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由，毋宁死
一、
在菲维埃镇，大部分人的唯一爱好就是养鹦鹉。随着人口流动，城区鸟类数量随之激增，政府出台了新的禽类管理法。
杰森从工厂退休后就搬进了社区福利房，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发财”换食，然后打开电视机，从仅有的三个频道里选一个观看。
“给宠物上户口之后，医疗保障和社区补助都是可以享受的。”法案推出后的第三日，电视里的专家如此说道。
听到消息后，杰森从柜子里拿出最贵的鸟食，攥一小把放在“发财”的食盆里，想了想又加上一把。他看着患眼疾的爱鸟，心想这下政策一出，就可以去大医院治疗了。
他很高兴，一高兴就想带着鸟去找邻居威尔唠嗑。
威尔是个退役老兵，三年前他的鹦鹉也叫“发财”，但在认识邻居后，觉得两只鸟重名不好，于是就改叫了“升官”。威尔琢磨着，升官总比发财要厉害些。
“给鸟搞什么身份证，瞎整，我不办。”
杰森见他发牢骚，便掏出怀里热乎的笔记本，摇头晃脑念起官腔：“从二十日起，本市无身份的宠物将被人道处理，威尔同志请配合。”
威尔吃了瘪，悻悻地念叨着：“你等着吧，这事总没完，以后办了身份证有的折腾。”
杰森理都没理他，一心盘算早点去办事处，给自己的“发财”抢个吉利号码。
二、
鹦鹉身份证在杰森的热情高涨和威尔的满腹牢骚中办了下来。
“咱哥俩现在身份可一样了。”杰森摸着“发财”的喙说道，“明天就带你去治眼睛，好不好？”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好好好，你高兴我也高兴。”
天色已经很暗了，外面的路有些看不清，独居的杰森和“发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鹦鹉到了睡觉时间，把头埋在翅膀下，他才关了灯朝卧室走去。
房间里，只有杰森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一月后，杰森带着鹦鹉去市区最大的宠物医院，发现这里的人比往日要多一倍。他又是取号又是排队，折腾大半天之后，终于见到了主科医生。
那人是个干练的中年女人，她将“发财”提到眼前晃了晃，在病例上写几笔，扒拉两下它的眼皮，又写几笔，杰森对她表现出的专业素养很满意。
“已经影响视力了，建议开刀处理，先去拍个片吧。”
“好的好的，医生，这个钱社保会报销的吧？”杰森知道手术绝对不便宜，他没那么多钱，于是不放心地提前问了问。
“还没有达到医保要求，是自费的。”医生说完按响了通知铃，示意下一个人进来问诊。
杰森听到立马急了：“这都手术了怎么不保呢？”
“保险只包括脑部病变。”
诊室又进来了新的人，他侧着身避过杰森，将病例放在桌上。
“我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完。”杰森加重语气，医生的态度让他很不满意，“当初办身份证就是为了医保，现在又整这一出？”
“老先生，这事不归我们负责，麻烦您让一让。”
三、
杰森走出医院的时候，小心地将纱巾围在鸟笼外面，以遮挡强光的刺激。医院到小区之间有个福利站，平时冷清的很，所以当杰森看见站点围着人时，心里是好奇的。
“先生，麻烦过来一下。”两名督查将杰森叫来，“请出示您的鸟证。”
“鸟证？啊！我没带出来。”杰森想起之前社区确实贴了出门要带鸟证的通知，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回应了一句就准备走，不料却被拦了下来。
“那请先将鹦鹉放在福利站，登记一下拿证来领。”督查伸手去提鸟笼。
杰森本来就在医院惹了一肚子气，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他的脾气一下就爆了：“我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你们凭什么扣鸟？”
“请您配合。”
“我不配合，我不配合能怎么样？你们这些吃公粮的就会欺负公民？”杰森越说越激动，对着两个年轻督查指指点点。
小督查拿下对讲机说了几句，没两秒钟，福利站便走出了个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
“老先生，您再这样下去，就会因妨碍公务罪面临拘留。”
这阵仗丝毫不像在开玩笑，杰森傻了，小督查从他手中接过了鸟笼。
四、
杰森这一天过得糟透了，上午忙活了半天，结果被告知医保不能用；下午又被福利站扣了鸟，办完一堆手续才把“发财”要回来。
“福利个屁，上面那群人业绩是够了，一点不管我们。”杰森骂道。
“我们的祖国是天堂...”“升官”接着杰森的话唱起了歌，“发财”紧跟道：“天堂的花朵真鲜艳。”
威尔见邻居黑了脸，忙把鸟笼抱走，在里屋，两只鹦鹉相互对唱，乐此不疲。
“你也消消气。”
“怎么消气，他们手伸这么长，连养个鸟都要管了。”
杰森还在叨叨。威尔试图打断他，于是拿出遥控器问：“要不要看电视？”
“有系列剧吗？”
“没有。”
“那有什么？”
威尔打开列表道：“新闻，晚会，访谈？”
