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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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轩《谷底来风》,1989年一、
“生活为什么这么难啊?”
这是尚卫第一次问我问题,身前这个每日精力充沛马不停蹄的十三岁少年,桀骜黝黑的脸上刚冒出稀疏胡须,他那沙哑如公鸭般的嗓门发问时,有莫名的喜感。
他已经不像城里那些同龄孩子一样满是稚气,这个问题大概已经困扰他很久了。
“因为你唯一能真实体会的生活,就是难的生活啊,那些轻而易举的生活,弹指而过的日子,会让人生很短,短得像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思索片刻后我得到的答案让自己感到惊异,已经悟得如此通透了吗?也许在苦力中谋生,对人生的思考会更深澈吧。
我锦衣玉食的过往,就因为没有值得怀念的经历而显短暂。
他拿过我递去的扳手,低着头若有所思。
眼前这台破旧的三轮车过去三年与他形影不离,我已记不清修过多少次了。
白天上学的尚卫,晚上就用这台车在镇上搬运货物赚钱,夜里才回村里。昨晚,因为不知道刹车塑板磨掉了,他和车一起飞出村道,现在干瘦的胳膊肘上还帮着绷带。
“那你累吗,白挚”?
他盯着满头大汗的我直呼姓名,这个没大没小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从不问我的年龄也不懂得用敬称。
我抬头看他,单眼皮的眼睛不像往日那样熠熠生辉,有点儿粗重的眉头压在上面,眉心间的皱纹像村口水沟一样明显。
不至于因为骑车受伤而深受打击吧,这个在野生大地风吹雨淋里的孩子,如同冻土中的野草一样坚韧不是吗。
莫非是对我总为他义务修车感到惭愧?毕竟在他眼里,我起早摸黑的修车活比他更辛苦吧。
是啊,从早上到正午,我几乎都没能直起腰来,为了生计,在镇上修摩托车这活儿可真不容易。
“累啊!”我站起身来伸展一番,将吸得见了丝的烟头弹到马路上。
“你为什么不回城里去干点别的?”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瞎操心!”原来是在关心我啊,我抓了抓刹车,已经恢复了弹性:“去试试吧!”
他单手握住车把手,一脚踩在自行车踏板飞身而上,动作娴熟却让人担心,兜了一大圈朝我冲来,“嘎”地一下刹车,稳稳停在门口。
“你神了!等我出息了,肯定带你走,”他两眼冒光,大言不惭。
“作业做完了?”
“学校就做了!以后问都别问。”
真是个毛孩子,我嫌弃地朝他挥手,看着那背影,一阵舒心的感觉传遍全身。
回头看着眼前一堆废机油和零件,三年房租到期那天,就是告别的时候了。
二、
尚卫是留守儿童,爷爷过世得早,自小跟奶奶一起长大。
婆孙俩住在山腰上,种两亩地,一片菜园子,收成好时蔬菜就拿到镇上卖,些许收入用来添置学习所需。每天黑早,他会去地里干活,然后回家换干净衣服带几个蒸土豆红薯上学。
乡邻们说他脾气怪异,不爱说话,谁逗他就咬谁,就连那鸡狗牛羊也都不敢近他。
两年前,奶奶肺病严重,没能熬过冬天。
尚卫第一次来找我,是因为修车,那时我刚到镇上不久。
“我要修车!我要修车!” 天还没亮,巨大的敲门声响起,卷闸门似乎都要被卸下来。
我怒气冲冲掀开门,却见一个怯生生的孩子。
“修车!师傅,我修车!”他推来的三轮车已经锈迹斑斑,踏板少了一个,刹车线断了,链条也卡死在齿轮上,没有合适的零件,三五天都修不好。
“这个我这里不修,”我指着摩托车专修的招牌给他看。
他低下头站在门口一句话都不说,半晌,在我拉闸关门时跪在地上,泪水从绝望的眼中涌落:“求你了,救救我奶奶!”
