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雨呜鸣
真笨,老是在夜里乱跑,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那丫头个子还不到我肩膀高,步程也短,跑不了多远。
这么想着,她开始寻找印象里的糖饼铺子。
可由于太久没有逛过茗都,除了家府和皇宫以外,她已经对别的地方没太多印象了,而元芷又只是个普通女孩,身上也没有足够的妖气可以作为引路息,故也用不了符咒,只好四处找找了。
待雨势稍稍小了,能借各家零星灯火看清前路,她在一家印了“糖”字的店铺前面停了下来。
记得城里好像就只有这一家。
“请问,刚才有个白衣服的姑娘来过吗?”锦华习惯性地躬身行礼。
正准备打烊的店家汉子扭头,诧异有女子亥时还不归家。
汉子最先注意到她抢眼的银发,后打量起她奇怪的巫袍,又见其立在雨中而身上滴水不沾,更觉不可思议。对其生硬的动作看得有点迷糊,但他还是点头道:“有。”
“她往哪里去了?”
“刚才买完就往城北跑去了。”他指了指远处高塔的方向。
“多谢。”她朝右手边看去,笑容消逝。
整个茗都是一座半开半闭的巨型都城,西边是贸易区,东方则是宫廷贵族的地盘。老家主喜欢僻静,故将她家府选在了城南边缘、人家稀少的田野上。而北边的住户集中区完全是和家相反的方向,两地相隔甚远。
小丫头为什么要跑去那边?锦华深觉不妙,转而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奔向城北。
“嗯!?”店家汉子恰好目睹此景,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向店外探出头,眨巴着眼,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街道旁大小商铺都已歇业,灯笼也闭了眼,一路跑来,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大雨的喧声让锦华无法喊出对方的名字,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辗转。
极速穿过低矮的住宅群,身侧只剩更高大的房屋,想必已过城中,能清晰地听见鬼钟敲了一下。
鬼钟是灵性法宝,一敲代表过一时辰,二连敲代表妖魔逼近最外层的结界,三连敲则表明妖魔逼近皇室的结界,此法虽妙,可有一不足之处:每回钟声只能表示三层含义中的一种,再多一层意思也照顾不过来。
明明经历过雨的洗涤,今日的空气却格外糟糕,越往前走,越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叠满尸体的乱葬岗。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一场带着浓烈腥臭的雨。应该说,腥的是雨,而臭的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地气不佳。
地气是指一个地域中护地灵的状态,其直接关乎到一方生灵的安危。当驱魔师的经验累积到一定水平,才能立马靠直觉判断出地气类型,进而侦测周围的妖魔,所以年纪越大越占优势。而她年仅二十,熟知的类型并不多,故而不能妄下定论。
也正因如此,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让她千万要提高警惕——如果真是结界出了问题,那她就必须马上进行修缮,即便鬼钟只响了一声。想到这里,她望向载着鬼钟的钟鼓楼。
钟鼓楼通体漆黑,几乎融于黑夜,站在此处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再往右侧瞧,墨布似的夜色中,屹立的白色高塔清晰可见。其名宓羲塔,高逾十丈,欲登苍穹,可称危楼一座,钟鼓楼与之相比都不过寸草。从顶层俯首,能轻而易举将茗都内外景色尽收眼底,故常有闲客在此饮酒谈笑。
只是今日不同,塔上空无一人,亦没半盏灯燃着。
忽然间,锦华见异物落下——有幽光悬浮于塔顶数丈高处,其轮廓隐约能见紫气黑火,诡谲莫测。他时汇成人形,宛如神祇降世,俯瞰都城中众生;时万般扭曲,低语喋喋,哭笑间仿若有百鬼争相夜话。
纵然已领略过不少恶鬼的面目,可她还是忍不住对这怪异的外形定睛。
既然对方能接近宓羲塔,说明结界一定已经被打破了。
……
“大人!”街角对面的巷子里呼声雀跃。
“元芷!?”锦华闻声转头,看见一道小白影,立刻跑过去按住元芷的肩膀,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忙问道,“你怎的到这里来了?”
