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女人坎坷多乡土故事故事

消失的“铁娘子”

2018-01-06  本文已影响59人  俞米

1.媒妁之言

腊月初八这天对于罗何村来说,是个和春节一样重要的日子。阿美端着一托盘酒菜、二妹提着一篮子香纸蜡烛,匆匆到村头的祠堂去祭拜。这件事“规矩”上是必须男人来做的,可是父亲过世了,弟弟又还小,阿美她们只得早早起来,先于村里的男人们做好祭拜,以免别人说她坏了规矩。

今天早起的不只两个女孩,还有一个穿了红棉袄的女人,她远远看到这对姐妹,眼睛里放出喜悦的光来。

女人跟了一路,也不避讳,和姐妹二人前后脚进得家来。阿美哪里知道,从她被这个外村来的女人(媒婆)看到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开始悄悄发生了改变。

没过几天,媒婆带着一户人家上门来提亲。按照那个年代的规矩,结婚前新人是不得见面的,所以阿美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媒婆口中的那个他,是一个孝顺、能干、体贴的人,家中条件也非常好,可以说吃穿不愁。这让阿美充满了幻想:她一边想着自己能嫁给这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应该会很幸福;一边希望因为她的出嫁,能让家里的条件得到一些改观。

婚期转眼就到了,男方家的锣鼓一路敲到门前,接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妹妹和弟弟欢天喜地地跑出去看。除了对方带来的“红礼”、娘家的陪奁也非常丰富:箱子、柜子,棉被、搪瓷洗脸盆,鸡蛋,猪肉,还有米……所有的物件都染成了红色。此时都一字从院子里排到大门口,以示双方家庭的诚意。

阿美第一次穿上一身大红色的袄子,盘了头发,擦了粉。当母亲给她盖上红盖头时,她看到母亲落泪了。她知道母亲舍不得自己,却不知道母亲是在心疼她即将作为一个媳妇儿的不容易。

接上新娘,随着鞭炮声声,接亲和送亲的队伍启程。由于罗何村以外都是田间小路,所以打帮忙的小哥们用青竹子穿起嫁妆,两两一队,像抬轿子一样抬着走。这一路各种声音包围着阿美,好不热闹。

当鞋子踩到青松毛上,阿美知道快到婆家了。盖头被掀起来的那刻,阿美看见了刘国礼,这个媒婆口中的翩翩公子,怎会是一个还没自己高,骨瘦如柴的男人?他穿了一身新衣裳,折痕很深,一套衣服就像挂在衣架子上一样,空荡荡的,阿美有些惊诧,甚至有一丝失落。但碍于一众客人都在等着看她,阿美又赶紧挂起了笑容。

新房并没有媒婆口中那么宽敞明亮;家里的屋子已经住过三代人,土楼的阳台摇摇欲坠;灶台被火烟熏的漆黑发亮;楼梯歪斜,踩上去嘎吱作响……阿美没有看到媒婆口中的任何一样“好得不得了”的物件,日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开始了。

2.大当家

阿美新婚的第三天,邻居来要走了两床新棉被、一对枕头、一只大公鸡。刘国礼看阿美不高兴了,嬉皮笑脸地说,“没事没事,以后都会有的。”阿美和眼前的这个人,到目前为止才认识三天,阿美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阿美打小话不多,刘国礼却是个话匣子,一旦家里来个人,非拉着人家说上半天。于他而言,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和别人打交道。但是农活、家务活如果母亲不指派给他,他是万万不会去碰一下的。有时阿美让他帮忙做点事,他也都用“有客人在家”作为他推脱活计的理由,继续和旁人谈天说地。阿美辩不过他,也就懒得在他身上白费功夫。

阿美每天和婆婆忙完农活,还得给全家人做饭。婆婆说: “勺子交给你,以后就是你当家!”但是当家哪有那么容易,这第一件掌勺的差事就没法儿干。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家的米缸只三个月就见得底来。阿美也不知该问谁好,小叔子放学了还要吃饭,情急之下阿美回了娘家。

