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也曾经历过一场“忘年之恋”?
世界上最遥远的离别
文/米娅
0.
庄昕第一次见到江宁,是在一场以“城市建成纪念日”为主题的开放式音乐会上。2011年的六月,热浪汹涌成潮,春光早已殆尽。一只爵士乐队在市中心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奏chris botti,庄昕刚好路过,干脆站在阴凉处喝一杯外卖红酒。
当时,江宁正西装革履站在台上吹小号,作为一行乐手中唯一黑头发的亚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他都显得格外出众。
庄昕踮脚朝前挪了几步,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光影攒动;她低头,再望,台上的江宁毫无悬念跌入她的眼中。
如果说日久生情的是感情,而一见钟情的才是爱情。那么对此,庄昕深信不疑。她丝毫不需要掩饰对江宁的感觉,那便是——一个眼神,足以令自己心甘情愿低进尘埃里。
那天,庄昕坚持在广场上待到天光散尽,观察台上的一举一动,看身边人影络绎。直到演奏结束,那陌生的身影从侧面跳下台,俯身将小号装进箱子,从背后拍了她的肩,说:“你好啊,我叫江宁。”
她随他去了距离不远的一间咖啡馆。是江宁提出来的,当然,这份出其不意的邀请令庄昕从头到脚兴奋至颤栗。
庄昕要了拿铁和松饼,又轻车熟路地交代着“无糖、低脂、少奶。”背靠落地窗的江宁手持水杯,长时间注视她的眼睛。等到服务生将咖啡端上桌,他才特别认真地对庄昕说,来来往往的听众那么多,只有她是从头守到尾的那个。而正是这份来之不易的投其所好,令他感到特别而着迷。
庄昕先是一愣,接着抿住笑说了谢谢,俯首,用刀叉手法自如地切割起松饼……
那是三年之前,庄昕刚过二十二,江宁三十出头。
1.
彼时,庄昕已经在朋友圈子里小有名气了。她做电影编剧,给国内的影视剧小公司输送一些赚名不赚钱的廉价剧本。因为做事精准聪明伶俐,虽然说初入社会,却也算得上顺风顺水。
庄昕有个职业癖好,就是凭借经验与想像,结合此情此景,第一时间将故事与现实揉合,轻而易举玩弄于鼓掌之中。就比如江宁,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已经为后半辈子的爱恨离愁筑起了一面曲折婉转的宏图。
后来她将这话讲给江宁听,江宁放下水杯抬手刮了她的鼻子,说:“如果把生活当作小说来过,总有一天你编造出的剧情会将你生吞活剥!”
庄昕本想说些什么,看他不断旋转四指上的戒指,终究没勇气再把话接下去。
江宁喜欢坐在马桶上抽烟,这个庄昕后来才知道。她问他为什么,江宁说,上进下出,一气呵成,特别有利于思考。事实上他说了谎,这习惯其实是上段恋情破碎时给他留下的后遗症。
遇见庄昕的那段时间,江宁正处于破败感情的风口浪尖上。三个月之前,前妻毅然决然提出了分居。
她的名字叫罗可可,是同乐团的大提琴手。不幸半年多之前遭遇乐团大裁员,江宁痛失前半生安稳的同时,前妻头也不回从了乐团指挥。
那指挥是德国人,血统纯正,一表人材。侧脸看过去,五官有些像希特勒。再仔细看,像是壮年版的托马斯穆勒。不仅外貌如此,他还习惯在训练期间给罗可可无限赞美,在她俯首转身之时,告诉她:“你脖子的曲线可真是迷人!”这情景江宁也曾撞上过几次,没在意,只是遵照欧洲礼节点头道谢,不想乐团指挥三番五次的投机取巧最终竟换得了罗可可的死心追随。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江宁觉得命运跟自己开了个大玩笑,还来不及反应,便不由分说被现实一拳头撂倒。自己与前妻跋山涉水出国深造,缠绵悱恻七年半,最终还是抵不过“情至深处形同陌路”式的大剧终。
这遭遇虽说猝不及防,却也令他大梦初醒。
江宁用了整个儿下午的时间将这七年间的细枝末节重新理顺,猛然间意识到,原来此情此刻并非一蹴而就,从他们为“新公寓该租在郊区还是市中心”冷战的那天开始,这段感情的山穷水尽便已经有迹可循。当年的纯真被现实利益冲得烟消云散,多年积累下来的爱与感动早已在步步升级的唇枪舌战之中弹尽粮绝。
罗可可搬离公寓的那天晚上,江宁将自己反锁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一根又一根地吸烟。他听见雷声滚滚自天外而来,一道闪电划破苍穹,将前缘后事劈得血流成河。
关于自己的命运,暴雨降至。
江宁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理清旧事重整旗鼓,想过回国,又不甘心这些年来的苦心奋斗,只好重头来过,凭借之前的关系,接一些零碎而有失正规的小型演出。
演出之余,他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就在中心大道的某条小巷深处。那家店最初是他与罗可可一起开张的,卖简单的甜点、红茶,主打加了香草浆的espresso。后来庄昕问他,为什么不是欧雷或者美式,偏偏是香草espresso?
