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晾在风里的衣服
我想起他的时候,他都是在对我笑着的。那笑容就像阳光明媚时,一大片晾在风里的衣服。似乎会闻到薰衣草洗衣粉的香味,看到无数随风交错的颜色。
记得我俩相识的时候,还是在1999年。
99年的秋天,妹妹降生的第二天,我就结束到处寄人篱下的生活,风尘仆仆的赶来和妈妈妹妹相聚。对于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不过常常是妹妹闹夜的时候,我哭的更为厉害,还以为是疼痛,让这个小身体无法忍受,又没有办法什么能够缓解,于是她哭的撕心裂肺,我就哭的手足无措,妈妈只得一边哄着妹妹一边安慰着我。
五岁的时候,上一年级还是太早,于是父母安排我去幼儿园大班混日子。于是这么着,我才认识了他。
在幼儿园的第一天,就是要给小朋友们排座位,由于我长的瘦瘦小小,就最先排好了,他可能是被老师忽略了,他不止瘦瘦小小,还是个遗传的高度近视,带着一副厚厚的矫正眼镜,一身深咖啡色的皮肤,像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污垢样的颜色,身上还发着一股汗酸味,头发乱糟糟的,必定是不怎么打理,老是流着鼻涕,还时不时的往鼻子里回抽。这样的孩子再往角落里一躲,老师自然就会忽略过去。等到大家都快排完了,只剩他和园长的儿子——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高高的个子,一头干净柔软的长卷发,粗壮的四肢,像个小牛犊一样,小脸红扑扑的,谁见了都想挤一挤的可爱的圆胖脸。这下子园长的儿子不愿意了,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嫌他脏,嫌他身上有味,为此发起了脾气,班上的小朋友也都笑了,就他站在讲台上低着头,不知所措。如果他的脸因为难堪而发热,是谁也看不出来绯红的。老师环顾四周,问了几个同学,都是碰了一鼻子灰,没人愿意跟他坐在一起。我忘了老师问我的时候我有没有拒绝,只记得把他换在我身边的时候,老师还在讲台上表扬了我。只是老师那种甩掉包袱的舒服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是被骗了。
他身上确实有味,酸味,难以形容,但是我却只是觉得熟悉,甚至喜欢。因为我“漂泊”的时候,身上就有这种味道,那时我满嘴溃疡,嘴角也烂的厉害,腿上都是旧伤新伤的血痂,手上的倒刺皮常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晚上我会从上铺摔下来,然后再一声不吭的爬上去。,有时又会怕打雷,会馋,会委屈,算算我才只有四岁吧。大概我们俩就是同一种人,所以彼此接受的方法也仅用了两句话,他说,他叫郁,我说,我叫陈。
他的成绩是我们班最好的,每次学期末都会拿到奖状。我见过郁的爸爸,每次他拿了奖状,他爸来接他时,都要向一圈人好好地炫耀炫耀。而我是班级最调皮捣蛋的,考试当然也是啥都不会,只能得一朵小红花的安慰奖,常让我爸没有面子。可我最会讲故事,因为我老是看电视,看过的动画片加上我自己编造的东西,能讲一节课不带停歇。听得最认真的就是他了,常常追着问我后来呢?后来呢?兔八哥怎么样?我懒得继续编下去,就说,轰!!就死了,没了。他家没有电视,他也没什么朋友玩伴,就喜欢听我瞎编故事,拿我当个消遣,也不是不能原谅的。直到,园长那位公子哥在我面前吃泡泡糖,吹了一个老大老大的泡泡,我一时手贱,一指头戳过去,然后破了的泡泡糖呼满了他那张可爱的圆脸,我就知道,以后我肯定不能再这么得意了。
他家住在城边,那里聚集了这个小城里几乎所有的清洁工,拾荒者,流浪汉和来城里打工的农民。离我家倒是不远,但要走一条有狗的大马路,我怕狗,所以从来没有敢主动找过他。那一天他在我家门口碰到我,亲切的就像是见到了几辈子没见过的亲人,那种惊奇,刺激,比看到我因“泡泡糖事件”被关小黑屋还兴奋。他说他认住我家了,过一段时间一定会来找我玩。
可是再见到他,已经是初三了,这期间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初三是个不懂得克制的时阶,或对某个女孩初生情愫,又表白被拒,今日心死如归,转天却是喜笑颜开,或对哪个朋友仗义,义结金兰,最后了了,相忘于江湖。可郁不是这样,他真的不是这样。
初中郁的班级一直在我们下面,我竟然都不知道。我们的教室在五楼,他们的在四楼,我们的教室都是紧挨楼梯。那天下课,我和几个朋友下楼的时候,听到一张课桌翻滚着下楼的声音,我还笑着对朋友们说,这肯定是不要上学了。当我下到四楼时,看到郁就站在那,像极了幼儿园排位时那个囧样子。我心里一惊,我跑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躲闪着不回答,蹲下来开始收拾那些散乱的卷子。我听到他们班级传来的哄笑声,然后一个男生跑出来站在他面前说,一会给老子买东西吃去。又是一阵大笑。我气极了,大声的冲他们班叫了起来,你们以后谁敢欺负他试试!那个男生很尴尬的看看我,走了回去,班级里也没有了哄笑声。我问郁怎么了,他却一个劲儿的叫我走,还说根本就没有事。我怕他不好意思见我,就跟朋友把桌子抬上来就走了。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又碰到他,他两只手里拿的都是吃的,正匆匆的赶回去。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也看到了我,没等我问,他说,“什么时候去找你玩,我还记得你家在哪呢”。我点点头,他又忙慌地走了。那时我人生中第一次英雄主义,虽然我怕得手发抖,腿发颤,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我去找过他,也真的找到了,我不再怕狗,也不再怕那些被红漆涂满的高墙以及那些黑色肃静的大标语。
我去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初春,太阳逐近,光华渐暖。
还没看到那些人和房子,我就闻到了薰衣草洗衣粉的香味,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根一根的竹竿,之间扯上了绳子,上面挂满了湿漉漉的衣服,还有大块素色的被单。每一人家都在洗衣服,衣服和被单哗哗淌水,水从他们那里,一直流淌到我的脚下。我终于看到他们的家,那是老旧房子和窝棚的组合,像乞丐身上为了御寒而不顾形象的混搭。我看到郁的时候,他还在晒刚洗好的床单,他还是那样,看见我,就像看到几辈子没见过的亲人一样,不停地笑,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嘴型很好看。他四下里看着,神秘的对我说:“我要告诉你个秘密。”我问他什么秘密?他又四下里看了一圈,放下手中的衣服,把手放在我的耳朵上,轻轻地对我说:“我妈妈怀孕了,我要当哥哥了。”后来我才知道,郁的妈妈是个精神病人,有高度近视,而父亲很早就失业在家了,一家人靠他打零工过活。他之所以帮别人买东西,是因为有跑腿钱。他一再叮嘱我不要对外说,以防计划生育的抓住,强迫流产。我做了最庄重的誓言,他又笑了,咧着嘴说,我相信你。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郁,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他是否还会被别人欺负,我甚至有些时候都把他给遗忘了。不过我总会想起他的笑容,像阳光灿烂时,晾在风里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