母亲听得后说:“不能啊,媒婆带我去的时候,家里可是满满当当两缸大白米,少说也能接上新粮!”阿美苦笑着告诉母亲,那是因为缸里还放了一张板凳,搭上木板支起一大块地方,大米只有半缸不到。另外那半缸也是借的别家的。家里五张嘴,撑不得多少时日。

母亲知道做媳妇儿的都难,可是娘家也没有余粮。母亲看看阿美,抄起蛇皮口袋到米缸舀了半袋米。阿美有些心酸,又不敢耽搁煮饭,心事重重地走了。母亲看着这个才刚满十八的姑娘就要为一家人的口粮奔波,心疼一阵阵袭来,只能跑到楼上,目送她走出村子,看着她渐渐走远,独自泪湿眼眶。

阿美在婆家也有些时日了,她渐渐明确一件事情——刘国礼靠不住!等着刘国礼给自己好日子过,恐怕是没有这个命了。所以她跟着隔壁家的嫂子做起了买卖。房前屋后但凡有块土,都被阿美播上了种子。加上家里一亩多的旱地,阿美早上可以去卖些自己种的小菜,逢街天再去摆地摊卖点小玩意儿。阿美一边守摊,一边也纳些鞋底、鞋垫,有人买就卖,没人买便拿回来给家里人用。

日子过得紧巴巴,阿美也慢慢学会转寰:米不够的时候,偶尔吃一次玉米面也是好的;没有柴的时候,阿美就上山去捡,六七月还有菌子、蕨菜,捡柴也可以顺便捡一顿足够一家人吃的野味。

就这么过了两年,阿美生下一个儿子。婆婆借口说阿美忙,自己揽下了带孩子的事。阿美何尝不想自己带孩子,他还那么小,可是婆婆让她到田地里去,自己倒是退居二线打起了游击。极少看她再出门做点什么帮得上忙的事。

可是孩子并没有得到好的看护,孩子得了病,婆婆用自己的偏方治——给孩子吃草木灰、锅底灰、米茶(大米和碎茶叶放锅里炒糊)……阿美发现时候,孩子的四肢已经不会动弹了,只能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阿美抱着孩子到处求医生救命,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孩子。

婆婆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又“夹着尾巴”到地里去了,偶尔帮着阿美守守地摊,偶尔做一两次饭,刷一两次碗。都是女人,她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她何尝忘记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是她面对着阿美说不出道歉的话,毕竟她是婆婆!

阿美太难受了,她只要一看到这间屋子就想到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阿美第一次和刘国礼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刘国礼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年他没有给过阿美一点点支持和依靠,孩子走了以后,他也无比惭愧,所以他终于先阿美一步,站出来提出“分家”。阿美后来开玩笑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嫁的是个男人。

婆婆很是厉害,除了几张粽树皮,家里什么都不让阿美带走。

他们在村尾的一块自留地里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虽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可阿美还是开心地笑了。刘国礼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是有家的人了,主动接过阿美卖菜的担子,阿美得以做些别的事情。

自从刘国礼卖菜以来,他突然觉得好像人生有所不同了。当他第一次将地里的小菜换成钱,他觉得自己无比光荣,所以他每天傍晚就要到文宫去犒劳一下自己。(文宫:村里提供给大家娱乐的公共场所,类似于今天的公园、广场。)他一身的绝活只有在这里才派得上用场,他喜欢扭迪斯科,也擅长跳村里大妈们跳的舞。每当他一扭起来,大家都为他喝彩,因为这整个村子只见得他一个男人会跳女人的舞。

而阿美学不会他的“乐观”,还是没日没夜操劳,甚至开始和基建队去干活,只要有活可干,她绝对冲在第一个报名。

五年间,他们建起了三间土房,用篱笆围起一个小院,养起了一对小猪。阿美还替刘国礼又生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阿美时常带着孩子下地干活,村里无人不夸,无人不佩服。有时候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地头晒得不行,阿美就把孩子放到干涸的水窖里,用芭蕉叶把口子盖严实。回家的时候一只水桶里放一个孩子,村里人甚至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打不倒的“铁娘子”。

