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31
故乡•外婆
这一次的假期，我和丈夫带着孩子回到了久违的故乡。
孩子说：好想去小溪里抓鱼呀。我当然很能体会城市孩子的这种向往，可是，近几年家乡垃圾污染严重，我们沿路走了好几条小河，水都太污浊了，这样开开停停沿水上行着，不知不觉，外婆的村庄隐约可见。
外婆不是我的亲外婆，准确地说，是我前男友的亲外婆。然而这样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想念她。
尤其这些年，每次回了家乡，其实都很想来看望外婆。只是，时移世易，太多的物是人非，太多的牵绊与顾虑，使得我无法完成这样貌似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我对丈夫说：前面是深山，不能再往上走了，这附近有一片竹林，溪水也干净些，要不就让孩子在这里玩耍吧。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当我远远看到外婆村庄的那一刹那，我就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去见外婆：要是能让外婆见见我的双胞胎儿子，那该多好。
距离上一次见外婆，大约也有十二三年光景了。那时，我和一个叫Frank的男人，一起偷偷回来家乡看望过外婆。
那次看望外婆，距离我离开小镇，也有六七年的时间。那六七年间，我去了省城，辗转在北京，后来又去了深圳，自己的奔波不定，以及与前男友的分分合合，更加使得我无法遂心如意去看望外婆。
那是个春末的上午，我和Frank开着车，在跌宕的山路上一路颠簸，缓慢前行，绕过一个弯，又绕过一个弯，我一路上惶恐着：这六七年不见，不知道外婆是否一切照旧……
那些年，我还留在镇上教书。我的前男友调进了城里的电视台工作，他临走前反复叮嘱我说：“以后我不常回来，外婆很孤单，你务必多去看看她。”
事实上，我根本没把前男友的叮嘱当一回事，因为我知道，不管他说自己多忙与不忙，都不见得真的会用心来看望外婆。我喜欢外婆，仅仅是因为，她是那样一个祥和又慈爱的老人。
那些年，有时候是骄阳似火的六月天，有时候是阴雨绵绵的梅雨季，也可能是寒风刺骨的打霜天……几乎每隔半个月，我都会骑上自行车，数着山头到这里来。
外婆总是会倚在门前迎我，每次都说：“灶膛里的火又笑了，知道你要来了。”然后，就赶紧拉着我进屋，帮我卸下草帽，或者是冬衣，边帮我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边笑眯眯地倾倒着她朴素的感情。
外婆家住在深山里，离圩镇还有三十多里路，一座泥土胚房，家徒四壁，日子非常穷苦。外婆身体不好，一只胳膊中风了，又常常头晕，走不了远路，只能天天待在屋子里，做做家务喂喂猪。外公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经常咳嗽，又摔伤过腿，但依然是要一拐一瘸到地里去，放牛耕田，种菜砍柴。舅舅小时候患有脑膜炎，至今显得有些痴呆，四十出头的男人，媳妇娶来了又跑了，至今跟着外婆和外公过日子。其中有一个小女儿，是纳了上门女婿的，然而好吃懒做又不孝，也是不管不顾外婆的，自己一家人另外盖了新房搬出去住了。而外婆的其他四个女儿却家道富裕，都在镇上，或者在城里盖了大别墅，小生意做得很好。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不把外婆和外公接出去住。
不过，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我只知道，每次见到外婆，她都会对我说：“灶膛里的火又笑了，知道你要来了。”我曾问过外婆：“灶膛的火，怎么会笑呢？”但是外婆总是神秘地咪着眼，就是不告诉我。
