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想曲 | 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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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需费尽脑汁想象一个生活在1913年的法国人或是生活在1929年春季的美国人的生活状态,因为或许我们就处于那样的一个时代中。——题记
一个我最熟悉的幻想场景是,海边,一个港口,或是一处沙滩,阴云密布的天空,低旋着的飞鸟,愈发汹涌的波浪——它们正在拍打着岸堤。一艘艘船只从近海归返,入港,海员们仓促地奔进位于海边的住所中,一盏盏微弱的灯光点缀着无光的下午。广播徒劳地播送着关于风暴的预告,【暴雨将在今晚降临】。
我就是其中一个船员。前一天早上,我随船出海。那天下午,我们看到了一个大块头浮在距离岸边40海里的水面上,它失去了呼吸,没有血腥味,它只是仅仅只是随波逐流。我们把它拖上甲板,割开了它的躯体,发现它的肉已经有些发霉了。一个在海上漂泊了三十年的老船员说,这恐怕预示着一些不妙的事情……有一些力量扰动了海洋。
有个小伙子想要上前去翻开那个大家伙的眼皮,可是被队长拦下了。让它安息吧,队长说。我也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忧虑。
下午的时候天空变得很暗,风也大了起来,邻近晚上的时候落了一点点雨。广播台的信号受到了一些干扰,但关于风暴的天气预报还是来了。我们决定早点回去。晚上大概二十三点左右的时候,有一道极其沉闷的响声从船体下部传来——仿佛是沉重的铁门关上了——舱室似乎都晃了一下。我害怕了起来,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十一岁的时候,我跟着小松到小丘山上探险,我困在了那里,在一个山洞里,小松吓唬我说外面有东西,我一直没敢出去,眼睁睁地看着他自个跑了,直到晚上的时候妈妈上山来把我带了下去。她问我,有没有看到小松,我哭着说他自己跑了。爸爸叼着烟斗严肃地对我说,小松没有回来,现在大人们在组织人手搜索。到了第二天下午,大家都绝望了。她跟我说,不许再一个人上山了。
“山是活的。就像海那样。我们无法与她抗衡,我们只能祈求她的庇护。你明白吗?小雅?”她的脸色很糟糕,好像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可怕的事一样。姐姐这样说道。
有人在敲门,很急促的敲门声。我穿上外套从床上跳了下来,感受到肢体接触地面的震颤,慢慢悠悠地挪到门那边,把门打开。一下子,海风倒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寒颤,姐姐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她说,小雅,快点和我走吧,不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上了我们的船了?我一定是在做梦,我试图回到自己床上,可是她却拉着我的胳膊,拉着我到甲板上,指着船边的一个小筏子说,我是来带你走的。为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却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忍受这里了,我害怕……我害怕一些我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我想要离开这里。你疯了?我盯着她,没有人能走的了的,爸爸妈妈会很生气的,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我只想活下去!她冲我吼道,你跟不跟我走。你不许走。我说。她最后看了我一眼,从甲板上跳了下去,就像一条绝望的泥鳅那样。我望着她划着筏子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我默默回到船舱里,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很好,别的人都没有被惊醒。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令人疲惫的梦一样,有些东西堵在胸口出不来。我安慰自己,那只是一个梦罢了。船长下令返航。闲着没事,我跟着几个前辈一起处理昨天那个大家伙的躯体,它的肉很皮实,皮肤则有些发硬。那双硕大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我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将那双眼皮翻起。眼皮下面什么也没有,是一个空洞,那两片肉只是软软地搭在眼眶上罢了。我吓了一跳,有个前辈却安慰我说他们已经把眼球挖走了,那个东西有药用价值。我迫切地想要回家。
