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的想错了
在乡下过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对男人来说。我刚踏入门可罗雀的家门,儿时的发小就相继驱轮子满是黄尘的摩托车来找我,叫我去喝酒。
一晚上下来,轮着去几个兄弟家喝农家酒,结果喝得天昏地暗,几乎是爬着回家睡觉的。第二天一大早,又有兄弟叫去赌博了,出了家门我才发现,处处是赌场,树下的,屋前屋后的,甚至厕所旁边的都有人赌,不亦乐乎。
我一向对这种吃喝赌的日子是嗤之以鼻的,但身处其中,我只能逢场作戏,只是期待快点度过年关。
这天傍晚,我的兄弟周金木来我家,叫我陪他去相亲。周金木在家排行老大,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周水火,另一个叫周土,那两个弟弟早已成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有周金木还是案板上的擀面杖——光棍一条。
周金木一个劲地给我敬烟,急不可耐地说:“兄弟,等下去相亲,你要帮我说些好话,你也知道我嘴笨的,我妈说这回相亲再不成,就叫我去广东混了。”
我说:“我从不抽烟的,你忘了吗?女方是什么来头?你见过她了吗?”
周金木搓搓手,说:“她是龙头村的,我没见过她,听说她老公刚摔死,是我弟妹安排我和她相亲的。”
我问:“她有孩子了吗?”
周金木说:“听说有两个了,一个刚满月。”
我说:“她都是个当妈的了,你不介意吗?”
周金木咧嘴一笑:“只要是雌性的,有生育能力的,愿意嫁给我的,我都乐意娶。你常年在外不知道,我在家里没有老婆的日子是多么悲惨,到处遭人非议和排斥,小孩子都嘲笑我,说我没能力,连狗都喜欢到我家门前撒尿。”
周金木说到后面的时候笑容僵硬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他的救世主。我赶紧安慰他一番,然后就跟他上路了。
通往龙头村的山路很坎坷,摩托车在蹦跳中前进,我的屁股有一半的时间是离开座位的。
到龙头村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周金木叼支烟,在村口走几圈,然后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兄弟,要不咱们回去吧,我怕……”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说:“现在就回去?那不是半途而废了吗?你……你不想找媳妇了吗?”
周金木挠挠头:“想是想,可是我就是……就是有点怕。”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怕,有我在呢,反正来都来了,好歹见见人家,这样你回去也有个交代。她家在哪里?”
“5号房,大约在东边。”
龙头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就找到了5号房。大门紧闭,周金木拉着我的胳膊,小声地说:“兄弟,肯定没有人在家,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说:“你怎么这样畏首畏尾的,像个男人点!你这动作,人家以为我们是贼呢!你不想娶老婆了吗?”
周金木坚定地回答:“想!”
我说:“那就好,我听到里面有动静了,她肯定在家,我们先敲门。”
周金木闪到我后面:“那你来敲。”
我敲了敲门,不久就听到轻盈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我正要说话,小姑娘倒先问了:“你们找谁呀?”
我说:“我们是隔壁村的,找你妈妈。”
小姑娘说:“我妈妈去干活了,她等下才回来,你们进来坐一会吧。”
我们坐在陈旧的沙发上。周金木显得局促不安,紧握拳头,双脚微微颤抖。
这个家很凌乱,地上到处都是小孩的衣服和鞋子,七零八落。桌子上的碗筷也没人收拾,碗里还有没吃完的饭菜。沙发的对面是一个尾部特别突出的电视机,屏幕上落满尘埃,显然是很久没开了。此外,我目所能及的,没有像样的家具了。
我正想找小女孩搭讪,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一声大吼:“小野,煮饭了没有?!”
小女孩从后屋跑出来:“煮了!”
这时,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身的脏衣服,她把手中的斧头往地上一扔,然后看了看我们,说:“你们是来相亲的吧?”
我忙不迭地用手肘碰了碰周金木,周金木用发抖的声音说:“是的……”
那女人径直走到我跟前,仔细打量我,然后哈哈大笑:“你不就是那个周行吗?不认得我了?”
我暗暗吃惊,和她对视几秒钟,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很像我的高中初恋同学梦翔。
我说:“是……梦翔?”
