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二章 伤痛(5)
屋内的烛火依旧燃着,却已经变得幽幽暗暗,衬着屋内的死寂。邯羽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心头不禁一紧,以为那将军已经睡过去了。
他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凑到了近处。
上原的眼睛半闭着,眼瞳四散。屋内本就昏暗,屋外幽风又吹得诡异,再合着眼前这一位的“死不瞑目”,生生叫邯羽吓得肝胆俱颤。
“原帅!”他推搡着他,“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你倒是给老子醒一醒啊!”
邯羽说着便蹬掉靴子跳上床去。他抡起腿,可看着那躺得形同天上残月的南沙军主帅,他又下不去脚。
再这么踹上一脚,折的可就不是一条胳膊这么简单了。
上原的右臂搁在身侧,便挡住了邯羽从另一边给他来上一脚对称的可能。
他抬着腿,却一时无处下脚。
惦记着自己的生计,邯羽急得满头大汗,“祖宗,你可不能就这么断气了!你断气爽快了,老子怎么同玄烨交代!”
他一屁股坐在了床榻上,把本就鸟窝一般的头发挠成了鸡飞蛋打后的鸡窝,遂悔不当初。后悔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如此沉不住气来多管闲事。这下可好,被扣上了这么个要人命的屎盆子!
心中怨气郁结,邯羽又急又气,故而也就暴露了本性。
他是个猎户,从前在山上野猎时没少对付那些吊着半口气还在拼死挣扎的野物。通常情况下,他会蹦到猎物的身上,将它死死压住,然后挥刀请它去见列祖列宗。
此时,他便是以这样的姿态坐在了上原的身上,手中的夺命屠刀便是那张开五指的巴掌。
巴掌抽到肉上的声响清脆,手法同脚法一样干净利落。只是他家将军五官过于深邃且棱角分明,抽得他手疼。
那半开的眸子似乎动了动,却又好似是被邯羽的连环巴掌抽得游移。
涣散的眼瞳骤然紧缩,上原双目圆睁,狠狠吸上了口气。
邯羽都快要喜极而泣了,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身旁的一只手以绝对的力量拽了下来。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与上原贴在了一起。
方才那双死鱼一般的眼睛正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他们鼻尖几乎靠在了一起,呼吸间满满都是浓血的腥甜。
相依的胸膛下,心跳猛烈,似战鼓雷鸣,催着人发汗。
邯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得心跳加速全身冒汗,他半晌才挤出了句话,“你这是回光返照了?还是觉得冷,拿我当被子盖?”
也便是在这句话出口的一瞬,他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自己的影子倏尔不见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胸口一痛,继而背上一疼,遂有一声哀嚎自嘴角溢了出来。
上原将他掀翻,毫不留情地让他直接砸到了木墙上。
待到邯羽缓过痛劲儿再看向他时,那人方才眼中炙热的温度早已不复存在了,就好像从没存在过。
“力气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他疼得嘶嘶喘气,“老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今晚要被你这么折腾!”
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撑着自己的腰,邯羽疼得头都抬不起来。
南沙军的主帅已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凉声道:“踹我没够,索性直接上手了?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扇我,你是第一个。出息了!”
邯羽索性蜷缩着身子倒在了他的床榻上,“我救了你两次,你就这么报答我?”他咬着后牙槽道,“你这男人没良心!”
这个角度,上原看不到他的脸。没有那张让人刻骨铭心的脸杵在眼前,他也就更加冷静外加冷漠了。
“躺在我的榻上,你倒是无甚避讳。”
“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避的!”
上原忍了片刻,终于还是忍无可忍道:“踹了我,扇了我。我好歹也是这南沙军的帅,你就算不怕我,但你也好意思赖在我的榻上?”
“你不是也把我糊到墙上去了?”邯羽毫无愧色,也无惧色,“我们算是扯平了吧!”
“扯平?”上原撇头看他,“那方才这么多下巴掌怎么算?”
邯羽把自己摆了个平,丧气道:“你爱怎么算怎么算,反正南沙军你说了算!”
这床榻本就不大,两个大男人往上一趟,便就躺成了肩膀挨着肩膀。
邯羽眼角的泪痣生在右侧,可他却不知道此时这小小一颗的不起眼竟悉数落在了枕边人的眼中。
泪痣映入眼底,让上原彻底冷静了下来。
就在方才醒神的那一刻,他将他误认成了朝露。
便是在这霉迹斑驳的简陋木屋里,在这破破烂烂的鲛帐内,朝露也曾那样坐在他的身上,带着酒气,气息紊乱。
欢愉总是来去匆匆,叫人贪恋又无法将它永远地攥于掌心。
曾经,他们不过是对方发泄欲望的工具,日益弥足深陷的也许从来只有他一个人。直到最后一刻,朝露也不曾将心托付给他。
可即便是那样卑微的守望相依,还是在仓促间便戛然而止了。
朝露走了,将痛苦留给了他。
痛苦是一把温吞的慢火,在这六百年的煎熬里,将他烧成了一摊灰烬。
他活着,却觉得自己属于朝露的那一部分已经死了。
屋内突然便呈了一番诡异的死寂。
迎着枕边人投来的五味杂陈的目光,邯羽不确定道:“看着我干嘛?是又想睡了吗?要不要我陪你说说话?”