元芷惊魂未定,但还是先把手中的糖饼递给锦华。
她愣了下才接过,只见小姑娘颤颤巍巍地捏着衣服上的囊,里面的咒符正散发淡光。
“我…我听见大少爷在叫我,我以为是大少爷回来了,就往声音的方向找,可是跑着跑着,头越来越晕,我就按大人你教的念了咒,然后…然后我突然头不晕了,回过神的时候我就到这儿来了,可是叫我的人是……”元芷带着粘滞的哭腔,发抖的指尖伸向最高处。
怎么会突然看见那个人呢?难道……
她抬眸肃立:“去躲起来,一直念咒,不要停,看见那家伙走远了以后就赶紧抄近道回家去。”
元芷乖乖点头:“大人你多小心。”她跑回巷子里。
锦华将糖饼往系带的间隙一挤,塞进包裹里,一手拎着。刚招呼元芷离开,她便发觉身后的异动,五指并拢,迅速抬手,借袖口内侧的符纸牵引咒力,将斜向下飞来的黑色火球贯穿,顿时火星四溅,黑瘴散开。
瘴气对人体危害极大,但很可惜,对她这怪胎无效。她有的时候出完任务回来,没怎么注意控制妖气,站在城门外就能让鬼钟连响三声,弄得整个茗都上下人心惶惶,她还因此被某位前辈骂了好几回。
锦华利索地甩掉手上泥泞状粘稠的黑火,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去。无暇顾及更多细枝末节,她以右脚踝借符施咒,默念“术·神行”,随白光在鞋底绽成五芒星阵,腾跃而起,顺风势将自己送向正对高塔的陈将军塑像肩上,屈膝一踮稳住脚跟,再起,直踏上旁侧紧挨着的民宅屋顶。
“咣当咣当”的脚步声频而不紊,她漫步于每家每户屋顶正脊与垂脊间,双目紧跟那恶鬼似的秽物,攀过屋脊和壁梯浑然天成的弧轨,最终稳登北市外围的城墙。
她环顾周围:守卫都靠在壁上昏睡着,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如一具具死尸。
爷爷曾说过:皇室的血脉很特殊,对妖魔的吸引力非常大。而茗都恰又聚集着皇族一众,比某些阴邪之地都更容易招来鬼怪,因此,这些士兵必须长年从事防卫工作,要应对的妖魔也数不胜数。
虽不及御行军,但他们个个少说都有六阶以上。居然连如此斫轮老手都中招了……
结界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
她自城墙高处远眺,果不其然——结界全然消失。
黑雾如一爪蔓生,将这片土地牢牢缠住,整座城都像灵魂出窍一般,先是死寂,后有房檐的雨水跌向地面的声音。
同时,她也在一瞬间判断出:瘴咒能达到遍及整座京都的范围,就表示其用了某种手段巧妙地避开了鬼钟的侦测,说明对方不仅使用咒术的经验很丰富,而且对茗都布局无不了然于胸。
“术·界·天障。”
事关京都,她自是不敢怠慢,下意识让罗网似的结界展向四方,将整个茗都包裹在一片金芒中。这光亮将黑夜穿透,与瘴气相互撕咬,很快将其吞并。
宫内也设有结界,皇室固然安稳,各地的高阶御行军平常坐镇各自的负责地,都还未向京都聚拢,也难怪无人察觉如此明显的瘴咒。就连她也因为长时间没有试手,快忘了瘴咒的气是什么样的。
长时间…时间……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顿时全明白了——是子时!这家伙掐着时间点,趁着阴气最重的时辰一举击破茗都外的结界,方才鬼钟一响是为时辰变更,疏忽了附近的阴邪之物。
大雨已尽,皓月探头。她昂首便能将那鬼魅看个清楚,金眸也随即一暗。
他一身锈着黑色龙图的赤罗绸衣,皮肤皱缩且裂痕密布,溃烂的大半张脸在月光下愈发狰狞,小腿到脚踝处已经被换作违和的义肢,周身萦绕着紫蓝的火环,下腹部还半露出齿轮状的异物。
虽然早有过类似的设想,可她还是诧异于这一幕。
锦华漠然遥望,低声道:
“好久不见啊,兄长大人,怎么成了这副丑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