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桃里的皱纹
桃花红透的第三个春天,少有的几个桃子也青了。那年,桃树仍与我一般高,却已在破土而出到独当一面的三年漫长等待中迎来了第一季馈赠。殊不知,青桃逐渐成熟,桃核的皱纹也日渐深邃,嵌入果肉中无法分离。
那树上的第一个青桃结了良久,没有红也没有落。外公长时间地看着它,眼里泛着泪光。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拿布裹住它,用剪刀连小枝一起剪下,放在手心里,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踌躇着塞进我的手里。我错愕地接着,看着外公额头舒展开的皱纹,一时语塞。他紧攥着纸巾,轻轻擦去仍附在上面的水珠,盯着我咽下第一口果肉,才满意地搓了搓粗布般的双手,一脸殷切地问我口感如何。我吧咂吧咂嘴,咽下一切的不适与酸涩之感,努力平整紧皱的五官,言不由衷地回答说好吃。他看似满意地眯起了双眼,丝毫不在意我是否愿意听下去,便絮絮叨叨起铭刻在桃核里的三年等待。
在我尚未形成独立的记忆的时候,外婆走了。与其说命运扼住了外婆的喉咙,不如说命运播种了桃树的希望。那日,外公应了子孙们的要求,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种下那棵桃树。外婆也斜倚在窗下的那张桃木床上,无力地拨动着窗帘,取了个最合适的角度去欣赏那棵与她一般瘦弱的桃树以及外公无言又宽厚的背影。她如何不想支撑着自己,与外公一道在田里劳作?但她食道的疾病却层层蔓延,消去了她的声音,剥夺了她的进食能力,一步步染指了她的生命,使她郁郁终日。外公只徘徊于灶头和床边,纵有心痛,他能提供的却也只有物质保障。虽然他不言,但他明了精神压抑是远远超出物质的欲求的。更让他为难的是他的无可奈何,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桃树下施下肥料,等第一季花开。
然而,未曾等到第一季花开,外婆便已离去,只留下她对桃树的叮嘱在烟雾中飘荡……
偌大的院子,经历了多少年风风雨雨,留下了多少年冷冷清清。我只看见那坚毅的风骨在春风中衰老,那强劲的精神在秋风中消逝。纵使舅舅多少次强硬地想将院子里的黄土浇筑成水泥,外公都是以更强硬的态度固守自己的小院,只为了守住这株并不金贵的桃树,只为了守住桃树里那没有结局的等待。在子孙都淡忘了那句嘱咐时,唯有外公拾起了那旧日的遗迹,一直将灌注在外婆身上的关切灌注在了桃树里,将刻在脸上的皱纹刻进了桃核中。
他面对着桃树时总像个孩子,一边耕耘一边自说自话,任鸟来啄食青桃,以此作为最好的馈赠。然而母亲和舅舅似乎并不能理解,他们深切地忧虑着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强硬地想要拉他去做检查。无数次地反抗后,他也疲倦了,这回,他没有抵抗,没有过多的辩解,只是叹着气,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未能道出一个字。或许,那些话他已经对那树道了个透了,我们皆是旁人或者过客,无论理解与否,都不再足为人道了。
话虽如此,但他也总将最清甜可口的桃子寻觅出来,等待我品尝、评价,若我不言,他也会想方设法地切入正题,与我谈论起桃子的问题,或是回忆他与外婆的美好时光。由此,我慢慢开始确信坚硬的桃核中温软的肉心是外婆的化身。我慢慢的不再与外公相视无言,我开始心疼起这个固执又温和的老头,开始理解他的只言片语。
小桃子的特写年年总是复年年,却又不是单一的四季更替,周而复始。今年是桃花红透的第八个春天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满树的彤云,直晃得我眼睛发涩。当我注视着那即将结起丰硕果实的桃花,我才发现,外公的汗水守护的并非仅仅是坚核内温软的种子,同时也孕育着那惊艳又充满生机的果实。在外公的眼里,桃核内那脆弱的种子是需要他用生命来守护的外婆,而我,是桃核的皱纹深深系住的果肉吗?那么外公呢?他一天比一天深密的皱纹,是不是就是那深深地系住果肉又守护内核的桃核纹呢?我知道,我的生命与外公有了不一样的联系。我摸得着他纵横交错的皱纹里的温度,我听得懂他喃喃自语里的眷恋,我看得见他深邃目光里的关切……
生命总是在无限的更替中实现传承。待到桃花红透,青桃已结,我会用手摹下那青桃里纵横交错的皱纹,我愿用汗水铺下青桃成长到成熟的道路。
我,和外公,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