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丑小鸭的独白

“你读的书读到哪里去了？连这个都不知道！？知道不知道这样的话，你会浪费多少电？”她疾声厉色，劈头盖脑训斥着我。

吞下愤怒和委屈，我调整了胸内郁结的难受，管理好自己的表情，跟她转移话题。她知趣地没继续说更难听的话下去了。

我也许是该反省自己的铺张浪费，不该在用洗衣机脱洗衣服的时候，选择按7分钟。婆婆一直以来选择的两分钟，对于两件薄衣服来说，也许就够了。多余的五分钟，就是在浪费。

这样的事情很多。

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检讨自己，甚至怀疑自己。婆媳关系，历来是中国问题之一。我知道这点，觉得自己应该习以为常。以为自己以后会习以为常。

直到那一次妈妈的愤怒。

她把我和宝宝的行李送到我爱人车里，说:“好几个月过去了，冰的公婆住得不远，一次都没来探望过自己的媳妇和孙女。你们张家的人，都回去吧，我也不想留了。”

我毫不懂事，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和孩子被亲生母亲“扫地出门”。被迫离开家前，我想起坐月子前父亲答应彼时惶恐的她:“别怕，坐完月子，你就回娘家来。”当时心内开朗，以为世间的事都是这么理所当然的简简单单。走的时候，父亲绷着脸，不说话。于是，我所有的期望落空，碎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我和孩子从此生活在一间昏暗的密闭室里。那里，再也没有鲜花，没有画板，没有钢琴声，没有书页被一米阳光穿透的画面……我的世界，一下子从光明处急剧坠落到黑色地带。

每一个白天，每时，每分，每秒，我和孩子被关在三楼那间小小的房里。自由，变成一件极度奢侈的事情。每日最期待的，就是丈夫上楼时候钥匙晃动的声音，清脆悦耳，动听。门锁开动，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进来换鞋子，洗手。每一次等待丈夫洗手的时间，似乎都是那么漫长，像等待每一个白天过后夜晚的重聚。

最难渡的是白天。我的忧愁和孤寂像自己每日不断掉落在地的一缕缕长发，在昏暗无光的寂静里独自长出潮湿的青苔。青苔湿了婆婆的鞋，我被指责，被暗讽。明里暗里。丈夫也开始对我掉落在地的那些头发皱眉头。雨一直下，婴孩仍旧用一双无邪的眼睛望着我。孩子最干净明媚，望不见这世间说不出口的悲伤。我也曾经是孩子，却被母亲扫地出门。彼时的我不理解。

我只知道住在娘家的别人家的媳妇，被公公婆婆隔三差五地探望。我只知道婆婆比较节俭，且脾气不好。我只知道有了宝宝之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化了。

我不知道的是人心隔肚皮。我不知道的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一次丈夫上班。公婆中午外出做客，把我跟宝宝留下来看店。临走前，对我说:“中午你随便搞点什么吃就可以了。”我冥冥之中觉得这安排不太妥当，但我什么都没说。邻居家的阿姨中午送来热热的饭菜，我拍照发给丈夫，心内充满了感动。这是一顿不求回报的饭菜。而有些饭菜是要求回报的。

半年产假时间终于结束。那个漫长的半年，似乎是一生中的滑铁卢。我永远忘不了再次上班的那天。那天开会，我不知道该穿哪一件衣服。衣服都是旧的。从前最爱打扮的我在那半年里，没想过打扮自己。我仓促地选择了一身黑色。像是半年时光给我缓缓染上的色。到了会场，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所有的女子光鲜夺目，在自由的空气里露出明媚的笑容。我自惭形秽。我仿佛安徒生笔下那一只丑小鸭，忽然见到了一个美丽的湖，湖中央那些美丽的白天鹅耀眼得令我身上的黑无地自容。

走出会场的我，用力呼吸着空气里的自由。那是个冬春交接的日子，天空什么也没有，远处的树木将枝丫伸向高空，准备迎接新的一个春。我身上的黑似乎变淡了，变淡了。那一场滑铁卢宣告结束。新的生活开始了。

我面临新的问题。上完班回家，接班带娃，狭窄的房间里都是拥挤的空气。孩子越来越大，玩具越来越多，而空间显得越来越小。我越来越不敢跟丈夫吵架。隔墙有耳。婆婆会指责我的暴躁:“他已经对你很好了，下了班还给孩子洗澡，现在哪个男人会这么好？都这么照顾你，你还要跟他吵架？！”听了这话，我的头更加疼了。好几次吵架，都是因为头疼。生孩子之前的她从来没有过头疼。我的脾气渐渐地像气球一般小了，瘪了。最后，不见了。我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羊。但是，我住的不是温暖的羊圈。那里闻不到一丝一毫家的味道。

从前，我以为婆家都是如此。直到看到朋友圈里别人家的婆婆，才知道差距，才明白现实。才理解自己选择的是怎样的一个家。

我考试，我失败，我再次考试。我暗暗告诉自己:我要为了新生活而努力，我要为了我跟丈夫孩子的新家而努力，我要为了离开婆婆而努力，哪怕我现在只是一只丑小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