我想到了一些东西,小松的爷爷给我讲过的一些东西,他说,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这里就生活了一群渔民,他们就像我们这样过着平静的生活,有一天中午天空的太阳突然变黑了,就像被吃掉了一样,仅仅过了几分钟又恢复了正常,可是大家似乎都被吓到了。过了几个月某些邪恶的、不洁的东西仿佛降临了,就是那场黑暗带来的,人口几乎全没了,直到后来从内陆迁移来的人重新发展壮大成族群。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怕黑,每当台风天的时候,总是很暗,有的时候甚至就和晚上一样。小松不见了之后,我每次路过小松家庭院的时候都能看到他爷爷的那张缄默的、黑洞洞的脸,朝着墙,或者朝着地面。所以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心里都有些发毛。
我们总算安全地回到了岸上。镇子就像我们出发时那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事实也确实如此。那个大家伙的躯体被分成了几大块,听说他们在分肉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什么分歧。我觉得很奇怪,它的肉不是已经腐烂了吗?他们为什么还要争来抢去呢。我有些失落地回到家里,妈妈朝我勉强地笑了笑,便又转身回到厨房忙活去了。地上比昨天潮了很多,墙角好似一夜间生长出了点点霉斑。
晚上有暴雨吗?风暴就要来了吗?我把家里能关的窗子都关上了,就是怕风太大了直接把窗户掀开灌进屋里。我趴在窗前,有一些东西正在窗户缝里涌动,黑黑的,软软地,我说不清是什么。窗外呼啸的风似乎在迎合着它蠕动的节奏。我挑来了一根手指长的棍子,想要挑起来,却发现那并不是虫子,而是一些潮湿的腐殖质。本来这个时候我该读几本故事书解解闷的,可我发现今天没有兴趣了。我不顾一切地钻进被窝,任由凉意渗透进身体里,再逐渐被热量温暖。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天气不在大海上就没问题。
可是我迷迷糊糊的睡梦却被打断了,被一阵尖锐的争吵打断了。透过门缝,我看到的是年过半百的父亲拿着一根藤条在抽打母亲,母亲用血红的、欲裂的眸子瞪着他。这让我非常奇怪,他们一直是以和睦示人的。从来没有哪一户家庭比我爸妈更和谐了。可是,既然这样,为何又要如此呢?我真的弄不明白了,甚至想要就这样跳出去问个究竟,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我不可能忍你一辈子的……”她咬牙切齿地说。然后是一些砸碎瓶罐的稀里哗啦声。我听不清楚后面他们在吵了啥,只是心中的噪音逐渐盖过了外面的杂音。我向内看去,雨幕徐徐落下,水漫金山。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油然心生。灯熄灭了。现在是时候了,我想。外面漆黑一片,我握着一只手电筒,迎着从陆地深处流向海洋的夜风。预想中的骤雨并没有出现,我松了一口气。上山的小径散落着一地的植被尸体断肢,像是被风吹落的,既有乔木又有灌木,我回头看去,山下已经没有了,消失在了漆黑林木的掩蔽之中。
我的脚好像踩在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上面。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条睁着眼睛的鱼,一条身上还残留着海味与湿气的青鱼,它冰凉的身子时不时痉挛着,鳞片上裹上了点点青苔。它死死地盯着我。我伸出手握住了它的身子,却差点因为湿滑给它溜走。我握着它逐渐僵硬的躯体,向前方的黑暗走去。七弯八绕之后,我终于在那个山洞前面站定,就是那个我曾经被一个人晾在那儿的山洞。似乎是闻到了我的气味似的,她自个就跑出来了,用软软的爪子拍着我的裤腿,似乎在渴求着食物。我蹲了下来,把青鱼放在她的脚边。她低下头舔了舔我的鱼,用半是慵懒半是满足的声音叫了两声。你千万不要下山啊,他们前阵子还逮到了一条流浪的黄狗做了吃了。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有,马上有风暴来了,要照顾好自己。
我站了起来,低头望着她脏兮兮的身子,心里毫无来由地一冷。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会遇到我……我就站在林地里,她径直地朝我跑过来,好像认识我一样,喉咙里呜咽着什么东西。我尽可能压制住心底一些怪异而恐怖的想象,只是静默在黑暗中,不再说话。她朝我摇摇脑袋,似乎想向我说些什么,但无奈不通人言,最终止于静默。我望向漆黑一片的海洋,与天空,将手电筒指向高空,光束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我和她道别,原路返回,眼中被火光照亮。山下镇子里的某处,火焰熊熊燃烧着,起初是两三个人惊慌失措地围在屋子旁边,然后人愈来愈多,杂音四起。我莫名感觉到了某种舒适……置身事外的舒适。但那注定无法持久,我不得不回到我的位置中去。我不得不让脆弱与恐惧的生命之树生长出来,兀自蜷缩在黑洞洞的被子里。如果他们有灵魂,他们一定有灵魂,他们会将我缠绕,将我吞噬,将我咀嚼,最终一点点咽下,我的碎片落在整个残留的空间里,漂流不息。
没有人发现我的失踪。我悄悄地回到了房间里,在天亮之前。在洗脸的时候,我才发现水龙头坏了,打开了之后就关不上了,我生气了,狠狠地旋转着水龙头上方那片薄薄的铁片,但是水流依然在那里,妈妈跑了过来,瞪了我一眼,拿了个水桶接住了水流。妈妈,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问道。怎么,做噩梦了?她用担心的眼神扫了我一眼,不要想太多了。等风暴过去,你多出几次海,见识了大海的威力之后,就不会有害怕的事了。风暴什么时候过去啊?我问道。你这孩子,小松,你的问题什么时候这么多了?