开上客人放在店里修着的三轮摩托,我跟他去了。
穿过曲折坑洼的土路,将车停在山脚下,徒步二十分钟才在昏暗的山中土屋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干柴般躺在冰冷的木床上,抱在身上一点重量都没有。
镇医院能做什么呢,除了给结核病人吸氧,没有任何手术条件,这个才满十岁的孩子抓着老人家干瘦冰凉的手,除了流泪什么也不能做。
“卫儿,奶奶去了,你等爸爸回后跟他走吧。”
不足两日,老人丢下这句话去了,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其他亲人在场,连自己的儿子,尚卫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乡亲们帮着搭了灵堂,等他父亲回来安排下葬,乡下的习俗如此,非得家属长子善后不可。
整个冬季,悲痛的尚卫孤立无援。
“他父母应该是闹离婚了,他妈在外面可能有了新家,不然也不会这么些年都不回来看一眼,苦命的孩子啊!”他奶奶临终前流泪对我提起家中丑事,村里任谁也不知道。
我擅作主张,花了几百块雇人在他爷爷墓边挖了坑,草草葬了那具开始糜烂的尸体。
尚卫蓬头垢面的父亲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在坟堆前的一场无声沉默后,这个穷得连回程路费都要东拼西借的男人看着自己孩子长叹一声:“你大了,自己过自己的吧!”
“我妈呢?”
“在家等她吧!”
“你们都不要我是吧!”看着男人冰冷的表情,他大叫着锤打胸口跑进了冻土深山。
自他出生,双亲就未尽过父母责任,彼此陌生得丝毫血脉温情都感受不到。
从那以后,他成了这个村里最小的“单身汉”。
三、
“放手吧,尚卫。”
“快点放手啊,大不了大伙凑钱给你买一辆。”
“卫仔,不要了,啊!”闻声赶来的乡亲们叫着。
尚卫左手抓着即将跌落山下的三轮车前轮,右手抓住涯边的树枝,整个人都要跌了下去。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面额青筋暴起,汗水从血色凝固的脸颊上淌落。
那是爷爷生前留下的唯一家什,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计。
被亲人遗弃的尚卫,变得自闭了,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硬生生地随着车子一起跌了下去。
好在是个野孩子,毫发无伤的爬了起来。
这辆三轮车是尚卫爷爷到镇上卖手工豆腐用的,爷爷过世后一直尘封到他找我修车救奶奶那天,大修一番后,现在是尚卫帮助垃圾回收站运送垃圾的谋生工具,他视之为自己的一部分。
被亲人遗弃,又辍了学的尚卫失去活力,每天,他如同一句行尸走肉,机械麻木地低头干活,即使我这个他曾最信任的人,也找不到机会和他说上半句。
他独自住在日晒雨淋残破失修的山中土房里,缝缝补补的床单被褥已经脏得不成样,锅碗瓢盆摆落一地,不知什么时候炖的土豆汤还凝固在大锅里。
我寻见他时,光着身子蓄着须发躺在桑葚树上,嘴里嚼着这些熟透的紫色果子,不时地往树下唾着黑色口水。
“你要这样过一生吗!”猛烈的阳光从稀疏的树叶中射下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学校老师说了,你上学不收学费,中饭可以跟老师一起吃。”
“我没空!”他歪着头,吐出的三个字没有丝毫感情。
风卷来一阵热浪,反射着炎日光芒的树叶莎莎作响,这山野的正午寂静得只剩自然风声。
“你下来!”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让人气恼,我骑上了他的三轮车。
“干嘛?别动它!”
“我能修好它就能毁了它!”
“你敢!”他从树下蹿下来,一只手拽过车把手一只手楸住我往下扯:“你下来!”
没能保持平衡的我狼狈地踉跄几步差点跌落在地,这野孩子攻击性很强,竟不识好歹。
我抬手一耳光扇了过去,响亮地打在他脸上。
“我干!”他扔了车朝我扑来,被我甩翻在地,他爬起来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我吼叫,抓起地上的石头扔我。
我走过去,看着嘴角流血的他,禁不住心疼,他毕竟是个无人爱的孩子。
“我不上学,我要赚钱!我要给奶奶修墓!”他嚷叫着跑掉了。
风拂过山岗,吹向田野。
山腰下尚卫家的那块地和山顶他爷爷奶奶的坟堆上,已经长满了野草。
无人可牵挂,没有人关心的人,就像那些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着,既不珍惜现在也不关心未来,会放任自己浪费一生。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四、
“向你打听个人,”他站在店铺门口犹豫半天向我开口,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折射出健康的光泽,这个如大地野生般的孩子喉结突出,猛然长高了个。
“谁?”
