧。”
“离洛是谁?”
“离洛吗?他是我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的眼睛闪着光,里面有太多的东西他看不懂。
他从未见过离洛,可是在这一刻,他却很羡慕离洛。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他说要我等他,可是我等了那么久他也没有回来。我不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她低着头,声音有些忧伤,“所以,穆青,你可不可以陪我久一点?”
他微怔。
他从未想过,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竟也会这般让人心疼。
穆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空洞的焦黄宣示着他的无力。涩意袭上心头,他苦笑,半年的寿命吗?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希望生命可以长一些。
只是,除了当下,他再也没有资格拥有来日方长。
“好。”迎上她期许的目光,声音坚定而悠长。
路很长,也很短。
穆青第一次看见了传说中的桃花境,绵延十里的桃花开的烂漫,比传言中的更令人心动。
他,何其有幸。
穿过层层的桃花,一所简单而又精致的院子便映入眼帘。他随她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那棵几乎参天的古树,他从来不知道桃木居然可以长的这样有气势。
这应该就是长生了吧。
她告诉他,长生是不开花的,她猜可能是年龄太大的原因长生已经不适合开花了。她吐了吐舌头,毫不在意。
他想,如果长生开花了,一定会很美,应该比这十里桃林的盛景还要美。
(三)
他见到离洛是在几日后。
很意外,离洛看见他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他没有被赶出去也没有被扔给妖怪吃掉。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平静而又诡异。
长念整个人开心的不得了,做什么事脸上都挂着笑。她说,穆青你可真是个福星,你一来离洛就回来了。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想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刻进心里。他想,这样等他死后,他的魂魄也不至于太寂寞。
宁静的日子总不会是太长久。让穆青有些措手不及。
那天离洛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月白色的衣衫上满是刺眼的红,像极了嗜血盛开的曼陀罗,让人心惊。
离洛说,桃花快要落了,他也快要离开了。
他说,一个人太苦了。如果可以重来,他要去浩荡红尘,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他说,是他先放弃了长生,长生才选择了穆青。所以长念,你不要怪他。
他说,长念,对不起,我骗了你。
长念抱着他,吧嗒吧嗒的掉眼泪。她摇头,不想听他说那些话。她宁愿他离开的久一些,久到她等不到也没关系,只是他不能这么残忍的让她看着他慢慢消失。
她知道是她错了。她不该不听他的话跟境外的人交往。她不该胡闹偷偷将人带进来。她不该……
可是,一切都晚了。
她第一次知道,桃花落原来这么忧伤。
“这桃树叫长生,你既与它相依而生便叫长念吧。”
“三月三日是你的生辰,你要记得每年要种一棵桃木,这样长生就会保佑你。”
“长念你要是再胡闹,信不信我扔你去山下喂妖精。”
“不若想我时便植一株桃木,待桃花芳菲时,我便回来看你。”
“……”
长念明白,他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穆青赶来的时候,空旷的林子里只剩长念一人。
见他来,她只是盯着他看,眼神空洞的没有一丝情感。她笑了笑,满是凄凉。
这样的长念,他从未见过。
她朝着他走过来。
她走的极其缓慢,每走一步,瘦削的身影就会跟着晃一下,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倒。
他走上前伸出手想要扶她,只是,怀抱所及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温暖。看着她近在咫尺而毫无血色的脸,他才知道,他与她之间居然隔得那么远。
低头看刺入胸口的那把剑,一片冰凉。那应该是她随身的佩剑吧,上边的桃花璎珞他认得。
他抬头看她,眼神里是他不曾觉察的温柔。这样也好,这样她大概就可以记住他一辈子了。
她看着他嘴巴动了动,想要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小,被风一吹就散了。
可是长念还是读懂了他的话。
他说,阿念,原谅我。
我没有办法陪你久一些了。
你能不能,别忘记我。
长生(四)
他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个黎明。那天天很亮,屋子里是他熟悉的桃花香。
只是,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不曾见她。却意外的找到了离洛写给他的信。
他才知道,原来长生选择了他,离洛因他而死。
怪不得,怪不得阿念会恨他。
长生不会开花,而他也终究失去了阿念。这便是代价吗?