那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充满了欢乐。每到周末，一路上的颠簸，一路上的山风，一路上的鸟语花香。为外婆做的饭，外婆总是说好，给外婆买的衣裳，外婆总是说好，替外婆买的点心，外婆总是说好，甚至是给外婆买的药，她都不问，就说好。总而言之，外婆见到我，就像是过节一样，渐渐地，我对外婆，比亲外婆还亲。
时值插秧季节，担心外婆家劳力不够，我带着十几个学生，买上一些鱼肉和新鲜蔬菜，一边做饭，一边去地里指挥学生干活，外婆家的秧，不消一天就插好了，到了秋割时节，我还是带着我的学生，不消两天就把稻子全部割完了。每每这时，舅舅很是感动，然而我却很想感谢外婆，是她，给了我一份珍贵和质朴的感情。
然而，此番去见外婆，已经是六七年以后的事情了。 山路弯弯，真是乡近情更怯，外婆的土胚房，已经近在眼前，可是，屋里有人吗？看到晾在外面的衣服，已经认出有外婆的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和Frank，走进了外婆的家门。
外婆正巍巍颤颤着往橱柜里拿东西，回头时竟是没有认出我来，我叫了一句：“外婆！”，外婆有些惊诧，然而混沌的眼里似乎很快明亮起来：“哎呀，是花啊，是花来了呀！”，说完就流下眼泪来。
看见外婆流泪，我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外婆抚着我肩膀，不停地说：“这样多年啦，没有见过你。”又仿佛不相信，不停抚着我的肩，泪落个不停。外婆见到我，一定是满肚子的辛酸要对我倾吐，但是却不停地问：“你好不好？”，又指着Frank，问我：“他对你好不好？”我点着头，外婆继而又对Frank说：“花好，心肠好。” Frank大概没有听懂外婆的方言，但是也拥着我，点着头，并不急于辩解什么。可是外婆还是不放心似的，对着Frank又说：“你要对花好啊。”转而又笑着对我说：“要好好过日子。”我也点着头，这样的时候，解释什么，似乎都是多余的。
我和外婆说了一些事，问了她的身体状况，也知道是白白的问一场，肯定是不好的，这样孤苦伶仃，这样艰难的境况，外婆的日子，一定是苦不堪言，想到深处，我又止不住落下泪来。
我忽然想起外公来，就问外婆：“外公呢？怎么不见他？”
“去年走啦。”外婆轻轻说。
我啊了一声，愣愣地，以为听错了，但又很清晰，等明白过来，不由大哭起来，啊，我的外公已经走了！
在来的路上，我还对Frank说：“记得要给我和外公外婆合个影。”然而，外公却已经走了。 外婆一定也是很辛酸的，但是见到我这样，却是隐去了哀痛，反过来不停地劝我：“不要哭”，说人老了都是要入土的。
Frank也走过来，搂着我的头，说：“别哭了，外婆都没有哭，你不要哭。”可是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看到这情形，Frank也止不住落下泪来。
舅舅当时在身旁站着，看到我在哭，自己也抬起衣袖，不停抹眼泪。
我把车上的烟酒拿下来，对舅舅说：这是给你的。舅舅质朴的脸上满是感动：“你不要给我买东西啊，我都有。”舅舅有什么呢？守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农舍里，和当年一样，穿着破烂的衣衫，与外婆相依为命。
舅舅虽然是脑膜炎，人显得傻傻的，可他并不笨，人情世故什么都知道，心里透亮着呢。舅舅也一直很友善对我，常常感恩着我对外婆和他的好。为此，当我要他收下烟酒时，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着泪光。我转身又给外婆留了一些钱，外婆起初不肯收，看到我快要哭的样子，就不再推拒，只是搂着我说亲女儿都没有那么好，我知道外婆顾及着Frank在跟前，不好在我面前提前男友，但是我知道外婆有多遗憾。
我还是和外婆合了一张影。因为哭得太厉害，眼睛肿得什么似的。
天色渐渐晚去，我和Frank要离开，回头望去，外婆依然倚在门前挥着她瘦弱的胳膊：啊，外婆，不知道又要到哪一年，才能再见，等真到了那一年，不知道还能否再见。
是的，这又是十二三年过去了，我才来见外婆。
