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先生在贵州
公元1059年,明正德三年秋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一名瘦弱的中年书生,领着两名同样瘦弱的童子,艰难地行走在贵州龙场崎岖的山路上。中年书生瘦瘦高高、斯斯文文,仿佛与这荒蛮偏远的龙场、与这些丛生的荆棘、怪异的山石格格不入。他柔弱得不及这山坡上的一株树苗,然而他眼神中透射出的不凡气宇,又使他变得如那山、那石一般刚毅了。
先生,我们与他们素昧平生,何苦费此周折去安葬他们呢?一童子不解地问道,语气里含着些许抱怨。
中年书生望了望小童子,随即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天空是阴沉沉的,荒蛮之地的秋天总是阴雨绵绵。两年多了,书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不过今天的阴雨却让他有些感慨。
“吾与尔犹彼也”,他喟叹道。话音未落,泪珠却已从眼眶滑落。
原来,他们这是要去安葬客死龙场的一名小吏目以及吏目的儿子和仆人。三天前,中年人目睹一名自京城而来的小吏目,他有些惊,又有些喜。惊的是吏目何以千里迢迢来到这荒蛮之地,难道如他一般遭遇吗?喜的是可以向吏目打听一些京城里的消息,他离开那里已经两年多了,对那里甚是挂念。吏目带着一子一仆,跟自己当年的情状颇为相似。他们今晚上会如何安生呢?他有些替他们担忧,他是想立即前去问讯的,然而当时天已经黑尽,再加上道路湿滑,故而作罢。次日清晨,他赶紧派了一名童子前去探望,听老乡说一行三人已经离去,他有些怅怅然。临近正午时分,有人从蜈蚣坡而来,说一名外乡人死于坡下,旁边二人在哀哀哭泣。中年人听罢,心里为之一紧,想必死者必是吏目无疑。傍晚时分,又有人来说,坡下的死者变成了二人,旁边有一人坐着哭泣,其状甚哀。询问以后,才知道吏目的儿子又死了。次日又有人来报,说坡下已经有三具尸体了。
中年人闻此噩耗,不禁仰天长啸,悲痛不已。
二童子望着中年人,一脸的困惑与不解。他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们三人怎么会与小吏目三人一样呢?他们明明是活得好好的,他们明明是在荒蛮之地扎下了根基,得到了乡民们的厚爱,曾有一度,先生都想长久地在这里生活下去,而不再回京城了。
今天他们三人死于这荒蛮之野,难道明天不会轮到我们吗?今天我们在这里埋葬他们的尸骨,明天又有谁来埋葬我们的尸骨呢?吾与尔犹彼也呀,小子。
中年人望着二童子,然而他的话似乎又没有讲给他们听,仿佛是在讲给自己听,讲给这山林中的一草一木、讲给这无尽的苍穹听。
埋葬了三个死人以后,三个活人也累得快要死了。中年人情郁于中,悲情不能自已,有几次差点儿晕倒,但是他咬咬牙挺住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太过悲伤。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如吏目一般死去,是因为他灵魂的强大。在这个瘴气密布的荒蛮之地,只有灵魂的强大,才是活下去的保障。他想要活下去,活着回到京城去。曾经,他想留下来,留在这块土地上,永远不再离开。这块土地给予了他太多太多,在这里,他完成自己入炼狱一般的蜕变。他想要报答这块土地,报答这里的人民。是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养育了他,是这里的人民,接纳了他,使他获得了新生。然而,他现在又想到回京城里去了,他知道有更重要的使命需要自己去完成。突然间,那句背诵了千万遍的句子又从心底涌出——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这个中年男子,就是后来为世人所敬仰的王阳明先生。先生本名守仁,自号阳明子,后来人们便称他为阳明先生,而只有在极正式的场合下才称他的本名了。
龙场的秋夜是漫长而又凄清的,两童子早已沉沉睡去,然而先生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吏目一行三人的影子在他心里总是挥之不去。他披衣下床,慢慢走到那具石棺旁。初来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在与死亡抗争。有一天他看见乡民们在打造石棺,便索性也请人给自己打造了一具,他想自己是随时都有可能死掉的,趁自己还没有死去的时候为自己做一点点准备吧。然而,他却顽强地活了下来。也是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先生孤独地坐在石棺旁,有时候甚至是躺在石棺里,黯然神伤,怆然涕下。他知道自己终将有一天会永远躺进这具石棺材里去的,这样想着,先生便愈加伤感了。然而又有一天,他突然明白这天这地又何尝不是另一具大大的石棺财呢?我们都睡在这具石棺材里却并不知道。突然间,他便豁然开朗了,原来这天地与石棺一如,这生存与死亡亦一如,而又有什么龙场与京城呢?
然而今天夜里,先生却是无比真切地想回到京城里去,孟夫子在指引他,他还有更大的使命要去完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吗?
