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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1.4-维多利亚》

2018-02-13  本文已影响124人  谭炳昌

维多利亚

自从瑞涯搬到山顶之后,宋笙又再经常使用那久违了的小径。可惜他的童年乐园已经面目全非,而且每天继续在变,变得越来越陌生,好像那护林的土地公公,从传说世界回来了,再次主持大局:

“唷,是你呀!哪去啦?足足有两个世纪了吧。”

“哎,一言难尽。当时实在呆不下去。结果自我放逐,变了神话角色。现在好了,不怕啦,解放啦!”

“真的?太好啦!人类呢?”

“都死光了吧!”

死光?且慢,还剩几个。。。

现在宋笙每次路过树林,总觉得到处是眼睛。花鸟虫蛇,树妖精灵,魑魅魍魉,都在暗处盯着他,监视着他。还有野狗!他肯定那些狗娘养的死畜牲经常伺伏林中,垂涎欲滴。所有东西都屏息在等,等他死。等到最后几个人都死掉后,大地便可以更放胆重生。对它们来说,人类可能是地球最大的敌人,最可怕的妖怪!

宋笙小时候闭上眼睛也可以走通的一段路,现在危机满布。

由山顶沿小径往下走两百米是个小洞天。晦气的天空像正在溶化的蜡像,渗入灰暗的地平线,一同混浊,是个沮丧的海天一色。浓雾后的维多利亚,仿佛有股散不去的冤魂在呜咽,在申诉,悼念着往昔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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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熟识的 “中环”,原来的官方名字是 “维多利亚城”。当年以维多利亚命名的地方很多。太平山本身又名 “扯旗山”,身高552米,港英政府把它改名 “维多利亚山”。连接着的山峡,山脚下的海港,通往西边的大路,坐落东面的公园,甚至监狱,军营,学校,码头,通通都改名维多利亚,只有公厕从来没有跟女皇陛下拉上名分。看来高傲的英国官员,骨子里其实很懂得奉承的艺术,实行也很彻底。

从太平山顶下来,小径上半段蜿蜒曲折,以 “之” 字形前进。穿过一小段亚热带森林后,不再左拐右湾,索性直捣位处半山的“兵头动植物公园”,将它一分为二。

过了公园,当年是另一番景象。山上的宁静遽然消失,化为姿彩。烦嚣的小街,像蜘蛛网般纵横交织,乱中有序。市场,摊档,古董店,酒吧,和世界各地的风味食肆,被困在蜘蛛精的网中挣扎,拼命赚钱,交租吊命。过了蜘蛛网,街道渐宽,车也更多,更大,更豪华,开得更慢。快到中环了。

中环地势平坦,从太平山脚到海边像一块版,很不自然。原来这世界级金融中心是用垃圾堆成的。香港在十九世纪末开始填海,到二十世纪中叶更加速猛填。当时经济发展快速,制造了大量建筑废料。有人想出好主意,把垃圾扔到海里。解决垃圾之余,土地同时增长,壮大中环,一石二鸟,果然妙策。就是维多利亚的海岸线要受点儿委屈,像中年男人的发线一样,节节后退。

宋笙从小住半山,离中环不远,却不认识。小时候中环是大人的地方。长大后,中环已经奄奄一息。他对这红极一时的金融中心的印象,都是从老人家的口中听回来的。

爸爸的看法最简单直截。“中环?通街都是人,车,商铺银行,茶楼食肆,与香港其它地区没有两样,但空气较差,如非必要我绝对不去。”

宋笙的老友尊信在中环工作多年,对这黄金地段充满追忆。他认为中环的意义比它的金融地位深远。这一小块地方简直是正统资本主义的乐土,企业家精神的最后基地。想当年,真正商业自由在他老家美国因为不敌长期政治骚扰而名存实亡,香港却竟然在社会主义的大环境下单独支撑了好一段日子才放弃。没错,中环的空气不算太好。但觉得清新空气比经济繁荣更重要的人,都应该搬回乡下种田呀,对不对?要知道中环混浊的空气里面,蕴藏着一种独特的摄人魅力。

身处中环人潮,被活力带动,人只管往前挤,根本没有机会胡思乱想,不自觉身心两忘,可能比打坐更禅。当然,有些人 —— 宋笙知道每当尊信说 “有些人” 的时候,眉额一提,便是暗指自己的太极师傅马依力 ——  会认为这种活力充满铜臭,是财奴的精神病征。“这看法完全错误!” 尊信肯定地告诉宋笙。有活力的财富是一个健全制度的果,不是因。只有自由企业精神才可以创造财富,培养创意。反过来,想单靠钱的力量来去凝聚企业灵魂,是不可能的事。

不出宋笙所料,师傅马依力对中环的评价和尊信的完全相反:“垃圾!一句话:垃圾!彻头彻尾,里里外外,从地下的泥土到地面的人群,通通垃圾!”

