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事:白菊

1
我很小就被送到了公子身边,伴他三更起,五更眠,看着他从稚龄小儿成为弱冠少年。
小时候公子是很爱笑的,我最喜欢他阳光一般明亮的笑容,每当看到他的笑容,我就会觉得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
随着年岁渐长,加上老爷对公子期许颇高,对他格外严厉,公子的脸上渐渐多了沉稳和肃穆之色。
老爷总念叨翟家合族之所以家道兴旺,皆因先人祖德之厚,读书者,起家之根基也,这也是西河翟氏各支代出进士的缘故。
其实这跟我们这种旁门小支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振兴自有旁人去振兴,我只想和公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好。可老爷一心要光耀门楣,从不许公子和旁的孩子一起嬉戏玩耍,每次看见公子除了问询课业再没有旁的话,害得平日清朗俊秀的公子见了老爷唯唯诺诺如同避猫鼠一般。
每逢这时,我都恨不能挡在公子身前替他挨骂受罚。
2
从此,公子心里有什么话便只同我讲,其实公子心里是很体谅老爷的苦衷的,在读书上十分刻苦。
一天晚上我实在熬不住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公子还在灯下时而苦思良久,时而喃喃吟诵,实在困极了就掐自己的大腿一把。
公子这样苛待自己真是让我心疼极了。
唉,考上进士如何,考不上又如何,老爷自己也并无功名,自己做不到的事为何一定要强加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呢?
生儿育女,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负重前行、苦不堪言吗?
唉,有时候我真是不明白老爷是怎么想的。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大门那有人啪啪叫门,拍得震天响,公子披上长衫,鞋也顾不得穿好,跑出门外。
原来是老爷今晚赴宴,不知怎得突发急症被人送了回来。夫人忙不迭的打赏来人,又派人去请大夫,一时家中乱作一团。
第二天族中长老翟凤公携翟元令前来探望,翟凤公多年来主持族中事务,德高望重,翟元令却是满脸羞愧,身上还背着一捆荆条。
夫人急忙让进内堂,我们才知道了这桩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每月这天,翟家合族都要在一起商讨事宜。正事商讨完毕,大家便开始闲话为官为政之要、治国治家之艰、邑中各族大姓为官者众、官高位显者谁云云。
当数落道翟氏自家时,祖孙三代居中的翟元令许是灌多了黄汤,涎着脸调侃老爷道:“咱们家论官衔能耐,你的爹不如俺的爹,”老爷先是脸色微赧,谁知翟元令停了一晌又说道:“你的儿也不如俺的儿。”
这下老爷登时紫涨了面皮,只恨不能有条地缝当下就要钻进去,一时急怒攻心,痰迷心窍晕了过去。
3
翟凤公开解夫人道:“元令平日里也算稳重,谁知昨个晚上竟这样口出妄言,不成体统。我今日带他来就是要主持公道,惩戒他这口不择言、信口开河的过失。”
旁边翟元令早已含羞带愧的跪在老爷床边,双手奉上荆枝,请夫人责罚。夫人只一味低头拭泪,公子上前一步,双手作揖道:“两位长辈深明大义,小辈感念不已。这次也算是对晚辈的鞭策,定当以先祖为念,发愤图强,不负家中族中所望。如今事已至此,先给家父延医看药事紧,其余的还望两位尊长不必强求了。”
翟凤公和翟元令皆感慨公子知书识礼,颇有大家风范,继而告辞离去。
三天后,老爷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将公子唤至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气喘吁吁的说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考取功名,以洗老父唾面之辱,切记、切记。”
说完,竟不能瞑目,撒手西去了。全家都哭成泪人一般,我在迷迷怔怔中只觉得前路渺渺,我所盼望的和公子一起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还能否回来。
如今,公子进京赶考已有许久,白天,我就坐在窗前看着那两扇红漆大门,期盼他志得意满推门而入时,我恰好会为他送上最明媚的笑靥;晚上,我就秉烛待旦,看那小小的火苗在烛心中温柔的跳动,闪出七彩的光晕,我想或许和公子共剪西窗烛,对酌倚熏笼的日子很快就会来到了吧。
4
今夜月色空明,我记得公子曾吟诵过一句诗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此时的他是否像我一样对着月亮寄托思念之情呢?
哎,只顾着七想八想,没料到这冬日,竟也会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一会儿的工夫就乌云密布,暴雨如注,我赶忙关好门窗,大门却在此刻“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口站着个书生摸样的人,身上背着箱笼,淋成落汤鸡一般,看那身形个头,莫非,莫非是公子回来了?