后来,穆青在长生树下跪了三天三夜,将利器刺入胸口,看着自己的心头血渗入地下消失不见,他满意的笑了,接着便许下了自己的愿想。
他想与阿念岁岁常相见呢。
以血作祭,驭求长生,是为邪。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穆青再次见到长念的时候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恰逢桃花盛开的时节。
记忆中的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与眼前这张明媚的笑脸重合在一起,他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他惊喜的上前想要唤她,却发现她眸子里的淡漠与陌生。
一声“阿念”就这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灼灼新桃,不识旧人。
原来,她已不识他。
她的记忆,始终停留在离洛离开的时候,那个时候的长念,还没有遇到穆青。
大概,这就是他贪念的惩罚。
他最希望的便是她能记住他,到头来,她忘却的也只有他。
后来,桃花落了,长念便离开了。
穆青不甘心,如此,他便每年都会向长生求上一求。然后待桃花盛开时,去认识那个姑娘,唤她一声阿念,陪她一起看桃花。
哪怕,每一年她都不记得。
长生(五)
又到三月三日,天气还是同往年一般晴朗。
长念出屋时,一眼就看到了屋外那个笑吟吟的人。奇怪,他竟是还没有离开吗?
“听闻三月三日是个种桃木的好日子,不知姑娘是否有兴趣一起?”
她很想说没有。但是看着他眼神里的期许,她有些不忍。于是鬼使神差般的点了点头,答应了。
“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长念。”
“长念,长久想念。是个好名字呢。那我便唤你阿念吧。”
她不说话,只是看他。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我叫木青,木头青瓜的木青。”
她笑,“你的名字倒是比你的人有趣。”
“是吗?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哦?”
“曾经有人跟我说,我的名字很像我的人。”
“这样看来,倒是那个人说的更对些。”
桃木种在了北面的山坡上,长念要求的。她说她要把整片山都种上桃木,这样每到桃花盛开的时候她才会心安。
“你知道为什么三月三日是个种桃木的好日子吗?”
穆青有些惊讶长念会说这些话,但他掩饰的极好,只是平静的望着她,示意他想听下去。
“三月三日是我的生辰呢。以往每年这个时候,离洛都会陪我一起种一株桃木,他说,心诚的人会被保佑。这桃林原本是没有这么多桃花的,只是时间久了,不知不觉也就这般光景了。
离洛说我是桃花姬。你知道桃花姬吗?就是桃花幻化的妖精。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离洛连离开的时候都要嘱咐我在三月三日种桃木,因为只有第二年桃木开花,桃花姬才会有接下来一年的气运。
所以,我的寿命,便是这样年复一年的桃花蓄起来的。”
穆青从来不知道这些,长念说的话让他很害怕,原来她的生命竟也是这般脆弱,仿佛一个不小心他就会失去她。
(六)
“离洛说,一个人太苦了。”她就这样望着他,眼神晦暗不明,“所以,穆青,你一定要陪我久一点啊。”
“阿念,你……”
她笑了笑,“我都记得的。”
穆青,一辈子那么短,我也想陪你久一点呢。
她不过是别人的一丝执念罢了,机缘巧合幻化成人。离洛离开了,她的存在便成了这世间不被容纳的一场异数。
如今,辗转过了这些年。
她又何尝不知道他以自己的心血祭长生,年复一年,只为花期助她成形,与她相见。
世人往往以长生求不老,只有他为长生以求长念。
可是,邪终归是邪。她能感受到他的虚空,怕是再求上几次,他连命都没有了。哪怕当初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想要杀了他,他却也从未怨过,依旧是这般对她。
真是个傻瓜。
那天,穆青第一次拥抱了长念,她比他想象中的要凉一些。可是他却觉得很温暖,比那个初见的午后的斜阳还要暖。
“穆青,桃花要落了呢。明年,你可不能再这么傻了。”她没有看他,只是靠在他的肩膀上仰着头数天上的星星,“我想看漫山遍野的桃花呢,一定比这些星星还要好看。”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桃花境里的最后一株桃花终究还是落了。
他来到北面的山坡,那里有他与长念种下的一棵桃木。青灵山的北面,是不开桃花的。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哭。这是她的选择,明知道会是这样,他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手再也触碰不到她的温柔。
从此,这里再也没有一个叫长念的姑娘。
第二年,长生开了花。灼灼的桃花像是从天边开盛开到脚下,美的惊心动魄。
长生的花期很长,陪着他从春天到秋天再到冬天,一年又一年,始终不曾凋落。
他依旧会在每年三月三日种桃木,从南山种到北山,她说过,她想要看满山遍野的翩翩桃花。
他记起初见离洛的那天他曾问离洛,什么是长生?离洛说,世间万物,唯情不死,即为长生。
这一刻,他懂了。
阿念,如果有来世,愿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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