丈夫带着孩子在小溪里玩得正欢。我已经绕过小路去外婆家了。远远看到外婆的泥房似乎新刷了白墙，但是熟悉的屋门口，似乎看不见外婆晒出来的衣衫。毕竟这样多年了，前些年也陆陆续续听前男友说外婆身体不好。如今，外婆还在不在呢？如若外婆走了，至少舅舅还在吧？
我正有些担忧外婆的变故，迎面走来一个挑水的农妇。我走上前去，向她打听：“那间白色泥房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中风的老婆婆，还有一个得了脑膜炎的儿子？”
农妇上下打量着我，我赶紧解释说：我其实很多年前经常来这里，只是十多年没来了，想问问。曾经，我在镇上中学教书的……
农妇听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笑着说：“那我知道了，很多年前，你是不是带学生来插过秧？那时候你经常来？”
“是啊，就是我。”
农妇迟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张望了一下四周，低低对我说：“阿婆过年前就走了。走得也不好，因为接近年关，就来了三个女儿，草草埋了。”
我心里一沉，尽管也是在五成的猜测中，但是心里还是说不出的一番滋味：还是来晚一步了。
“那阿婆那个儿子呢？”我急切得问，至少能见舅舅一面也好啊。
农妇还是迟疑了一下，更加压低声音对我说：“也走了，大概三个多月前。”
“啊，怎么可能？他还年轻啊！什么病吗？”我几乎不能想象怎么会这样！舅舅憨厚健壮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荡着。因为怕农妇看出我的异样，我强压着内心的悲凉，故作轻松地问道。
“也不是什么病。我就住隔壁，有些话不好说。年前阿婆病重，医治不好走了。她那个小女儿和倒插门的女婿一家就搬过来了。你看，屋子就是他们刷的。年后搬过来后，跟她哥哥合不来，她哥哥不是傻傻的吗？也是看不惯，经常吵架。最后，她把她哥哥送去了神经病医院。在神经病医院住了三个月，也就是今年春天，偷偷一个人逃回来。那神经病医院是什么地方？说是经常挨打，日夜没觉睡。她哥哥本来就老实人胆小。好好的一个人，回来时瘦得跟竹竿一样。可怜啊，眼窝陷进去，身上很多伤，吓死人。没过一个星期，人就死了。”
我实在是无法跟农妇再说下去了。我装作惋惜的样子，随便应付了农妇，赶紧借故离开。
我一转身，气血上涌，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我感觉那么的，那么的悲凉，然而又是愤慨！
外婆没人管，死了。七个女儿，她们做什么去了？各种理由吗？北京带孙子吗？！可是这样近二十年了，她们从不曾真正管过外婆，哪怕是为了每个月20元的生活费，都各种理由不给，现在外婆死了。
可是，舅舅有什么错？为什么外婆前脚才走，她们竟也要逼死舅舅？就算不想管舅舅这个烂包袱，为什么不让舅舅留在屋子里自生自灭？为什么要把舅舅送去神经病医院？舅舅根本没有神经病，他可以自食其力，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为了霸占这栋泥房吗？！可不管怎么样，这是她们的亲兄弟，是她们母亲的亲儿子啊！
满心的悲愤，使得我不由恨起前男友来。博士真是白读了，新华社真是白待了！外婆的凄凉离世，舅舅的冤死，他母亲作为家族的长女，他作为家族的长孙，难辞其咎！
唉，人生真是太悲凉凄惨！舅舅，你这么一个无辜的好人，从来不惹事，从来都老实，为什么所谓的亲姐妹还要这么对你！外婆，你一生一世为人善良，含辛茹苦带大七个女儿，晚境承受病痛折磨而无靠，唯一愿意跟着你照顾你的舅舅，现在也这么悲凉死了！
外婆，你这辈子最可怜舅舅，从来都没有嫌弃、放弃过舅舅，你走的时候，是不是也最放心不下舅舅呢？可是，他在你走后的三个月，也死了……这就是所谓的好人一生平安吗？
愿外婆安息！愿舅舅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