我的一颗心喜悦的就快要按捺不住,急忙忙撑开油纸伞,顾不得狂风暴雨,只想快点把他迎进来。我跑到大门,那书生向我行个大礼,开口道:“姑娘,叨扰了。在下行至此处,不想遇上大雨,可否借住一宿,明日一早就走,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哦,原来不是翟公子,只是个过路人。
“好吧,请随我来。”我将客人带至客房,“乡间简陋,还请先生不要嫌弃,这是我家公子的一些旧衣衫,请将就换上吧。”
“多谢姑娘,那小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人是个读书人无疑,说不定也是赶考经过这里,倒可以向他打听一下,说不定还能知道些许公子的消息呢。
我大着胆子折返回客房,“先生赶了许多路,饿了吧?这是自家做的杞子菊花糕,暂且垫垫肚子。”
那书生已换好衣服,正在灯下看书,见我去而复返,忙起身相让,“有劳姑娘了。”
这是我第一次跟陌生人打交道,但为了公子也顾不得许多了,“先生不必客气,我想跟先生打听点事情,不知先生方便吗?”
“客气了,姑娘请讲。”
“请问先生是不是去赶考?”
“已是赶考回来了。”
“哦,那不知先生可否高中?”
那书生咳了两声,尴尬道:“唉,说来惭愧,名落孙山,只有待来年再奋力一搏。”
听到这里我忽然喉头一热,心跳加速,必是公子金榜题名中选,想来有许多繁杂事务要一一周全,怪不得这么久还没回家。
“那敢问先生,榜上有名的人中可有一位姓翟的公子?”
书生蹙眉思考许久,方答道:“小生愚钝,不曾记得有这么一位公子。”
“哦……”
我有些失望,可又想说不定这人真的脑子不灵光,记错了也是有的,不然怎么没考上呢?
虽然没问到意想中的结果,可大概是许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加之这人也是和公子一样寒窗苦读,引起了我说话的兴头:“不知先生在看什么书?”
“噢,小生喜读乐天居士的诗,如今冬日萧索,只有菊花凌霜傲枝,所以读的正是这一首: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他苦笑一声,“小生已赶考七年有余,不知是否有一天也会白头翁入少年场。”
5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首诗如此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姑娘,你问的翟公子是你的什么人?也是赶考去了吗?”
“啊,是,是,”书生的声音将我从遐思中拉回,“是我家少爷,老爷去世的早,夫人和我,我们阖府上下都盼着公子能早日高中,以慰老爷的在天之灵。”
我磕磕绊绊说完这些话,却见那书生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你说你们阖府上下,其他人呢,除了你我并未看到府中还有别人啊。”
“其他人都没在吗?”
“对啊,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是啊,人都去哪儿了呢?
我极力的想拨开脑海里的云雾,搜索出蛛丝马迹,大宅里什么时候只剩下我了呢?
我想起来了,自从老爷去世后,公子他苦读诗书,连连通过乡试、县试,举家上下都一展欢颜,那时有不少媒人上门说亲,夫人也觉得多个人照顾公子是件好事,可公子他志存高远,说是不完成老爷的嘱托是不会成家的。
谁知接下来的会试,公子连连败北,幸运再也没降临到他的头上。岁岁复年年,夫人也撒手人寰,临终让公子找个可心的姑娘,不要再考了。
可公子的那个倔脾气啊,凭谁都劝不了,我记得最后一次送公子进京,他的背不再像以前那么笔直,微微有些佝偻,两鬓也有了些许斑白之色,我心疼的想拦住马车,让他不要再去了,什么功名,什么利禄,怎比得上那些旧日时光。
公子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老宅,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他眼光中的锋利和决绝让我感到害怕。
6
“先生,”我抱歉的福了一福,“我在这山野乡间住久了,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那书生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勉强镇定的回答:“新皇去年登基,如今是庆和二年。”
庆和二年,没想到我已经在此守候了一个甲子。
可是公子呢,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先生,你已赴考数年,真的从未听说过我家公子吗?我家是西河翟家,祖上数代以诗文驰名。”
那书生眼睛一亮,仿佛想起来什么,复又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个,有些事我也是听来的,做不得真。过去数年,贡院里总出怪事,有考生在场中休息时梦见有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考生嘴里念念有词,到处问询要找一盆花,还有人说是亲眼见过这白发考生在墙角对着草根树叶时而微笑,时而嚎啕。后来听监考官讲,这人连年赶考,场场不中,精神便有些疯癫,最后一场竟烧光了书本被褥,自焚而亡。仿佛姓氏正是西河翟氏。”
是了,我终于想起来,当日公子在回廊中一边吟诵这首诗,一边爱抚的摸着我的脸颊开玩笑说,“若真有那一日,何妨与你渔舟唱晚、白头共老。”
那时的我雪白晶莹,恰也是我最好的年华,我记得自己努力舒展开那许多花瓣,想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公子在考场中寻的可是我吗?
此去经年,必定有许多的话要跟我讲吧,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闭上眼,有泪潸潸而落,跳动的烛光中似乎浮现出公子笑吟吟的面容。我纵身一跃,扑入那团小小的火苗,去寻找属于我的温暖。那是公子对我的承诺,也是我们最后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