哇,宋笙不禁质疑,真有那么多垃圾?

有!绝对有!还不止呢!你猜在垃圾堆成的黄金地段下面是什么?是粪便!

香港人钱多,吃得也多,但精神紧张,消化不良。马马虎虎穿肠而过的一大堆,恶臭难当,污染特强。顺手一冲便眼不见为干净,尽了好市民的责任。再花钱妥善处理已经冲掉的屎尿不划算,有违经济原则。于是越来越大口径的排污管越伸越出,把污水灌入大海,搞其 “鱼吃屎兮人吃鱼” 的互惠循环。这个手段有名堂,叫做 “深海自然处理法”。好听吗?有创意吧?尊信说的创意可能就是指这个。

地面上的活动表面看来体面,内里更脏。

垃圾堆上活了大批银行家。他们不停动脑筋,搞五花百门的“愆生工具”,越多越好,越乱越好,越难明越妙。银行家都不顾天气现实,喜欢在高温下穿西服束领带。反正有空调,热人不死。马师傅强调:“你可能不会相信。从前的人很古怪,看见你大热天时打领带穿外套,不单只不怀疑你思觉失调,反而觉得你道貌岸然,可以信赖。”

银行家的左右有大批律师,他们的任务是把愆生工具弄得更玄,更有法律依据,对银行家更有保障,他们也穿西服束领带。法治的精粹是字面功夫,所以字眼不能马虎。律师们迂回曲折地重复敲定各方责任:投资者要承担一切风险;银行家要保证合法利润。遇到纠纷,法治社会有专才应付。他们头顶奶白马毛假曲髪,脚踏漆黑胶底软皮鞋,以莫扎特的装扮,莎士比亚的词令,主持公道。

有增无减,变化多端的法规,也是在中环搞出来的。中区东边有座外貌庄严的立法会,原身是高等法院,建于二十世纪初的新填海区,基础也是垃圾。立法会内经常一片喧哇,气氛热闹。屋顶有个女神像,用长铜螺丝穿过脚板钉死在支架上。女神下面的行人都用手绢捂鼻,过滤汽车废气,她自己却用手帕蒙眼,分明讽刺法律盲目。她一手仗剑,表示老娘虽然看不见,却不惜使用暴力维护法纪,另一手拿着个空天平,像个刚卖光了货的小贩。

整个中环都是忙碌的人。

会计师忙纪录:什么也得纪录,一记七年。

技术员忙维修:高楼大厦电梯不能停,空调不能断。人都在高温环境下结了领带,空调一停,随时弄出人命。

形形种种的餐厅,为形形种种的忙人提供饮食。较高档的容许轻尝慢嚼。贱价的会用各种手段逼食客狼吞虎咽。午饭时分一到,数以万计的白领通街找吃,群情汹涌。“尊信所谓的 ‘活力’ 大概是指这种空着肚子,血糖不足的精神状态吧!” 吃饱了,捧着满肚快餐赶回办公室,待会到厕所一拉为快。舒服!又一堆匆匆消化过的残渣被冲进维多利亚的怀抱,参加 “深海自然处理”。

“你知道吗?当年的经济要避免崩溃,就必须不断增长,无止境地扩大。” 马师傅自言自语地问宋笙。还没有给他机会作答,便接着说下去:人越来越多,都要有工作。无所事事的人会替自己找麻烦,连累大家。于是人人为了工作而工作。工作变成了经济 “自我循环” 的动力,与生产不一定有实际关系。

看!人人有工作,赚了钱都想买车买房买电视。于是工程师不停地设计新大厦,不停把排水管延长,追赶那越填越远的海边。旧大厦被拆掉,顺手扔到海里造地皮。那么多房地产项目,看来搞工程的人才不够呢!搞地产要融资,看来银行家也缺啦!当更多银行家搬进中环的时候,商厦也不够啦!看!经济发展蛮有势头,肯定需要更多的律师和会计师啦!

