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起夜》:荒诞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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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写的短篇小说《起夜》,被选入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单之短篇小说榜。
这是双雪涛以北京为背景写的一篇小说,双线构造。两个东北人的生活在某个夜晚凑到一起,揭开了一个荒诞而残酷的私密审判内幕。这俩人虽然在北京有房有车了,但骨子里还是满满的东北范儿。
主线是岳小旗和精神病妻子的故事始末。副线是“我”和妻子马革儿的婚育纠葛。
“我”原本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青少年时代很社会。在北京当上导演,此次又遇上剧组死人,职场风雨飘摇中。妻子马革儿是作家,在侦探协助下写一个退休教授犯罪,使用有毒的避孕套嫖娼,致使很多女人不育的故事。马革儿怀孕期间还写小说,喝酒,结果小说流产,最终孩子也流产。“我”的妻子马革儿对于怀孕生子的态度是不严肃的,与我内心期待是相悖的。
马革儿说,我们家的座右铭,你是社会人儿,我是艺术家。她的文学事业,和“我”所要的现实婚姻是矛盾冲突的。这也是为什么一个陌生人能在半夜把“我”叫出去的主要内因——“我”的内里隐含小心翼翼的反感,对妻子对家庭的叛逆,以及职场不顺情绪的发泄。
另一条线的岳小旗,只是偶尔和“我”一起踢球。却在半夜因生死攸关的事情找“我”喝酒,套近乎。除了都来自东北,我俩几乎就是陌生人。他居然告诉“我”他杀了自己的妻子,放在车尾后备箱,准备要求“我”陪他埋葬妻子。我问他杀妻的前因后果。他说因为妻子得了精神病,影响了家庭,影响了孩子的安全,这会儿妻子的尸体就在他的后备箱里。
曾经在滑冰场上青春灵动的“杨不悔”,现在成为待抛的尸体。她幼年时先是受到生父抛弃的伤害,年老色衰后又受到丈夫岳小旗在性与陪伴上的抛弃,出现了精神失常。
更为可怕的是,岳小旗在妻子为他生了俩孩子,体态臃肿失去性魅力后,先是心理上憋屈冷落她;当她患精神病成为家庭累赘后,又弄瞎了一只眼,烦腻之下,就打算不再让她活下去了。更为荒诞的是,他招集两个年幼的儿子女儿,举行家庭投票表决,是否除去妈妈这个家庭成员。他借口为了减轻妻子痛苦而杀妻,并且有预谋地选择好监控失灵的时机,残忍地夺取妻子生命。
他认为,死亡比让妻子在精神病院里发疯、受苦、被强奸的结局更好。他把凶残冷酷的杀人念头,隐藏伪装在悲悯仁慈的虚伪外衣下。他对“我”说:
哥,弟弟我没什么能耐,可能是我让她憋屈了,但是我能送她 一程。
岳小旗和“我”都是作为东北人,在北京生活并且组建起家庭。同样面临繁重的经济压力,职场压力,生育压力,文艺与现实的冲撞,男女两性间价值观的冲撞,层层叠叠如茧包裹压迫,几乎令人窒息。
岳小旗以两罐混合威士忌的代价,就让“我”甘愿回归到铁西区少年的热血冲动年代。他异想天开地要求“我”帮他埋尸,而“我”竟然也爽快地答应了。交浅言深,和对复杂人性的错误判断,显然会让岳小旗输得一败涂地。
有意思的是,当岳小旗和“我”深夜长谈时,球场上一直颠球的少年,代表了某种意向。他一直笨拙而执拗地颠球,不管球听不听话,不管自己能不能控制住球,就一直不懈地坚持。多么像岳小旗和“我”,以及更多没有具体面目的社会人,不管生活这颗球如何难控,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笨手笨脚地持续颠球。
小说的最后,“我”冲到球场抢下足球,按照技术规范标标准准地颠球二十几下,然后“杀死”这颗球扔回给少年。这充满意向的场景,是不愿意再战战兢兢地遵守规则,要破坏;是暴力地向生活宣战,要发泄;是复杂人性中,道貌岸然的身份也掩盖不住的那点黑暗,要碾压弱者。
双雪涛将 “文艺与生活的混乱”完美糅合,依旧在虚构和超现实的造境里来去自如。他把他们的中年之痒和中年危机,用一场死亡,一场流产,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儿一起袭来。暴力和矛盾,在其中面目狰狞地抓紧读者的视线。女人的无助和脆弱令人悲悯和慨叹。
而岳小旗在荒诞的家庭投票表决中,引入了孩子的天真,回避了成人世界的无情,形成强烈的反差效果。他以童言稚语为借口,从而做出杀死妻子的荒诞判决。在他的内心,把这个违法的、残忍的判决,推托责任给孩子,粉饰成对病妻的一种怜悯和关爱。岳小旗还把这种观念,通过两瓶酒强行贩卖给“我”,以骗取我帮他埋尸。他虚伪无耻地认为,这是一种对妻子的解脱,远胜于把她关在精神病院里发疯、受苦、失贞要强得多。
是谁给他对妻子生杀予夺的权利?岳小旗在“我”面前,一直表现出一个挣扎的、无可奈何的夫权与父权的结合体。妻子“杨不悔”发疯之后,她既失去了作为女人的性魅力,又失去了作为母亲的理智和能力,于是变成一个毫无价值的累赘,理当该接受并且感谢他给予的荒诞裁决。
最巧妙的是“杨不悔”的命运在结尾出现的反转,预示着世界不可能会围绕着岳小旗们自私、冷酷、荒诞、无耻的价值观旋转。马革儿酒后流产实证后,“我”在酒后激出的邪恶与破坏性,也是让人沉重而默然。最后“杨不悔”鼻孔流出的血和马革儿流产的血,奇异地相互呼应,预示着女性要打破旧秩序,在混沌中觉醒,势必得付出某些代价,然而最终博弈结果如何,竟无人能够预料。
人性如此复杂而深不可测,从《起夜》里深挖,也许还能望见更黑的深渊。
最后的结尾,以“我”和“杨不悔”的对话收官。
她睁开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我,说,真好啊。我说,什么? 她说,真好啊,这个冬天。你啊,她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你就是永远不知道我为了走到这里来,用了多久,我不后悔啊。说完,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了雷鸣般的啼哭。
“杨不悔”的不后悔宣言,就是“我”和所有北漂的、在社会上挣扎求存的所有人的宣言;“杨不悔”的雷鸣般的啼哭,就是“我”和所有中下层疲惫焦虑的人们发出的雷鸣般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