先生33岁时曾经出任过山东乡试主考,那是一个具有极高荣誉的差事,回京后又担任兵部主事,这主事一职当然级别不算高,但是位置却极其重要,日后的仕途当是极为平坦、广阔。
然而就在这年的11月,先生却干了一件糊涂事,什么糊涂事呢?即是独自向小皇帝上疏拯救戴铣等人,以期遏止一场政治灾难的蔓延。
结果可想而知,先生当即被刘瑾治罪,廷杖四十大板以后投入锦衣卫狱,一个生气勃勃的时代骄子便一筋斗栽进阴沟里去了。朝廷大权早已被刘瑾等人包揽了,正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先生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执迷不悟呢?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
先生在狱中一直在读《易经》,先生一直是喜读《易经》的,后来远赴龙场,所带物品极为有限,先生却也带有一部《易经》。先生也是精于《易经》的,他的曾祖父就是一位“易学”大师,著有数千言的专著《易微》。在思想上遇到阻碍的时候,先生常常会去“玩易”,即推演《易经》中的卦爻,以探求解决问题的契机。在龙场的时候,先生就喜欢在一个小山洞里“玩易”,从中得到很多启迪,后来先生很欣喜地把那个山洞叫做“玩易窝”。先生也曾在狱中“玩易”,他作有《读易》诗一首,其诗云:“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羲易,洗心见微奥。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蹇蹇匪为节,虩虩未违道。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先生在囚居之中害怕“安饱”、“自足”对不起光阴,便于枯坐之间默读《易经》。这正如古圣文王一般了。司马迁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先生在默诵到这段话的时候当会别有一番感慨吧。
继而先生被贬至贵州龙场做一个驿丞,驿丞职位很低,可是再低也毕竟是一个官嘛。可先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千里跋涉到来的时候,竟然连个住处都没有。后来还是当地的乡民在荆棘之中辟出一块地来,给他盖了一座草庵,他才得以栖身。先生感慨万分,做诗一首题为《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其诗云: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 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 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
这些苦难先生可曾预料到了?他在上疏小皇帝之前、或是在狱中的时候,可曾用《易经》为自己占卜过、推演过?他可曾推算到自己的这一场劫难?
廷杖这种刑罚非常残忍,受刑者多有当场被打死的,叫做杖毙。戴铣就是被当场打死的。但是先生为什么幸运地活下来了呢?先生体质本来就不够好,尤其中年以后就更加虚弱。按理说先生当被杖毙才对(请读者原谅我的大不敬),原来全因先生父亲的缘故。先生事发时,其父仍是礼部侍郎,刘瑾一伙对先生父子是想拉拢的,所以没有阴狠地吩咐他的爪牙们对先生下毒手,不过因为先生父子“不识抬举”,刘瑾一伙又一路追杀先生,当然那是后话。先生出狱后被贬贵州龙场驿,他父亲被安排到南京做吏部尚书。严正自处,并不同刘瑾一伙来往,甘于让儿子赴谪,先生到龙场后不久,他父亲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罢官。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先生父子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龙场的生活是艰苦的,先生常常要亲自上山打柴,“朝采山上薪,暮采谷中栗。 深谷多凄风,霜露沾衣湿。 采薪勿辞辛,昨来断薪拾。晚归阴壑底,抱瓮还自吸。 薪水良独劳,不愧食吾力。”(《采薪二首 其一》),除了打柴,先生还要采摘野菜,“采厥西山下,扳援陟崔嵬。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浮云塞长空,颓阳不可回。南归断舟楫,北望多风埃。已矣供子职,勿更贻亲哀。”先生一生酷爱山水,而贵州奇绝的山水又令先生流连,于是苦日子也便不那么苦了。
紧接着第一批学生到来了。
简滞动罹咎,废幽得幸免。夷居虽异俗,野朴意所眷。 思亲独疚心,疾忧庸自遣。门生颇群集,樽斝亦时展。讲习性所乐, 记问复怀靦。林行或沿涧,洞游还陟山。 月榭坐鸣琴,云窗卧披卷。 淡泊生道真, 旷达匪荒宴。 岂必鹿门栖,自得乃高践。(《诸生来》)
学生来了。这些学生给先生苦涩的贬谪生活带来了弥足珍贵的人生乐趣,使他的精神得到极大的慰藉,故而先生也表现出莫大的喜悦。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依旧是那具石棺作伴,然而这个夜晚先生的心底是那样澄澈,就像一潭深可见底的清泉。周围的世界也变得澄澈起来,官场中的倾轧勾斗,人际间的尔虞我诈,官吏士绅们满口的仁义道德,实则全是虚伪、狡诈……突然间,这一切都变作了灰飞烟灭,眼前的世界的纯净的,灵魂也是纯净的……
这个夜晚,先生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格”竹子的事情,不觉有些哑然失笑。原本很直白的道理,被一些人弄得高深莫测,神乎其神了。就像自己,将那竹子“格”来“格”去,不仅没“格”出个所以然,反而“格”出一身病来。如果人们能够沉静下来,让心安下来,把心中点点滴滴的真“知”都实实在在去“行”,就心口相应了,“知行合一”了,那么这个混沌一片、乱麻一团的世界不久清晰了,顺畅了吗?这个“知”与“行”本来就是合一的,本来就是一体的,人们是为了便于认知,才将其分开的,现在将它一分为二以后,却忘了将它合二为一了。这是多么大的谬误呀。先生越这样想,心里越觉着通透,继而他又想,天下万事万物之理,其实本不玄妙,人们只要以一颗赤子之心去面对这个世界,那所谓“理”就是平易而浅近了,那所谓“理”也就在你身边、在你心里了。仿佛中,先生觉着自己的心与这宇宙沟通了,与这云天沟通了,他与这宇宙、与这云天融为一体了。先生喜极而泣,仰天长啸。
明正德四年十二月,也是先生埋葬了吏目三人三月以后,刘瑾一伙垮台,先生即被朝廷重新录用,任命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令,必须即刻上任。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这里淳朴的乡民,还有与自己情同父子的学生,都让他无法忘怀。他知道,这块土地给予自己的太多太多,他不忍离去,但又不得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