上原嗯了一声,余光从那颗泪痣上挪了开。
他终究不是朝露,即便长得像,他也不会是她。
更何况,这还是个男人。上原觉得自己心里揣着的那点儿不切实际的念想着实荒唐。
邯羽枕着胳膊目光悠远地望着靛蓝色的破烂鲛帐顶,好似能望见苍穹上的繁星点点,“刚才玄烨挂帅出征了,说是那个东什么的打来了。”
“东枭。”
“对!他骑着鸟身龙首神就走了,连战袍都没穿一件!”邯羽瘪了瘪嘴,“牛逼啊!”
“那一只叫广无,还是我驯化出来的。”上原对于这接踵而至的突袭并不吃惊,“烨帅带兵打仗比我出息多了。打个东枭而已,不穿战袍也出不了什么事。”
“但他要是当真那么厉害,怎么不去守边疆?窝在南丘军那种地方当个补给营的帅,简直是浪费人才!”
上原没有答他。
邯羽侧头看他,“不过,你居然还会驯兽?我看你的坐骑是只火凤凰,也是自己训出来的?”
“嗯,那只凤凰叫祈安。我从前是南丘军的帅,主掌辎重与物资补给。”上原没有看他,似是在追忆,“祷过之山相对太平,一年到头和小部族也起不了多少次纷争。军中生活乏闷,与底下的人也没那么多话可以说。闲着没事干,便就只能折腾些野物。南沙军的蛊雕也是这么来的。”
“我瞧你驯的都是飞禽,是打老鸟打出心得来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邯羽着实好奇,“你打仗这么认真,怎没得魔尊青睐?”他惋惜道,“我看现在魔都城里的那位穆大将军不如你!”
“别同我提那个人!”
上原的语气骤然生寒,叫邯羽登时一愣,遂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两位大人物之间可能有不小的过结。他有点纳闷,因为弥菓只叮嘱过不能在这位将军面前提他的前任,没说他在魔都城里还有死敌。
难不成这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邯羽着实没想到那位军爷似的小娘竟还是个红颜祸水!这方圆数里地,除了野物,哪里还能找出个母的来!南沙军遍地都是爷们,那小娘当家的时候得乱成啥样!过去那些战无败绩到底是怎么来的?耍美人计吗?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件不得了的事!
伈伈然咬了咬舌头,他嘀咕道:“不提就不提,这么凶!”
“我觉得我是对你太宽容了。”上原的声音又更寡淡无情了些,“才会让你今日对我动手动脚,在我的榻上为所欲为!”
邯羽一骨碌翻了个身,趴在他身旁边捶腰边小心翼翼道:“原帅,我觉得你挺讨厌我。”
这一句直白的话说得上原也是一愣。他扪心自问,自己讨厌这个人吗?
不,他不讨厌,只是不愿见他。因为这张脸总能让他想起那些挽不回的过去。
“我并不讨厌你。”上原如实答道,“你是个新兵,不懂军中规矩,本帅自然是要对你格外严苛些,不能滋长你的惰性与随性。”
“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你的特殊关照了!”
邯羽撇了撇嘴,觉得趴着也不舒服,遂就又翻了个身。床板也上了年纪,常年泡在这潮湿的屋子里,他一动,难免动静有些大。
“你能消停些吗?”上原有些烦躁,“还是说,你想我再扔你一次?”
“我翻个身也能惹你不高兴,还说不是讨厌我,不是在针对我!”
上原唔了一声,“你要是真这么觉得,也是可以的。”
这话说得让邯羽实在是没法接,遂对着帐顶翻了个莫大的白眼。要是有选择,他才不乐意留在这里受这鸟气!
屋内终于安静了,上原如愿以偿得了耳根清静。他觉得今夜有些难熬,右臂疼得厉害,还有阵阵倦意纠缠不休。幽邢才离开不久,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那位行踪不定的神医,亦不知何时能归。他溺在这痛苦里望不到头,身旁却还躺着一个让他不由要想入非非的人。
南沙军的主帅觉得玄烨一定是同自己有仇,故意将这小子塞进屋里,来糟自己的心。
复又转念一想,这可不就是有仇嘛!毕竟人家是南沙军最大的债主。这一趟债没讨着,现在反倒还要帮着带兵打仗。
他幽幽一叹,觉得若是当年的朝露也有自己这般觉悟,他们说不定早就成了!
“知道你讨厌我!”邯羽听到他唉声叹气,心里也来气,“但我受人之托,不能让你今夜在我眼皮子底下断气。我腰疼得厉害,还是拜你所赐,所以就请你免为其难地借你的床榻给我躺一躺。等有人来换班,你爱死不死!”
上原闻言偏头看他,“听你的意思,你也挺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