我不知道,我只能这么说。
昨天晚上大罗家着火了?妈妈揉着睡眼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有些奇怪地望着她。你做噩梦了?我问,谁告诉你他们家着火了?不可能——我可是亲眼看见的。那大概就是梦吧,我耸耸肩,下结论似地说道。昨天晚上我也做梦了,我梦见我一个人上山去,在山顶的那个山洞里,我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星河,静静地望着大海。对,就是之前我把小雅一个人抛弃在那里的山洞。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小径上走了上来,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望向大海。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现在真的很后悔那次把她一个人留在山洞里,你知道吗?那次之后,她仿佛真的受到了打击,好久都萎靡不振的,我和她讲笑话也逗不来她笑,后来也就没找她一起玩了。她的爷爷也是,整天缄默着,有时候愁眉苦脸,有时候面无表情。后来她干脆不来学校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去她爷爷的院子里转悠,那院子真是一地荒芜,好久都没人打理了,本来挂着葡萄藤的架子上都爬满了野草和爬山虎。我没找到她,不知道去哪里了,后来再也没看到过她。那时候有一户人家的木筏给弄丢了,于是就有人传言说小雅偷了他们的筏子一个人划船走了。这传言太不靠谱,但除此之外竟然没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说来也奇怪,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小雅了,就仿佛她没有出生在这里一样,就好像从一面历史的墙上硬生生地扣了下来一样。
天气预报出了错,昨天晚上没有暴雨,但岸边的水位已经有些上涨了。天空中还是阴阴的。……气旋减慢了移动的速度,以近乎停滞的姿态缓缓地挪动着,云团仍然在扩张,地方政府开始组织沿海居民撤离、避灾。这是广播修改之后的说法。人们的情绪和这天气一样有些压抑,至少我来到露天市场上观察,没有几个人面上是带着笑的。
当昏沉到了极点的时候,落了一点小雨,在雨中听说有一艘小型舢板船搁浅在滩地上,船上只有一个人,戴着奇奇怪怪的一顶帽子,衣服有些破旧。他浑身因为冷意而颤抖,讲起话来有某种极重的外地口音。他说自己是生意人,但他的船只遇难了,在穿越风暴边缘的时候被浪头摧毁了。于是他们就把他收留在一间闲置的屋子里,他说在这里歇息一日就得走。刚好给镇上进货的卡车还有几日就要过来补货,就让他到时候跟他们一起走好了。
日落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天气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风甚至小了一些。但是有一簇声音,一簇非常奇怪的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跳动着。令人不安的吵嚷声包裹在了那些声音的外围。我爬到屋顶上,隐隐约约地看到岸边有一点点亮光在闪烁。我想起了女妖的尖啸声,小雅跟我讲过的传说故事里觊觎路人的那种女妖。那些女妖生长在海中,会把路过的旅人的财富抢走,还和吸食他们的生命精髓,就像夏蝉吸食植物的茎液那样,最后只剩下一张干瘪的皮囊丢弃在海中。她问我,你害怕么?我不害怕,一点都不害怕,我这样回答说,一方面是要表现出某种男孩子的果敢,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见识过她们的恐怖。那不是海市蜃楼,她攥着我的手,目光深沉。
她们来了,终于还是来了,只不过不是靠幻术与精神控制,而是靠刀与枪。她们踩碎了我的梦境,我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我感觉到耻辱,明明他们有着那样一副恐怖的面孔,却还是将其女性化,将其视为一种伪装,仿佛这样就能赋予自己某种力量与勇气似的。又或许是我隐隐有着某种冲动,想要将自己献给她们吸食的冲动,在最后的欢愉中呜咽而亡,我为这种无名的冲动感到耻辱。从来没有人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它从来都是一个极富有魅惑力的选择。我已经看到有人将自己献给她们了,那些人带着她们攻击我们,然后将我们扔进火堆里,最后背叛之人同样被背叛,一同被投入同一片火堆之中。在火光中,我隐隐约约发现了小雅的脸庞,她苍白的脸隐藏在面纱下,露出的两只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我,咀嚼着我的惊愕与困惑,从中榨取出些许欢愉的汁液,缓缓顺着她柔软的食道滑下,消失在无底的深渊中。她的同伴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别忘了手上的工作。于是她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向我这里投来一眼。我当即就反应过来她不是小雅,只是某些奇怪的、扭曲的想象罢了。我用双掌掩住面颊。