他毫无回避之意地回答说,因为罗可可喜欢香草,而他自己钟爱espresso。他说那是生命的味觉,甜蜜、苦楚、热烈而急促!
签下离婚协议那天,江宁打电话给庄昕。他只是急需安慰与拥抱,对于自己的怅然若失,他的确束手无策。
庄昕接到消息的时候刚好修完一段分镜头,刷牙洗脸这才往市中心赶。她打开地图,按照导航寻找那家咖啡店。中途转错了两个路口,只好折回到广场重新走。
庄昕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江宁正独自坐在门口大树下的水泥阶上抽烟,手旁放着一杯煮焦了的espresso。庄昕走过去轻轻在他身侧蹲下身,说:“我来了,咖啡看起来不错,给我也煮一杯行么?”
不料江宁挥了挥手臂,说:“你喝香槟好了。香槟是甜的,咖啡太苦!”
他进店去倒酒,庄昕将一张圆桌从一行打包齐整的桌椅中抽出。江宁端着杯子从店里走出来,径直走到桌边。他们相对而坐,保持着诗一般严峻的缄默。喝着喝着,江宁终于忍不住弯下身子开始哭......
庄昕等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安慰些什么,就那么干巴巴地坐着。良久,江宁仰头,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掉,缓缓开口。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咖啡么?因为从前,只有喝咖啡的时候我才觉得生活轻松而快乐!可现在才明白,原来不是爱情太美好,而是咖啡喝了太多……”
那天下午,两人相顾无言坐至黄昏。后来江宁踩灭烟头站起身,就着夕阳的余晖宣布咖啡馆正式关张。他一脸不以为然,故意摆出一副像是在谈笑风生的样子。可庄昕看得出,他的内心破了个洞,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漏,看上去云淡风轻,其实悲伤来得特别汹涌。
江宁送庄昕回家,快到车站的时候,她问他:“你还爱她么?”
他不说话。
她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他停下来,踢脚下的石子儿,却还是不说话。
庄昕终于忍不住,甩出一句“你真笨!你完全可以利用我忘掉她呀!”说完转身就跑远了。
那天她沿着河走了挺久,经过高堡和露天浴场,临近午夜才到家。正要开门,一条短信震亮手机,点开来看,原来是江宁。
他说:“如果你愿意,搬来我这里好吗?”
2.
周末,江宁说是时候停下来好好儿放松享受生活了。庄昕很是配合地烤了新鲜的蓝莓蛋糕以示赞同。他们逛超市,出乎意料地买到一瓶做促销的优质玫瑰起泡酒,虽然也算不上便宜,可两人为此足足兴奋了一个下午。
回到家,江宁将酒瓶放入冰箱,也不着急打开来喝,取出冰块儿、柠檬和薄荷叶混合捣碎,做成了色味兼具的鸡尾酒。
庄昕坐在桌前,故意将碎冰咬得咔咔响,她故意斜着脑袋,问他:“好喝是好喝,可你知道这酒是怎么个叫法儿么?”
江宁看了颜色,皱起眉头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说:“这么明亮,就叫’日光倒流’好了!”
庄昕说了句“真好听!”端起杯子绕过他的手臂,轻轻碰撞,然后轻笑着仰头干尽。
3.
未婚妻的出逃轻而易举颠覆了江宁的自我评估。经久不衰的痛感如同睡不醒的巨蟒,盘踞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愿意走。那种感觉不仅仅是关于“爱”或“生离死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自尊心被生生揉碎,然后往深夜的街口随便一扔,夜风用力吹,曾经的全部信仰流离失所。
他们彻夜不眠,坐在地板上聊天,到后来干脆就着路灯的阴影躺了下来。他们离得很近,江宁看着庄昕的眼睛,她稳住不敢动,鼻子里全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她用尽气力去抵挡这份措手不及的意乱情迷,故意背过身,语调轻快而安静。
她说:“江宁,你有没有过类似的感受?就是走到人生的某个节点,忽然想要停下来,有将曾今明恋暗恋过的故人翻出来重新爱一遍的冲动?”