“算了算了，关了吧。”杰森挥了挥手，他突然感到一阵魔幻。但又想到自己年纪大了，也快死了，于是就松了口气。
五、
一个月过去，“发财”的眼疾加重了些，杰森找了些便宜药膏给它先对付着。社区里又出了新公告，杰森看得很仔细。
这次的公告与前两天的新闻有关，据说有只鹦鹉飞到了政府大楼里，当时正在进行跨国项目谈判，那只鸟闯进去说了很多不得体的话。开会的时候不能抓鸟，于是，所有人都保持着尴尬的微笑。
上面很快出台政策，为保证市民们的健康生活环境，各社区将对养鹦鹉的住户进行抽查，没收思想不端正的鹦鹉，杜绝歪风邪气产生。
“我还不信他们能进家里查鸟。”刚得知消息的杰森冷哼，琢磨着社区工作人员上门就装作不在家，而隔壁的威尔却早早开始教鹦鹉背诵良好市民守则。
“背这个干嘛？不开门不就好了？”
“你以为不开门，他们会没办法？”威尔觉得自己邻居有些蠢。
果然，几天后杰森听到敲门声，开门看见两个社区工作人员。
“这是什么？”
“这是抽查考勤表，老先生，您养鹦鹉的对吧，以后打扰了。”其中一人边解释着，边递来公告单。
杰森接过来，没看一会便感觉到非常气愤。公告上写抽查过程中如果有三次拒检，将会面临停水停电的境况。
六、
“欺负到头上来了，早晚有一天这群人会自食恶果，且看着吧。”杰森这样说，但他心里很清楚，执政者的报应遥遥无期。
当今世道是没有普通人活路的，开思想大会的时候没人说话；电视网路内容受限的时候没人说话；监察宠物动态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说话。不威胁到生死存亡，不影响到吃穿用度，人总是能忍下去的。
鸟检来时，一群带着袖标的社工冲上楼敲门，原则是一层只抽查一户。
很多人都早早做好准备，第一户苏珊大娘推了推爱宠的屁股，它立刻高声背诵起圣经。
这表现让苏珊大娘感到很得意，但社工没有理会她，把脸凑近鸟说道：“操你妈。”
“操你妈，操你全家！”鹦鹉扑腾着翅膀叫道，众人哗然，他们叹息苏珊大娘的教鸟无方。
社工“哗啦啦”地翻着手里的本子，严肃道：“真是龌龊，这是第三百零一条违禁词，你这鸟我们得带走。”
无论是苏珊大娘还是接下来被查到的住户，他们都很想反抗，但反抗就会被拘留。没有人能说话的时候，拘留是很可怕的。
很快，监察队到达杰森和威尔的楼层，杰森把耳朵贴在门上，他的心高高地悬着。敲门的声音响起，抽查的是威尔那一户。
杰森仔细地听，对面起先只有交谈，然后是杂乱的脚步，紧接着高声斥责。从始至终，都只有监察队的声音，而威尔的姿态软且低。
直到监察队从楼里撤出，开着收鸟车满载而归后，杰森才敢动作，他看见邻居的房门大开。
“鸟是我故意放走的。”威尔回答道，“没有通过检查，开窗放跑总比它死了强。”杰森说不出话，楼外那些捕鸟队没日没夜地工作，“升官”怎么能活下来呢？
“它现在应该飞出去很远了，说不定已经离开了菲维埃镇。”威尔语气里没有太多愤怒，就好像在说一件理应发生的事。
七、
菲维埃镇似乎兴起了一股教鹦鹉学舌的热潮。
杰森去公园散步的时候，见很多老头、老太太围在一起，教鹦鹉背诵什么什么法典，学什么什么训诫。
这帮人还推出了宠物背诵读物排行榜，榜首是最教条、最严苛，语言最生涩的读物。时间久了，鹦鹉们不用背诵出内容，只报页数：“圣经第五十三页！”一群人就哗啦啦地翻书，找到对应位置赞叹道：“嚯，了不起，这页都会背。”鹦鹉的主人听到颇为得意，给爱宠塞两颗零食。
在如此管教下，社工违禁词本上的内容，慢慢不再成为威胁，人们都说：“还好有词本，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杰森感到好笑，他心想，这些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不思考苦难的来源，而是庆幸命运还给自己留了一个小洞喘气，可以说是愚蠢至极了。
恰巧这时有人看见他，便招呼道：“喂，什么时候把你家‘致富’带出来？”
杰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记起“发财”也是违禁词，他苦笑着摇摇头。
八、
菲维埃镇的福利政策举步维艰，但安装捕鸟电网却进行的高效迅猛。杰森抬头向上看，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某种魔幻小说里。
“听说了吗？上面出了新政策。”邻里又有了新的议论。
“是什么？”
“说要给鹦鹉身上装生物芯片，监测到违禁词自动报警，这样就能省下一大笔人工成本。”
“那我们说话都能被监听了？”
“多大点事，你平时注意点不就好了。”
杰森这回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沉默着回家，从柜子里拿出最好的鸟粮。见鹦鹉低头啄食，他自言自语：“发财，记住你叫发财。”
然而，坏了一只眼睛的老鸟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它太久没有见过阳光，早已变得迟钝虚弱。
窗外的捕鸟电网正发挥着功效，他打开鸟笼和窗户，转头问“发财”：“是选择失去自由还是死去？”
半晌后，杰森的窗台飞出了一只鹦鹉。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