我回到了那个失灵的水龙头旁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已经停止流水了。我想离开这里,妈妈第一次这样对爸爸说道。可是,离开了这里,你又能上哪里去呢?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了这里就行。她紧紧地攥着爸爸的手,神情有些疲惫。你躲着我是没用的,爸爸摇了摇头,问题总归是要解决的。好了——现在已经不止是我们的问题了,已经是所有人的问题了,她不耐烦地总结似地说道,一边拍了拍围裙上的污渍。我怯生生地瞄了一眼他们,不敢插嘴。
我发现我受不了她的折磨了,来自她的幻影一直在袭击我。你为什么要成为女妖的一员?我问。因为我坏透了,我是个坏人。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面庞就像祭堂中的遗像一样冷酷。她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好像醒悟了过来,关于小雅的记忆从来都只是一种错觉。她是女妖的化身,是正在孕育着的风暴的化身,也是镇上忽然出现的硕大裂缝的化身。她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一间又一间房子,我站在塌方的边缘望着深坑,感受到了某种感召。九个灵魂被她吸食了进去,顺着那柔软的食道,向那深不见底的渊中坠去。我害怕了起来,就像每一个情感正常的人那样。幸存的人仿佛陷入了某种歇斯底里中。
第四天傍晚,信号有些变差的广播传来了希望的曙光。政府的人员很快就会来到海边,协助大家撤离。风暴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一直处于压抑中却未被得到释放呢?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希望它快些到来,将它那毁灭性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风暴仍在扩张】他们说,并让我们保持警惕。
我想再上山去看看我的朋友。我认为在她眼里,风暴是更加恐怖的。可是直到我走到山顶的时候,我才被自己的眼睛惊出一身冷汗来。哪里有什么山洞呢?那里只有一片密林。我失魂落魄地沿着原路返回,一路上听见海的那边雷声滚滚。天空黑得可怕,比以往任何一个晚上都要暗,我不得不依靠手电筒微弱的光芒前进。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我那遮风避雨的屋子里,缩进被窝里蜷缩着,像任何一只因为断粮而绝望的老鼠那样。不管怎么样,一切总会过去的,我安慰自己说道,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理会窗外愈来愈大的雨声。
过了很久很久,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周遭还是一片漆黑。我打开了灯,怔怔地盯着钟面上指向七的时针。【太阳没有照常升起】这个念头袭击了我毫无防备的心灵。人们议论纷纷,广播信号已经基本上已经被噪音覆盖了。横亘在大家心头的,是真正的黑暗。
我想,我们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隧洞,暗黑无光,不知道尽头在哪里。食品几乎已经快耗尽了,而前来进货的卡车压根没有打算出现。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看到黑黢黢的山那边有一点点光芒。他们跑过去看,却发现那是一架政府派来的直升机,飞行员已经昏迷了,看起来是昏迷前紧急迫降的。机上的人员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们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某种怪异的安详。目睹此景,有一个大叔当场崩溃,像一个孩子那样在地上打滚,而其他人则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一阵骤雨,摧毁了镇上的变电站。我们彻底失去了光明。浪潮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水位吞没了我的脚踝。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爸爸想要找我说说话,被我拒绝了。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睁着眼睛。我拒绝谈话,拒绝倾听,拒绝思考。黑暗已然腐蚀了我的灵魂。
海水没过我的胸膛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怪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