不想江宁竟迅速沉下脸来。他有些慌乱,又好似蓄势已久。他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只做爱不说爱么?你犯规了。”
庄昕一愣,将就要落下去的嘴唇从他的肩膀上移开。他站起身,将杯子放入水槽。扭过身子看地毯上的庄昕,说,“你先睡吧,我去洗澡。”
庄昕关上灯,躺在死一般静止的黑暗中,听卫生间水流声暗涌。忽而感到眼角有热流奔腾,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喝了太多酒,以至于情绪太糟难以自控。想着想着,亮晶晶的泪水滴入夜空。
4.
庄昕生日那天,江宁很早就起来,说提前想好了庆祝项目,要带她去隔缸观海鲜。庄昕当时还没睡醒,半脸迷茫半脸困倦地问他:“观海鲜?真的只能看不能吃么?”
他一面打领带一面微微笑,绷着嘴角没回答。
早餐是简单的吐司、拿铁和柠檬气泡水,算不上丰盛,却是江宁一手准备的。他在吐司上插了一根螺旋纹路的黑色蜡烛,端起咖啡轻撞了她的杯子,说:“小朋友,生日快乐!”然后起身吻了她的额头。
那之后,他载她去了城市边缘的一家水族馆。室内灯光昏暗,鱼影穿堂而过。情侣很多,江宁像是怕庄昕走丢了似的,始终用手臂将她牢牢圈住。
她看着那些鱼,想象着江宁自愿化作海水将自己层层包裹。那寓意丰盛的环抱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其中,以至于直到走出海底世界,她的心中依旧怀揣着成千上万的舍不得。
庄昕曾不止一次地问过江宁一个问题,关于:“你为什么喜欢我?”
她希望自己在他的心中完满而特别,她希望听到五花八门儿的理由。可江宁的答案总是如出一辙。他说:“我喜欢元气满满的女孩子,而你恰好就是我喜欢的那一种。”
这话令庄昕多多少少感到沮丧。她听罢,故意将奶油抹上他的脸,说:“就因为元气满满?那你实在是太不了解我了!我早上醒来要躲在被子里怀疑四个小时的人生,睡前还要怀疑四小时人生。其他时间偶尔暴躁偶尔消极,但好在没有什么割腕儿、跳楼类的过激举动!”
此时此刻江宁眼中的庄昕,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衷情于她的真实与横冲直撞,因为她的真实,让他觉得这世界还没沦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他束手无策般轻轻摇头,帮她往杯中斟满红酒。
5.
咖啡店关张之后的那段时间,是他们彼此最最快乐的日子。庄昕一无所有,江宁一无所有,前路一马平川,后路毫无阻隔。人类就是这样,越是一无所有便越是觉得满足。他们穷,却也穷得理直气壮,仿佛生来平等。而眼前的世界,也因此变得简单了许多。
失眠的时候,他们会陪伴彼此聊天。碰到江宁外出演奏,就隔山隔海挂起连夜长途。庄昕也说不上为什么,两个人天天都见面,可话多得还像讲不完似的。其实前前后后也没什么实质性内容好说,不过是“你吃了么?吃的是什么?天冷吗?要多穿衣服……”诸如此类的。
有很多次,庄昕放下电话去洗澡或者去热速冻披萨,再爬上床,手机还显示着通话。她试着说“喂”,那头的回应平稳如流水,仿佛在那期间从来不曾有过空档。她问江宁为什么不挂?江宁回答说,自己只是习惯了等她睡了再放下电话。
这样的相处模式令庄昕感到安全而美满。她以为他们永远不会面临词穷,就像他们永远不会面临分手抉择。
庄昕睡觉的时候喜欢带耳机,听沉郁的贝斯或者一张帕格尼尼。江宁告诉她那是很不好的习惯,辐射会射傻大脑不说,还很有可能因此变成聋子。庄昕说这是自己十几年养成的习惯,轻易纠正不过来的。他屡次说教,却也不上前阻止,只是等到她睡着以后,悄悄将耳机从她脑袋上摘下来。
很多时候,江宁依赖庄昕。他想她一定是自己承受前路一切苦楚之后,凭借疼痛兑换来的一份惊世大礼物。就好比省吃俭用存钱买刮刮乐,投机出手,没想到结果还算不错!
