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娃有错吗?社会性别与文化塑造
文化被人们普遍认为是行为的形塑装置,个体就像一块平整的毫无结构的钢板,被放在文化这一钢板压型机上,被压成符合文化规范的形状,正所谓“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就是这个道理。是不是人类后天的行为模式都是文化塑造的结果呢?人们学习科学需要通过文化教育,掌握一门专家技能需要通过文化教育,那表现出男性或女性特征是不是也是文化教育的产物呢?
男性和女性确实在生理上、行为上和性格上有诸多差异。生理上的差异无需多言,也不是本文的论述重点。行为上和性格上的差异确实相当明显。女性多愁善感、胆小、善于察言观色,而男性稳重、好胜、勇敢,更有甚者,描述男女性差异的用语都能反映出某些褒贬色彩。显然,随着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这种无来由的偏见确实有必要从根子上审视为什么女性会被赋予如此这般的色彩。
波伏娃的《第二性》认为女社会的产物。作为女·权·运·动是纲领性文件,在这本书中,波伏娃犀利地指出女性的社会角色是整个人类文明教化的结果,或者是男性对女性实施的一次成功的合谋。波伏娃写道: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经济的命运都界定不了女人在社会内部具有的形象,是整个文明设计出这种介于男性和去势者之间的,被称之为女性的中介产物(波伏娃,第二性,2015, p. 359)……只不过,人们所揭露的行为不是激素给予女人的,也不是在她的大脑机能区域所能预见到的,这些行为是由她的处境造成的(p. 783)。
哲学的论断固然发人深省,但如果有确实的经验证据便能够釜底抽薪地消除人们固有的性别偏见,那如何从经验上证实社会性别是文化教化的产物呢?从理论上讲,家庭环境、教育和基因都可能导致性别差异,因此如果要检验性别差异是后天教育的产物,经验研究必须控制家庭环境和基因两个变量,同卵双胞胎是理想的研究对象。1965年在加拿大出生一对男双胞胎将永远留在性别差异研究的史册上,只不过留给后人的是痛苦的会议。
双胞胎布鲁斯·雷默(Bruce Reimer)和布莱恩·雷默(Brian Reimer)原本是一对可以健康快乐成功的好兄弟。但2岁的布鲁斯在割包皮的手术中,他的生·殖·器被不小心被手术器械破坏,因为过于损伤过于严重而非整形修复。就是这么一个事件,让兄弟俩和一家人蒙上了历史阴影。正当雷默夫妇为布鲁斯焦急难耐的时候,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约翰·莫奈(John Money)教授正在为验证自己的性别中立假说寻找经验证据。性别中立假说认为人们的性别意识来自社会化过程。莫奈教授说服雷默夫妇让尚未有性别意识的布鲁斯接受变性手术,然后将他当成女生抚养,如此一来就可以尽可能减少缺少男·性·生·殖·器而带来的性别难题。
雷默父母接受了莫奈教授的建议。布鲁斯在完成第一次变性手术之后,也改名为布兰达(Brenda)。雷默夫妇像抚养女孩子一样抚养布兰达,给她穿裙子、告诉她自己是一个女孩,以后会长成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在青春期期间,布兰达还被注射雌性荷尔蒙让身体发育成女性的样子。莫奈教授非常关心布兰达的成长和她对自己的性别认识,毕竟她是论证自己性别中立假说的唯一经验素材。
然而,事实发展却未能如莫奈教授所愿。慢慢地,布兰达发现自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不喜欢洋娃娃,也不喜欢漂亮的衣服。她和男孩一样喜欢打架,穿男孩款式的衣服。布兰达戴母亲柔软的羊皮手套并不是为了好看,而只是希望自己在开跑车过危险弯道时能更好地掌控方向盘。即使她一直被以女孩方式教养,此类与她的性别完全不符的行为还有很多。此后,布兰达喜欢上了一位女性,而且开始拒绝注射雌性荷尔蒙。
最终,雷默父母告诉布兰达真实情况,告诉她:你本身男儿身,奈何包皮手术失败,听信莫奈教授性别中立假说,变性以重塑你。很快,布兰达就完全拒绝自己的女性身份,剪短头发,穿上男人衣装。1987年,22岁的布鲁斯接受了恢复性别的手术,他注射了睾固酮,做了乳房切除术和两次阴·茎重建手术,恢复了男儿身。25岁的布鲁斯结婚,成了两名孩子的继父。
如果故事在布鲁斯25岁时候就结束,似乎这是这个好事多磨,有惊无险的故事。然而,童年的悲惨遭遇早已在布鲁斯的心中埋下祸根。2002年7月1日,他的弟弟布莱恩服用过量抗抑郁剂药物自杀。2004年5月2日,他的妻子简妮(Jane)要和他离婚。两天后,布莱恩开枪自杀。
这个悲惨的故事有很多种解读的视角。首先,布鲁斯的两次变性表明性别中立假说存在很大问题,人们的性别意识不仅仅是社会教化的产物,有一些稳定的牢固的性别意识内核或许和生理性别有很大的关系。其次,性别意识是一个复杂的观念,以实验研究人类的性别意识的起源和发展存在严重的伦理道德问题,莫奈教授草率行动是导致这个悲惨故事的最主要的原因。最后,布鲁斯的故事并不是说明男性和女性的性别差异是天生的,所以人们就应该差别对待男性和女性。在笔者看来,社会男女不平等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性别差异,而是基于性别差异所施加于女性的性别歧视。没有实锤证据表明男性和女性的生理差异对工作、学习和个人所能打到的成就产生直接影响,更多的影响来自社会,来自顽固不化的社会愚见。
行文最后,我们需要再次回顾以文化解释人类个体行为差异的标准社会科学模型。标准社会科学模型将文化安置在永恒的解释项地位,认为文化与个体的心理特征、生理特征没有任何关系,文化是一种群体层次的突现属性。这种理解确实没有考虑到人类普遍的心理和生理机制对文化现象的潜在约束。而标准社会科学模型以文化解释文化,不追问文化的自然起源和演化,使得我们对文化的理解只能在整体的文化系统中寻求印证,容易出现循环解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