速递人员跑来跑去,把 “非常重要” 的文件传来递去。转头,清洁工人把切碎了的重要文件送到堆填区沤沼气。

哇!不得了!经济彭涨,繁荣昌盛,形势一片大好:车水马龙!车水马龙!混凝土车,公交巴士,地面小汽车,地底大火车,垃圾车,货车,的士,警车,泥头车,救护车。。。通通都赶时间,互相争路。

室内空调高开,人在发抖,哪来的能源呢?

离开中环不远有人在发电。在更远的地方有人满脸黑煤在开采。在远得厉害的地方,有人在杀人放火,改朝换代,以保障银行家的纸币可换汽油,可换一切资源,让他们随意浪费。

充满干劲的人不停穿梭世界各地。航空公司自动自觉把 “碳足印” 呈交网上供世人公审,透明度十足。透明度高就是文明,足够啦!实际行动是另外一码事。大家不坐飞机成不成?不成吧?那么,飞机要飞,不能光靠风吹对不对?既然飞机要耗能,留下个巨大碳足印是科学因果,理所当然,试问航空公司有啥办法?行政人员不可能不飞:既要搞愆生工具,又要参加可持续发展和社会责任等国际论坛,不飞不成。

最后召集啦,还啰嗦?快快快!来!走!飞!

好一个充满活力的金融中心:本来海水一团,养些鲜鱼虾蟹。人类弄来大量垃圾把它填成遍地黄金。大家就围着黄金梦转,不停的转,拼命地扒,直至筋疲力尽,精神崩溃;直至下一代的前途尽毁;直至一切复归于无,连鱼虾蟹也荡然无存。

马师傅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大概就是尊信所讲的经济灵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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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听来,各有各的道理。

不过什么企业精神,自由经济等一大堆概念,孰是孰非对他来说都意义不大。他小时候离远看见过文明的背影。但当他渐渐长大,一步步走近社会的同时,文明便像海市蜃楼般消失在眼前。马师傅的看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人忙碌一生,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何必呢?宋笙虽然理解,但有选择的话,他还是希望体现一下车水马龙的群体滋味,尝试过过紧张的生活,为前途奔波,为家庭努力。难道这是人性?一个未经煎熬的人生,想直接归于平淡,绝非易事。

宋爸爸从小教他无论如何得向前看,过去的都不要管,只望将来。其实他要管也管不了。过去的日子,昔日的是非,永远都快他一步,走在前头。马依力和尊信两位老人家无聊的时候,老爱环绕着昨天的世界辩论不休,宋笙只有听的分儿,能插嘴的空间不多。昨天的世界与他有缘无分。他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

维多利亚的阴魂,躲在浓雾背后喃喃细诉往事,回首前尘,宋笙听出了神。灰色的天空,笼罩着中环,有如来自天外的变形巨虫,张开了天罗地网,不慌不忙地把他包围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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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面对眼前的无尽朦胧,看不见出路。他像断了锚链的船,随水流漂泊。他很想有个目标,但心知自己的人生并无什么目标可言。他渴望有个实在的答案,却连问题是什么也毫无头绪。从前的人抱怨要为生计操心,谁料没有了衣食住行的烦忧,生命更难捉摸,更不踏实。

宋笙一方面活泼自信,一方面失落犹豫。他很爱瑞涯,却不知情为何物。再者,他们之间的 “可爱时光” 最近经常断片,具体原因莫名所以,反正跟以前感觉不同。就昨晚吧;他俩饮饱食醉后上床做爱,本应人生一大乐事。谁知缠绵背后好像有个黑影在监视着他,令他无法集中。难道是思觉失调?又或许是变了心?

没有没有,肯定没有,绝对没有,真的没有。两样都不是。

可能是想得太多吧。。。

这倒有可能。哎,不经不觉,他跟瑞涯一起七年了。会不会是七年之痒准时发作呢?那岂不麻烦?整个香港也没有第二名六十岁以下的女人,找谁来搔这个痒呢?

又或许是自己更年期?

早了点吧!他提醒自己:“我才刚刚四十二,可能是全世界最年轻的人呢!”

宋笙其实的确是全世界最年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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