她捶了我一拳,说:“好歹你记得我,我以为你这小子早把我忘了。那个……,我刚烧木炭回来,全身上下都是黑的,你们坐着等我一会,我去洗个澡换换衣服。你这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帅呀,嘿嘿。”
梦翔是我高中同学,那时候我和她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她勤奋好学,性格内向,跟男生说话不到三句脸就会泛红。我们都有共同远大的理想——考上大学。她说她定要不负其名,让梦想翱翔。整个高中,我们把对对方的好感以及懵懂的爱情深深埋在心底,一心扑到学习上。谁知天不随人愿,高考前她家有了重大变故,而她本人也放弃学业,外出打工了。
从那之后,我和她分道扬镳,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如愿读完大学,还在外面混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并且成家立业。
一晃十年过去了,想不到现在阴差阳错地撞见了她。想起过去的依依往事,我的心情不由得落寞起来。
周金木悄悄地对我说:“原来你们认识,看来主角是你,我还相个屁亲,傻子都看出来她喜欢你。”
我说:“你别瞎说,我已经有老婆小孩了。我认识她才好,等下才好帮你搭桥拉线,熟人好说话嘛。”
周金木半信半疑地看着我,默默地抽烟。
我说:“我们到这里后,你就烟不离嘴,这烟瘾也太恐怖了。”
周金木说:“平常我不太抽烟的,现在拼命抽是为了压压惊。”
正说着,梦翔穿了件红色外套走出来,麻利地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啤酒,用牙齿把酒瓶盖一嗑,瓶盖掉到地上,梦翔仰起头,“咚咚”地喝起来,不消两分钟,一瓶啤酒已被她喝光。
梦翔把空酒瓶朝角落一仍,大喊:“小野,烧开水,要杀鸡了。”说完,她拿一把菜刀走进后门,拎只鸡出来,用菜刀往鸡的脖子上一抹,从容地把整只鸡丢到门外。整个过程如庖丁解牛一般。
这时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梦翔转身走进房间,抱了个小孩子出来,坐在我们对面的凳子上,对我说:“这是我第二小孩,刚满月不久,整天哭闹。”
说完,梦翔撩开衣服,给小孩子喂奶。我们明显听到小孩子喝奶时的打嗝声。
面对梦翔的这一大胆举动,我们都不敢直视。梦翔跟我们讲讲家常,说她老公意外坠亡后,她一个人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干活,还要带小孩。她说最近天气要变冷了,所以她才上山砍柴烧木炭,卖点钱给孩子买新衣服。
这时我才发现,梦翔的手又粗又黑,而且脸色又黑又干,身形消瘦,精神状态很差,和祥林嫂有几分相似。
梦翔问了问我的情况,我把高考后的重要经历都告诉了她。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周金木和小野居然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吃晚饭的时候,我才把话题转入正题,向梦翔说明周金木来相亲的事,并要求她表个态。
梦翔自己喝完半碗白酒,然后认真看了看周金木,说:“我的情况你也大概了解了,你看我拖儿带女的,你不嫌弃吗?而且我听说你还没结过婚。”
我用脚轻轻地踢了踢周金木,暗示他答话,谁知周金木也踢了踢我,暗示我帮他答话。
我清了清嗓子,说:“是这样的,周金木和他的家人都觉得他年纪也不小,该成个家了,他一家人都觉得你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 并且他本人也希望能帮你干苦力活,你只要负责带孩子就行,外面的重活他全包。”
梦翔想了想,说:“那你那边有多少田地?你又有多少存款?”
周金木反应比我还快,先踢了踢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田地他家有十几亩,至于存款,他已经存够钱结婚和盖房子了。”
梦翔说:“那如果我要求你上门呢?你愿意吗?”
我正考虑如何应答,没想到周金木倒先抢我说话了,他说:“我不愿意!我妈妈说做上门女婿就像做奴隶一样,一点自由和尊严都没有,而且自己的姓都没了。”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我只好打圆场说:“我兄弟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愿意嫁过去,他会照顾好你喝你的两个孩子,他会赚钱养家,不用你操心,他家庭的生活条件真的不比别人的差,而且我跟他认识几十年,很了解他,他为人憨厚老实,勤劳能干,人品好,不吃喝嫖赌,诚实稳重,是一股实力股。希望你们都认真考虑一下。
梦翔默默地喝酒,然后苦笑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我把话说白了吧,其实我并不想再嫁了,我老公死后,我自己过反而觉得更舒心,可能外人都觉得我自己又要带小孩又要赚钱养家,肯定熬不过来,肯定要找个男人才能活下去,他们想错了!因为我完全能应付这些压力,我有力气,可以干重活,我能干,一天可以做好很多事情,对我而言,生活的负担并不是问题,坦白说,我老公在世的时候,我反而过得很不如意,他好逸恶劳,游手好闲,整天吃喝赌,我赚到的钱都被他乱花,而且他还经常对我实施家庭暴力,我身上到处是伤痕,苦不堪言。他不在以后,我真的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而且我对我的家庭恢复了信心,我要赚钱给我的两个小孩读大学,以弥补我的遗憾,我相信我可以。”
梦翔这番话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而我自然而然地对她肃然起敬。而透过梦翔饱经沧桑的眼神,我看到了一股无比坚定的力量。
道别的时候,梦翔对我说:“以后过年回来可以来我家坐坐,今年我家寒碜,家徒四壁,明年会不一样的。”
回来的路上,摩托车射出的灯光在漆黑的夜里尤为耀眼,寒风吹到脸上,冷嗖嗖的,但我希望天气变得更冷些,这样,木炭会贵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