然而,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爱她。在他的眼中、心中、生活中,她就像个需要小心呵护的孩子。抱团取暖,踏平坎坷,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爱他多久……
6.
2012年冬天,庄昕的事业陷入与严寒同样漫长的瓶颈。
这对剧作者来说很常见,来来回回写同样类型的故事,塑造性格雷同的人物,将自己逼至穷途末路,到最后连台词都毫无新意如出一辙。庄昕像是被拖进了一只圆环,费尽气力向前冲,可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都像是被困在了现状之中全然无法挣脱。
三番五次的崩溃让她依赖上了酒精。喝了吐,吐了喝,然后对着空荡荡的黑夜嚎啕大哭。
有一次喝到酩酊,不幸被出差回来的江宁撞见。她以为他会拥自己入怀说一些暖心暖肾的情话,不料他竟毫不留情地将她从地毯拖上沙发。他将高脚杯摔碎,又抡出去一个耳光。
他冲她大吼:“你明知道自己酒精过敏,到底要不要命了?”
庄昕蜷缩在沙发一角,周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不想江宁用力扳过她的双肩,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不想让别人看到你摔倒的样子,你就越是得在磕磕绊绊的时候站稳脚跟,而不是因为一点儿挫折丧失信心烂醉如泥!”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庄昕记不清。她只记得自己常常彻夜无眠,坐在马桶上发呆至晨光微熹。也曾二十四小时坐在电脑前面,一半时间用来发呆,一半时间用来删了写,写了再删。她认定自己陷入思维绝地,像是被噩梦囚禁,一切挣扎都只是白费力气。她常常抱着电脑在卫生间里从十一点哭到凌晨两点,然后擦干眼泪煮咖啡,戴上眼镜接着写……
这样的日子令庄昕感到无助,而江宁的冷眼旁观令她的无助感更深。也许斗转星移,人有悲欢离合,就好比每段关系都有各自的命数。她忽然觉得,与江宁之间的关系已然面临险境,或者说出现了断层。
争吵伺机爆发的那天,是个周末。江宁随乐团到维也纳演出,凌晨两点才到家。本以为体累心乏,至少能获得一个元气满满的拥抱,不想从进门的一刻起庄昕便歇斯底里怪他前一天晚上没给自己打电话。
江宁解释说自己排练太累,和萨克斯手喝了点儿威士忌很早就睡下了。可庄昕像是聋了一样,故意装作听不见,一遍遍逼问他,逼问他是不是不在乎自己了。
庄昕的披头散发与强词夺理令江宁望而生畏。他将书房的门用力摔上,狠狠摔出最后一句话:“我他妈也很累!你到底能不能明白!”
其实在江宁的心里,这层出不穷的纷争与片面的“相爱与否”无关,更与肤浅的“在乎与否”无关。生活马不停蹄向前走,根本顾不上你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停下来休整。现实的铜墙高高筑起又轰然坍塌,这多少令他感到窒息、绝望,而自顾不暇。
没错,在他心里,庄昕就是一个孩子。不仅仅是需要照顾,还因为她过于年轻,没经历过绝处逢生,也没经历过利益熏心。她的生活中只有爱与梦想,她热衷于翻江倒海,却根本不懂心会疲惫,不懂柴米油盐的重量。
江宁觉得有些沮丧,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回过头来想想,这些“不懂得”与“没经历”又何尝不是他最初爱上她的原因?!可他在此之前从未想像过,与庄昕之间相隔的八年,竟然令世界看起来如此遥远。
那次争吵自然是以讲和收尾。江宁推掉当晚的演出,留在家里陪庄昕,买了草莓蛋糕和粉红色的小熊蜡烛。
他们半躺在地板上,听庄昕最爱的chris botti。酒过三巡,彼此都有些醉意。
江宁将地灯摁开,靠过来。他让庄昕闭上眼睛,从她脸上取下一根脱落的睫毛,在指尖玩弄,然后轻轻吹掉。
他将视线从街边的路灯上移开,将杯中的液体仰头干掉,又再次注满。他说:“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够永远活在自己的宇宙里,备受呵护,纯真无暇。我多希望你不要变成熟,不要再长大,等你长到我这么年龄,我就要老了,而那个时候,你可能就不会再爱我了.....”
