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帽子
我认识小帽子的时候还在上小学,那时我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直到现在我也这么叫他,因为我始终都没问过他的姓名而他也没有反抗小帽子这个称谓。
小帽子是卖钵仔糕的,所谓钵仔糕就是用土窑的小碗装盛着的果冻似的小吃,五颜六色,很吸引小孩子。我初认识他时,他就是在钢城小学门口买这种钵仔糕以及另外一些五颜六色的冰水,都是五毛钱一样,很受欢迎。那个时候的小帽子,总是戴着一定灰色的鸭舌帽,时至今日依旧如此,我很怀疑那顶帽子是不是他们家祖传的,可也没听说过又祖传鸭舌帽这玩意儿的,还有可能是他一次性买了很多顶一模一样的帽子,否则我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人居然可以把一顶帽子戴十余年之久,且是每天如此,好像那顶帽子已经成了他的另一个器官一样。至于他的长相嘛,很普通,非常普通,只是眼睛比较特殊,俩眼球有些像正负极磁铁互相排斥,总是不能把黑眼仁放在同一水平面上,这样的长相也很招小孩子感兴趣,是一张朴实善良并颇有喜感的脸。我那时每天放学都会在他卖钵仔糕的三轮车然后逗留片刻,身上若有些闲钱就请小伙伴在他的三轮车旁奢侈一会,如若没有就只能眼巴巴的望着了。那个时候我和小帽子还不熟,他大概有三十几岁而我只有十一二岁,自然是不可能熟络的。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使我和他才算真正的认识了。
事情是这样的。众所周知,对于小贩而言最惧怕的莫过于城管了,小帽子也不例外。也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我有了一个计划。某天下午放学过后,我和两个狐朋狗友就像《潜伏》里的特务一样摸索到了小帽子的三轮车旁。我们一共三人,一个负责去跟小帽子闲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另外两个趁机打开书包,将钵仔糕疯狂的往书包里倒。等到小帽子有所反应要来抓我们之后,我再大叫城管来了,他立马就慌了手脚,像是耗子见了猫一样慌忙逃窜,而我们也就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之后,我们三个小混蛋便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将书包里的钵仔糕拿出来分赃,那种感觉颇有些大圣盗蟠桃的滋味,但现在回忆起来却是羞愧难当。到了第二天下午放学,小帽子便来学校门口堵我们了,他抓住我们,第一句话竟是问我们把装钵仔糕的小土碗弄到哪里去了,说那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国家的财产。我当时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但也隐隐约约发现闯祸不小,就急中生智,故技重施,又是一句城管来了,就逃之夭夭。自此以后,小帽子就认得我了,每次见到我定要叫我赔偿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我每一次都是以同样的方法逃掉。我搞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会被同样的骗术骗那么多次,何况这个骗术还是如此的幼稚。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有关DNA记忆功能的短片,于是就想起了提城管色变的小帽子,我由此感到一阵悲哀,好像只要戴上一顶破旧的鸭舌帽,再蹬上一辆三轮车,就会在DNA里埋下低头逃窜的种子,像是老鼠,我最痛恨老鼠。
后来到了初中,我去了钢城中学,没想到小帽子也随之而来。这时我才知道,小学门口只是他的一个小市场,真真的市场还是在中学门口,毕竟中学生口袋里的钱要更多一些。在中学的这三年里,我还认识了小帽子的媳妇,我给她取名叫小肉串,顾名思义了。也是一辆三轮车,卖炸串,就在小帽子的三轮车旁,女的卖炸串男的卖冰水,的确是有些商业头脑的。那女人的模样像极了李逵,简直可以用难看来形容,特别是满脸的炸串油和被油烫伤的小坑,我曾暗自同情小帽子怎会有一个如此难看的媳妇,但后来我才发现,我这样想是错误的,小帽子其实是一个幸运的男人。在中学的三年里,我变得比以前要更混蛋了许多,最主要的表现就是跟小帽子赊账。其实我那时候并不是没钱,也不是非要馋他的一口钵仔糕,而是为了好玩,为了与成年人玩笑,为了体现自己的智商足以愚弄别人,最后在无知中伤害了别人。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过分的事。某天放学,我和狐朋狗友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捡到一个排球,四下问了几声无人回应之后就干脆占为己有。之后我又心生一计,因为我们根本不会打排球,要来也并无用处,就干脆把它卖掉。卖给谁?二手的排球,谁会买?我想到了小帽子。放学之后,我找到了他,经过一番忽悠,我成功的把排球以三十块钱的高价卖给了他,但他到底也是个生意人,不同意给我钱,只说能在他和他媳妇的三轮车上吃回同等价位东西。五毛钱一串的烤串,五毛钱一杯的冰水,要吃满三十块,且逾期不候,那天我和我的另一个狐朋狗友回到家连晚饭都没吃。可就像是墨菲定理,第二天,排球的失主就找来了,还是比我们大好几届的高中生。没办法,我只有把他们带到了小帽子那里,可谁知道小帽子那家伙出手的居然有那么快,排球已经被他给转手卖了,还卖了五十块,果然是无奸不商。那没办法啦,排球是找不回来了,肉串冰水我喝光吃光了也吐不出来,最后,为了补偿失主,小帽子就只好又请他们吃了五十块钱的东西。从那以后,小帽子也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小混蛋。
高中以后,我和小帽子就没多少联系了。一是因为我不愿再去光顾那种路边的小摊了,而是因为城市创文,所有的小贩一律封杀。只记得唯一一次联系是我下晚自习时遇见他,那时他的三轮车已经悄悄的安上了电瓶,他让我坐在他的车兜里送了我一程。下车时他叹了口气,说了句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能考得上高中!
去年过年时,我又遇上了他。那是在春节游园的早晨,他仍旧是骑着那辆偷装了电瓶的三轮车,但已不再搞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是开始卖小孩玩的氢气球,五颜六色的,形状各异的都有。我与他谈了两句,他说创文以后他们一家就开始东躲西藏的,现在的小孩已经不再吃钵仔糕了,因为家长管得太严,就只好改行卖气球。最后我们分别,他依旧惊愕于我这种人居然能考上大学。
那次相遇时,我二十岁,他大概有五十多岁了。依旧是那顶济公一样的鸭舌帽,依旧踩着三轮,依旧怕着城管,依旧卖着五颜六色的,讨小孩子喜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