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橘子，小婴儿

午饭后，吃得太饱的A先生到村子里四处逛逛。那是个炎热的午后，地面的温度也许达到50度，或者更高。村民们把自己关在家里，窗户关得死死的，只听得见空调工作的声音。

A先生就是冒着这样的高温，在村子里闲逛消食。他本来只打算光是在家里的院子、楼梯上来来回回地走，但是他的太太劝他说，最好是到外面去走走吧，那儿空旷无人，在家里只会使刚刚睡着的小婴儿吓得哭醒，因为A先生有些肥胖，他无论是穿着皮鞋或者拖鞋，都会用鞋跟重重地敲着地板，尤其是在天刚刚亮，家里的人都还闷在黑色的睡乡里，他为了上班不迟到得比所有的人都要早醒一会儿，就从二楼的房间悄悄下到一楼的厨房，为了给自己做些早餐吃，而尽管他努力放缓脚步，那踢踏声还是把所有人都吵醒了。人人怒气冲冲，小婴儿哭得最凶。

A先生考虑了妻子的意见，便拖着沉重的步伐上街。街两边的房子挨得很紧，村民们都把空调外机安在临街的一面。所以当A先生刚踏上街面，就感到有两股熏人的大风一齐刮向他的脑门。 他好容易找到一棵很大的梧桐树，黑压压的树冠上，跳着几只麻雀。 他把肥胖的身子挪到大树下搁着的一条板凳上，准备靠着树干打一会儿盹儿。风从不远处的池塘刮来，送给他一阵阵凉意。

A先生睡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他就提步往家的方向走。 他走啊走啊，始终是没看见那栋熟悉的蓝房子。

 “奇怪，就是往这儿走的啊，是这个方向，没有错啊！” 他站在大街上观望，想找到一个路人，或是一个邻居，问问他们的意见，叫他们告诉他，要想回到自己的家，该往哪个方向走。 但A先生左等右等，大街上竟不见一个人，只有一条黄色的狗趴在不远处的一棵小无花果树下，它刚刚吃了很多掉落的无花果，现在正消食呢。 A先生摸不着头脑，又往前面走去，他想，继续往前走走，说不定就找到家了呢，在这儿傻站着可是什么事都办不成的，是的，就像爸爸一直告诉我的，不要傻站着，而是要继续往前走，即使走得很慢，也比像个大傻个儿似的站在原地强。A先生又往前走，不久他又回到了那棵大树下。

 A先生走得很累了，而父亲告诉过他，当你走得很累的时候，你是可以停下来休息的。A先生就照父亲说的那样，又坐在那条板凳上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从云缝儿里钻出来了，他能看得见板凳上正放着一只橘子。 这是谁的呢，A先生想道。不过由于他一下午都没有喝过一杯水，现在他确实觉得很渴。他又左右看看，希望能遇到一个什么人，那个人不小心把一只橘子丢在这儿了。 但他还是一个人都没瞧见，亮彤彤的月亮地里，就只他一个人。而他这会儿觉得更渴了，就动手把那只橘子剥了。

 呀，这只橘子真甜，A先生吃第一瓣儿的时候想道，要是小婴儿也有牙齿就好了，那他就懂得这些美丽的水果有多好吃了。 A先生把那一整只橘子都吃光了以后，就既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饥饿了。要知道，平时他是多么爱吃饭啊，太太要是晚开饭一刻钟，他就会坐在餐桌旁急得肚子咕噜咕噜响，那时，他就对着太太，对着小婴儿，对着母亲，对着妹妹，大吵大闹，说他们都不明白他上班是多么辛苦，下班后回到家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晚饭，而即使这个小小的愿望，他们都满足不了他。而等饭菜一端上桌子，他至少要吃上一大块猪肉，一叠卷饼，一小碟鱼肉，以及妻子拿手的生拌凉菜和甜汤，还要吃上很多盐渍李子和小樱桃。但是，今天晚上，他光是吃了一只橘子，就觉得饱了，甚至想躺在这儿睡觉。

A先生一点儿都没想回家的事儿，他把家里的太太、小婴儿、母亲和妹妹，以及晚餐都忘了。他再想不到他们了，就像是晚上想不起早上不经意抬头看见的云彩。他倦极了，温度舒服极了，风一阵阵儿吹来，他很快就睡着了。 A先生在迷迷糊糊的梦中感到有声音在他旁边，有毛茸茸的爪子摸他的口袋。那些声音不住地叫道，“我们的橘子，橘子，被他吃了……”

 A先生醒来的时候，月亮和星星都躲在云彩后面去了，村子里一点儿光也瞧不见。他感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他的肩上。 那是一只白色的猫，白色在黑暗里显得很亮，像是在发光，它的眼睛像是绿幽幽的鬼火。

“是你吃了橘子吗？”白猫问道。

A先生用手抹了抹眼睛，说道，“我看那只橘子放在这儿，没人拿，我当时渴极了，又找不到家，就把它吃了。”

 “您就要死了，”白猫说道，“它是从地底下长的一棵橘子树上摘下的，那是地下的水果。”

 “这么说，”A先生说道，“我现在是死的啦，但我感到没什么不同嘛，甚至我的肚子又开始饿了，我还想回家去找太太呢。是啊，我在外面呆的太久，他们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回家，太太一定会吃醋和我吵架，说我在外面不是赌钱就是在哪个不正经的地方过夜，为这，她要一连几天都不给我好脸色呢。我最怕太太生气了，那样，她拌的凉菜、烧的甜汤就发酸，叫我吃不了多少。但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睡着呢，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回家呢？怪事，怪事。”

 A先生说着，就把僵硬的背从板凳上挪开，迈步朝着家里所在的方向走去。但他在黑影儿里几乎摸不着路，老是撞在别人的篱笆上。天快要亮了，黑色变成透明的蓝盈盈了。A先生在蓝影儿里看见了他的蓝房子。

他走进屋里，也不顾脚后跟的踢踏声，就砰砰地上了楼梯。他进入妻子的卧室，看见她的小脸埋在枕头里正睡得香。小婴儿睡在母亲旁边，但他现在一点儿也没有露出被吵醒的样子，还在那儿深沉、平稳地睡着。他以为过几分钟妹妹和母亲就会从隔壁房间里发出烦躁的抱怨声，不住地唉声叹气，怪他不按时回家，偏偏在睡得最沉、梦做得最关键的时刻吵醒她们，使她们连一个完整的梦都得不到。但妹妹和母亲还在隔壁睡着呢，一点儿都没发出埋怨的叹息。 他想吻吻小婴儿可爱的小脸蛋，不过在这之前，他觉得有必要也得给太太同样的待遇。他弯下腰，将脸贴上太太温热的、微微发红的小脸，但是，奇怪！他的脸颊只碰到了轻轻的、冷冷的空气。

他在那栋蓝房子里直待到太太被小婴儿饥饿的哭泣吵醒。她只望了望空空的床铺，对着空气撇了撇嘴，把小婴儿报到怀里，说道，“你爸爸多坏！一整夜把你丢在这儿，都不理你！”

 A先生伤心地沿着楼梯走到楼下，他踢踏的脚步声再也吵不醒家里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