这话像是一记温柔的耳光,令庄昕感到窒息。她看向他的脸,眼中是满满的不明所以。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万遍:“我爱你的鱼尾纹,爱你沧桑的气息。未来,甚至会爱你生命中的一切狼藉!江宁,你又怎么能说出有天我会不再爱你……”
可这句话,被她含在唇间反反复复无数次,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望着他,有些悲伤。而那悲伤,一半来源于心照不宣而另一半竟是无力回天。
就在下一秒,江宁拥抱了她。那拥抱像是触电,虽然短暂却有温度。算是道歉,也算是安慰,她终于明白,在爱面前,他们彼此很难就此妥协......
7.
可感情的窘境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工作上的压迫感将庄昕拖入十八层深渊。无名火在胸中燃烧,无数次地争吵,分手,复合,再争吵......他们之间的关系陷入了持久的兵荒马乱。
起初,江宁会在战争的末尾处给庄昕安慰,给彼此退路。每逢她赌气说:“你怎么还不走?为什么非要死皮赖脸地不离开我?”
他会将她拥入怀中,开着玩笑:“你的智商低到负120 ,你需要我,不然会不经意间捣毁地球。我只是想要尽微薄之力为人民服务。”
然而庄昕说文解意的功夫逐日被工作淹没殆尽,到后来甚至练就了对江宁的恼怒置之不理的绝世本领。
江宁像是一个被无视与沉默激怒的孩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摔碎瓷器,故意将她的剧本扔进垃圾桶,做出一些幼稚而可笑的举动。他无非是想要引起庄昕的注意,想要她的理解与倾听。可庄昕竟毫不退让,任其兴风作浪。她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雷打不动般和六小时之外的编辑商量各项事宜,故意加大指尖力度,制造出足以令键盘破裂的声响。
庄昕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变得冷漠了,还是对江宁给自己的爱十拿九稳了。她以为像这样周而复始的模式会持续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全然不再需要花过多的心思维系。
以至于在他借口提出分手的时候,她竟没有做出任何迟疑或挽留。
那晚,江宁拉着杆箱站在大门口,说:“乐队安排整个儿欧洲大巡演,我要离开挺长一阵子。你好好儿吃饭按时睡觉,有事儿打电话。”
庄昕面对电脑屏幕,挤出一个尖锐的微笑,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说:“你也保重,不送了。”庄昕哪里会听不出这是曲终人散的小前奏?她在心里盘算着,冷静冷静也好,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人去楼空。聚散离合就好比影视剧中的春夏秋冬,自己呕心沥血写了那么多,足以抵挡这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如此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另一方面,她一心一意地认定了自己是江宁这辈子的最优的选择。江宁就算转山转水转过大半个地球,最终还是会转回到自己身边的。
那之后的日子里,庄昕总是在江宁绝尘而去的背影中惊醒,伸手摸右半边空荡荡的双人床,来不及想便红了眼眶。她也曾试图打电话给他,可他总是借口自己很忙,心平气和敷衍几句便匆匆挂掉。到后来,他不再接听她的电话,有时甚至会故意挂掉。
庄昕终于认清事实,江宁这是在逃避,逃避对自己的伤害也逃避给对方的伤害。他也许心怀歉疚,心怀旧情,心怀不舍,却也已经不再爱自己。
他们的分开,更像是一场断裂的噩梦。
庄昕承认是自己滥用了他的宠爱,习惯了那些在他面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明明是他亲手为自己建造起一座任世事狂轰乱炸都不会倒塌的防空洞,可用习惯了,她竟以为这面无坚不摧的屏障是自己与生俱来的。
她也曾在深更半夜哭醒至天明。可后来想一想,今天为他哭泣,之前也曾为别人哭泣,日后也总会有人为自己哭泣。这样哭来哭去,好像谁也不欠谁的。
庄昕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搬出江宁的公寓。她翻出那串熟悉的号码,手指在空中悬了好久,最终决定还是发简讯给他。她将大门钥匙留在了门口的脚毯下,拉上把手的一瞬间才恍然大悟:原来,令这段爱情毙命的帮凶,正是自己的横冲直撞与飞扬跋扈。
这世上的很多事都允许悬崖勒马绝处逢生,比如工作,比如生活。然而只有爱情,唯独爱情是追悔莫及的......
8.
