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妆
——仅以此文,怀念曾经的中二少年,致敬河图《第三十八年夏至》河图《第三十八年夏至》
一
“夫子曰:曲水流觞已为陈迹。”
她坐定于铜镜之前,挥手执绢抹去了面颊上的戏妆,最后的粉黛化作翻飞的碎末在昏黄的烛光下随暖流升入空中,铜镜蒙上了一层薄浅苍炱。纤手执一只半损毫笔,沾了清水,闭上半双桃目,顺睫而绘,绘去了残胭,“这世上是我辈无情,还是这戏无情呐。若说这戏无情,哪一场折子戏,不是细酌妆容,颦蹙而歌?这场场戏,自始从终哪一处不使人掬一把泪?但若说我辈无情,为何,我又迟迟,放不下他······”最后一抹戏妆已被净去,被铅华所染经年的眼角自何年也起了皱纹,泪悄然滑落。
“这流苏我还能戴多久,几日,几月,几年。这北平也不太平了。”她拔下了最后一根银钗,落瀑长发落至齐腰处,对铜镜喃喃“犹记那年夏至,曲水流觞。”
二
夏至时节——平有豪绅,仿魏晋时宴客之法,凿人工清溪,着兰竹桂木珊瑚雕饰,令宾客尊卑而坐。在那溪水回转之处,便是戏台。宴客之日,若说这日这戏有何特别,也不过是曲调百转千回着实为难了她一次,戏服也更华丽些,而最令她怦然心动的却是那台下的那位青年军官。
好个风流倜傥的青年军官,且不说军衔几何,就是举手投足也颇有值得品味之处,含笑观戏,细品香茗,眉头展舒也与她的唱腔应合的极好,不经意的对视间,透露些许脉脉温情,就算是她年岁仍少,唱了几年的戏后也该明白这军官的意思了,几番偷瞄,竟然颤了音,幸好极掩隐,不过她仍见他肩头轻耸,怕是被听出来了,好不惭愧。一曲唱罢,台下鼎沸,他起身鼓掌,四目相接,她竟忘了谢幕,掩着羞红的脸便下了台。
夫子来迎,手中还端着主人家敬的陈酿,不住赞叹曲水流觞何等奢华,今日之戏盛大无比,末了,打趣道:诶,今日胭脂格外浓些?她听过后将头压的更低,一头钻进妆房褪妆,却不想与他撞了个满怀······
三
又是一年夏至,京里逃乱的荒民日渐多了起来,乡绅仍在午后聚在一起论着时事,传一些或虚或实的战况。戏楼的听戏人虽然仍然得凭栏观戏,但总显得惶惶不安,没了往年的京中人特有的悠闲。夫子见徒儿红极一时便离了中国去什么不列颠岛游历去了。那青年军官,日日午后前来观戏,众人都知道将那离戏台最近的位置空出,跑堂的也晓得备好极品的龙井贡那军官。日夜轮回,青年军官赠与她的那玉佩被她贴身佩戴,久而生了沁色。众人也道她所唱之戏少了凄美多了些甜酸,听诸听戏人的评论,她不语,只是攥紧了那玉佩,浅笑。
四
夏至之时,沙场点兵。随行副官不明白,他的长官孔武有力,英俊潇洒,尽显男儿本色,却总在闲时把玩那用红绳所盘结的子玉,尽显小女子气息。这青年军官凝视这块子玉,仿佛透过了玉沁望见了她的姣好面容。他盼望与她日夜相伴,可战事繁忙,敌寇铁蹄铮铮得以命抗衡,他深知这不是短时间可以平定的,他何时才能回到她的身边?日寇横扫山海关,东三省沦陷已过经年,怕是还要些日子才能平了这战乱。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时间会如此匆忙,日寇已然踏入华北,扬言灭中华于弹指间。国民党当局紧急调遣部队于松沪一带,上级也来了命令让他退守上海!他交接了权务,将战士们送上火车,便匆匆赶回京,收拾好那些贵重的资料,再与她见上一面。夜色凝重时,他拥她入怀,褪去了戏妆的面容依旧明艳动人,她触到那子玉被他贴身佩戴,她听到他在耳边悄语:我会带你去上海的,就算走到武汉,走到重庆,走到台北,我也会带着你的······
五
明艳艳的红在白净俊朗面庞上晕染开来,两朵红艳露凝香,她用手去推,青年军官竟柔弱无骨一般直接瘫倒在地,伤口血流汨汨不止。红绳断裂,血将子玉沁成暗红,她指尖触及他渐冷的手,他最后的意识便是她面上的戏妆细腻的油彩,被他指尖淌落的血染红,她歇斯底里地哭号,肝胆欲裂,谁人能道戏子无情?间谍收起了他手中的枪,将文件收于怀中,隐匿于夜色的深重中,在她的哭号中冷笑:暗杀任务完成,赏金到手。再日,国民党当局便传来了青年军官被日间谍暗杀的消息,当局一片惶恐唏嘘,加急召回在前线抗争的其他将领,而这些信息中包含了一切的重要资料,一切军队调遣指令,却独独遗漏了那戏子,留她一人戏里戏外分不清,独守几场折子戏空度余生。
六
夏至夜,她望着斑驳铜镜中的那张枯憔的面庞,拔去了断枝的银钗,长发垂于腰间,青丝成雪,提起残几根韧毛的毫笔,抹去了眼边桃色,清水拂面,净了胭脂,洗去铅华,喃喃道:第三十八年夏至,你说过会带我去台北,却留我一人于戏中,渡了这靡靡余生。若是人生如戏能有轮回,我情愿重绘戏妆,于那年夏至,再登曲水流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