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鬼
九
屏儿道:“菩萨渡人,难思难议,实不可以形貌测量,或现凶恶,或示卑贱,要在教人深体苦空,发菩提心,得大智慧。是以救人者人亦救之,渡人者人亦渡之。”
陆庵连连赞到:“如是如是,虽云渡人,实为自渡。屏儿善根深厚,看来以后也是要作菩萨的。”
屏儿得意道:“那菩萨智慧广大,变换莫测。有卖鱼的菩萨,也有放生的菩萨,有采药的菩萨,也有生病的菩萨,有煮饭的菩萨,也有吃饭的菩萨,还有个跑路的菩萨和一个打拳
的菩萨。”
那石头一旁听见,并陆庵一齐大笑起来。石头原在院中打拳站桩,笑得气血浮动,心神晃荡,赶紧收了功,搬柴做饭去了。
紫姑娘长屏儿几岁,祖上原来姓柴,唐朝时为避祸乱,改作紫姓,屏儿或叫她紫姐姐,或叫姐姐,也不当外人看。
过了几日,紫姑娘见屏儿连日殷勤照顾,心底一潭死水,恰如枯木逢春,渐渐有了一些暖意,开始说几句话,陪屏儿院里走走。
紫姑娘见屏儿日夜照顾辛苦,闲时还要读书写字,觉得过意不去,便跟陆庵讲要单独住旁边屋子,不想劳累屏儿妹妹。
陆庵看她面容惨白,行动迟缓,言语无力,虽然答应,还是让屏儿早晚给她作些艾灸,用黄酒熬了补气补血的汤药,叫她好生调养。
紫姑娘住了屏儿旁边一屋。书院原是一处老宅,粉墙黛瓦,立柱抬梁,仿古结构,十几间屋子,围成一院,三边檐廊,大门常闭。两排屋子,大小如一,背阴一排,或作仓库,或作客房,还剩几间闲置不用,屏儿紫姐,住在向阳一面,窗外青松翠柏,鸟雀徘徊,安静闲淡。下午,大家各自屋里读书休息,互不打扰。
山里午后,风日闲暇,沉沉寂寂,屏儿看会儿书便觉睡意袭人,硬撑一阵,不知不觉倒在床上,不知过了几时,只听得朦朦胧胧中响起一阵声音:“屏儿救我,屏儿救我。”
屏儿惊醒,知道是紫姑娘声音,慌忙过去,只见紫姑娘歪在床头,满脸苍白,喃喃念道:“屏儿救我,屏儿救我”。
屏儿扶住紫姑娘,用手巾擦了她一头冷汗,轻声说道:“姐姐莫怕,姐姐做恶梦了吧?”
紫姑娘摇头道:“我没做梦,我没做梦,他来了,他来了,我一直睁着眼睛的,你来他才走的。”
屏儿左右看了,连那望板和墙角也瞧了瞧,疑惑道:“这里没有别人,他是谁?”
紫姑娘道:“你看不见。他穿着西装,刚才从门缝进来,又从门缝出去了。”
屏儿泠泠然周身发凉,皮肤毛竖,怯生生问紫姑娘:“他长什么样?”
紫姑娘拉住屏儿的手道:“他就是一具骷髅,我知道他是谁。”说罢,抓紧被子,蒙头又哭起来。
十
屏儿素来胆小,连忙去叫陆庵。陆庵正在书房堪对《瑜伽师地论摄事分》所引《杂阿含经本母》,关门静读,人声鸟声,充耳不闻,不曾听得刚才紫姑娘呼喊,却被屏儿一阵敲门声打断。
陆庵应声过去,叫屏儿拿了枕头放在紫姑娘腕下,静心搭脉,调息守神,只觉落手下去如临冰室雪洞,沉取如丝,浮取如絮,关尺皆弱,渺渺一线……陆庵向屏儿道:“紫姑娘气血虚极,阴阳欲脱,神不守舍,魂不安体,宜灸百会,关元,命门,精力稍复,般若心经,时时读之,她如不会,你教教她也好。”
紫姑娘躺下睡了,屏儿问道:“紫姐姐所见是梦是鬼,我好害怕。”
陆庵道:“一阴一阳之谓道,偏阴偏阳之谓疾,纯阳之谓仙,纯阴之谓鬼。病人阳气虚极,睁眼闭眼,见梦见鬼,鬼欤梦欤,一心所化,本无差别。将死之人,半在鬼域,半在人世,见闻觉知,大异常人,说言见鬼,人亦不信。”
屏儿靠紧紫姑娘,又问:“为何有人怕鬼,有人却不怕。”陆庵笑道:“心中无鬼,则无恐怖,若有恐怖,便是有鬼。”
屏儿娇瞋道:“师父又胡弄人,学生一向光明磊落,心中何曾有鬼。且我心好,从未见过鬼。”
陆庵道:“魑、魅、魍、魉、鬽、魁、魃、魈、鬾、鬿、魀、魆、魊、魋、魌、魉、魐、魒、魓、魕、魖、魆、魋、魖,二十四鬼,魑魅有依,魍魉无凭,魃至无雨,魖至无财,魈魋异兽,魁魓
星台,岂云无鬼。”
屏儿道:“我说正经的,人死之后,六道轮回,所言之鬼。”
陆庵道:“鬼道众生形类尚多,如大力鬼、怯弱鬼,恶目鬼、啖血鬼、啖精鬼、啖胎卵鬼、行病鬼、脏器鬼、摄毒鬼、慈心鬼、福利鬼、爱敬鬼、吝啬鬼、饥饿鬼,多财鬼,少财鬼等等,而以饿鬼数量最多,故称鬼道,鬼道属阴,人道属阳,只言人怕鬼,谁知鬼怕人。”
屏儿缩着身子道:“师父不说倒不觉得,一说倒更害怕了。”
陆庵拿起桌上《心经》道:“经云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人能远离颠倒梦想,执着挂碍,生死且不怕,鬼又何惧。”
屏儿不解,又道:“我还怕毛毛虫呢。”陆庵大笑道:“那你前世就是小白菜了。”
这日,陆庵叫屏儿同紫姑娘一起住了,喝药,艾灸,诵经,念佛,照顾不懈,一夜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