这期间,庄昕随随便便爱过一次。离开江宁之后,她发现自己成长了,好像真不真心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新欢叫“陈钟”,他们是在一家24小时酒吧认识的。那天晚上,庄昕喝到烂醉,一个措手不及的趔趄,是陈钟在卫生间门口将她一把扶住。
他坏坏地笑,说:“小姐,你的鞋带开了,这样会被绊倒。”说罢,便不由分说俯下身帮她将鞋带系牢。庄昕挥手歪歪扭扭地嘟囔着:“别管我!我没喝多,别管我!我根本不需要谁来拯救!”
他装聋作哑,执意扶她坐去沙发,将一杯加了胡萝卜汁的温水递给她,又特别温柔地覆在她的耳边说:“小姐,你真的醉了。”
庄昕和陈钟回家,在洗手池边,他俯身吻了她。她没能拒绝,因为那吻让她想起了江宁,却又与其截然不同,说不上为什么,这吻里,充斥着风尘与逢场作戏的味道。
她想哭,悲伤来得突然而迅猛。陈钟将她的碎发抚弄至耳后,接着将她拦腰抱起……
9.
庄昕记得最后一次争吵爆发之前的一个周六,江宁载自己去河流上游吹风。路过一家甜品店,他们坐下来休息片刻。
她点了杯子蛋糕,用勺子一口一口挖着吃。江宁突然抢手拿过去,咬掉大半。一面大口咀嚼一面幸灾乐祸地冲她坏坏地笑。忘了是怎么聊起来的,他端起咖啡杯,唇齿轻启,说:“你知道么,先下手为强就是这个世界的大原则,当然,够不到的时候再去考虑’退一步海阔天空’。各行各业都很受用的!”
很久很久之后的一天,庄昕终于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然而不是因为有人抢走了她的蛋糕,而是有人抢走了她的爱情。
再见到江宁,是在那家城市边缘的水族馆。两年后的生日,她主动要求陈钟带她去看鱼。
庄昕挽着陈钟的手臂,从五彩斑斓的海水间安然渡过。陈钟轻撩她的耳垂,一边走一边谈笑风生。远远儿看上去,俨然一对模范好情侣。
行至海底世界的出口,庄昕一个不经意竟撞上了那具熟悉的背影。下一秒,江宁转过身。四目相对之间,除了意外便是抹不掉的尴尬。
当时,他正挽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那女人神情高贵,曲线优美,眼中是除不尽的风轻云淡。
庄昕觉得被羞耻感逼到了绝境,她手足无措,只好故意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江宁的目光从他们交织的十指间一掠而过,很快落向庄昕的脸。
庄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不安感灼烧。面对江宁,她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情急之下,竟一把甩掉陈钟的手臂。她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拔足欲逃,却被江宁一句话拽回到原地——
他说:“嘿庄昕,好久不见,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前妻。” 说这话的时候,江宁唇齿带笑。可庄昕注意到了他那时的笑容,很浅很淡,温和安逸,看似足以应对一切曲折离奇,却没有一丝生机。
她轻轻点头,小声说了句:“好巧。”
江宁又说:“我们把咖啡馆重新开张了,有时间一起来做客好吗?”庄昕点头说“好”,擦肩而过的瞬间,泪水还是划伤了眼角。
10
其实庄昕不明白,她在年轻气盛时爱过江宁一阵子,他却要在历经沧桑之后,牵挂她一辈子。
江宁所拥有的并不多,却将一切自觉美好的通通留给了庄昕。而那些喜乐伤害都是他们自愿承受的,他的爱有魔力,令她在苦楚中起伏沉溺,却也上瘾。
江宁曾经说过,时光教会我们的,并非想方设法逃离曾经的伤害,而是敞开拥抱,将它们毫无迟疑地融入身体,让它变成一颗独一无二的痣,成为承载无数喜乐的荣誉勋章。
你们看那大街小巷,一只旋转木马,一座午夜酒吧,一座坟墓,一座殿堂,它们到底收容过多少相知相遇?收容过多少流离失所的爱恨离别?
河岸上游,庄昕与陈钟把酒对月。也许是香槟喝得太多,不知怎么了,她的面前竟浮现出江宁的脸。
“如果回忆被时光弄皱了,我愿意用温柔抚平;如果情路被泪水打湿了,我愿意用微笑擦干。倘若我愿许你三生三世,到头来可换你一缕青丝?江宁,再或者没有来世来生,此刻,我多想坐在遗忘的川流边,看微风吹散你的脸...…”
爱在落叶归根,恨在情归旧人。
庄昕闭上眼睛默默念,接着又将蜡烛一口气吹灭。
世界上最遥远的离别,是我二十五,你三十三,我们之间隔着永远的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