3.“退隐江湖”

日子越来越好,两个孩子也渐渐长大了。懂事以后,儿子不喜欢别人说自己爸爸是扭秧歌的,女儿不喜欢别人叫妈妈“铁娘子”。为了逃避村里的流言,两个人都跑到外地念书。

一次,阿美在基建队干活时,不小心被钢筋绊倒,摔到刚打了石基的海埂上。摔倒时,她肩上还挑着一担沙灰。本就有风湿的阿美摔断了胳膊,摔坏了尾椎骨。这下全家最大的劳动力卧病床上,只能眼巴巴看着成堆的活计无计可施。

更糟糕的是,婆婆最近一年频繁流鼻血,小叔子死活把她劝到医院做了个检查,发现老人脑部有个肿瘤。阿美一家和小叔子想尽力给她医治,可是老人做开颅手术,村里还没有过先例,村里的人们纷纷劝阻。再加上婆婆平生最怕进医院,死活不同意,医生这边也主张保守治疗,所以这件事就只能继续拖着。阿美托人找了一个认识的老中医给婆婆配了些药,勉强能让她少流鼻血。

一家人断了最大的经济来源后,刘国礼也开始慌了阵脚。他从没想过“铁娘子”阿美会有“倒下”的一天。两个孩子的学费、书费、生活费;老母亲的医药费;家里洋房建好一半,眼看要浇灌第二层了,还有之前欠着工人的工时费……所有这些开销都没了着落。这天,刘国礼失眠了。

迫于无奈,刘国礼第一次东奔西跑找亲戚借钱。这时他才真正知道阿美平时当家的不易。

为了尽快把房子建好,并且早日还上欠款,刘国礼承包了三亩烤烟地。专心钻研起烟草种植,这一年,村里人再不见阿美的身影,倒是天天看到刘国礼早出晚归。“‘铁娘子’终于能好好休息了”,人们都这么感慨!

为了节省烤制烟叶的成本,刘国礼还和村委会申请了一些补贴,建起一座烤房。从烟草采摘下来到烤烟出炉,全程都是他一个人盯着,所有环节都倾心竭力做到最好。这可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啊。再说他也赔不起这个本。

刘国礼再也没有去过文宫,在他四十五岁的年纪,他终于“被迫”成为一家的顶梁柱。现在,他没以前那么多话了,每天稍有空闲就赶紧做好饭,生怕自己忙起来顾不上阿美。村里的大妈大婶儿路上遇到他,总爱开他玩笑:“今天不来扭一段?”他总是客气地说:“有空再来!”事实上,他就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直转,在田间地头转、在柴米油盐里转、在仓库和市场之间转……再也没有空下来的时候。

“铁娘子”“退隐”两年之久,待她重新站起来时,一切都不同了。眼前这个男人开始嫌弃她做不好饭,种不好庄稼,让她在家里待着养养家畜。实在闲不住,就找人问问哪家有合适的姑娘小伙儿,给儿子找个好媳妇儿,给女儿寻个好人家。她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经过两年的磨砺,已经不再是那个得过且过,得混且混的人了。他变得会体贴阿美、关心孩子、为老母亲担忧……变成了二十几年前媒婆口中的那个他了。

阿美再出门的时候,人们似乎也忘记曾今那个雷厉风行的“铁娘子”了,这家人终于回归“正轨”——男人做男人该做的事,女人可以享女人该享的福。

这一年,阿美家的洋房装修好了,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女儿给阿美买了一身红色的袄子,给刘国礼买了一身合身的西装。儿子回来这天,女儿给阿美盘起头发、擦了粉,阿美突然想起出嫁那天,她也是这么打扮的。她转身看了看刘国礼,这身衣裳看起来比当年那身顺眼多了,阿美呵呵笑出声来……

消失的“铁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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