“一个学生,”支吾了半天他吐出一个形容词:“女的。”
“长什么样?”
“没看清。”
“什么年龄?”
“不知道。”
“滚!”正为拆装发动机零件而汗流浃背的我,操起扳手朝他扔去。
他从不主动找我,倔强地不去上学,不知道为什么,他突地对我生分了,即使发生这些事后我把他当成自己弟弟,可他从不这么看。
现在需要我的时候来找我,小小的年龄就如此现实,这让我失望。
“她寄白色围巾,读初中的,不是我们镇的。”
他又来了,这次他塞给了我一包烟,我没有接,这是他被社会污染的迹象,我不想放任。
“短头发?”
“是!”
“找她干嘛?”
“她救了我!”
他跟我讲述这个秘密。
奶奶去世父亲没有回来的一个严冬里,悲痛欲绝的他独自走在河边,不小心踩裂了冰面跌入河里,在万念俱灰要放弃挣扎时,有个女孩抓住他的衣袖使尽全力,跟他说了很多话,才将他拉上了岸,全身冻僵迷迷瞪瞪地回了家的他,烧了好几天,事情过了半年才记起。
“她是城里人,不在这里念书,”他说的女孩我见过,是镇上初中学校校长的女儿,在这里就读了一个学期就回城里去了。
“那你回城时帮我把这个给她,”尚卫打开陈旧报纸,将里面包裹的一个黑色手镯亮给我看:“是奶奶留给我的,你帮我给她,我想谢谢她救我!还有,你告诉她,如果她戴着这个手镯,哪天我遇见,会认出她的。”
三年前我从城里流落到小镇,不曾跟任何人提及,却被他探知到,看来现在不能把他当小孩了。
我端倪着眼前这个少年,正处于蠢蠢欲动自作多情的青春初期,大概每个人每件事被他无限放大,这个充满遐想和冲动的年龄,想把一切决定都握在自己手中,不会轻易求人的。
也许因为他有了这新的挂念,变得些许阳光了,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新主意。
那就借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吧,离家三年,父母和兄长过得怎样呢?
五、
“你在尚村救过的男孩,还记得吗?”
女孩出校门时我迎了上去,在她的诧异中掏出纸包递过去,她没有接:“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说谢谢你救他,他说如果你戴上它,就会找到你。”
“你要回句什么话给他吗?”我上前把手镯放到她手上。
“他还好吗?”
“不好,辍学了!”
“那请你告诉他,我很抱歉食言了,不能陪他一起放学,但如果他继续上学,我们肯定可以再见面。”
女孩取过身后书包,低头翻出自己的文具盒:“把这个给他,要他加油!”
这个善良女孩说的话,像春风一般吹在冻土上,可以让野草复苏。
握着手中的回礼我感到轻松。
时隔数年我回城里来,却无家可归。家中的房子已经被法院封了,父母这些年四下搬家逃债,每次告诉我不同地址都来不及前往,而兄长外出打工,跟我几乎没有联络,我不知道他们现居何处,是否健康。
我即使回城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走进那个长大的老小区,自小一同长大的同学朋友也没有联系的必要,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们全家人都是骗子。
父亲在拆区并乡建镇的风潮中低价拿了厂,借了街坊邻居的钱,在银行贷了款,扩大生产规模,成了地区一富,在向省外供货时,最大的一批成品却被人骗,资金一下就断了。为了不影响在国企工作的兄长和读重点大学的我,毅然选择了和母亲跑路。
愤怒的街坊们将我们围追堵截,父债子还,我同样无处安身,大学尚未毕业便只能凭借些许专业知识和暑期实践的经验跑到地市小镇营生,从小衣食无忧,骄傲自信的我,如今沦落成一介市井苦力。
我曾以为这就是我今后的人生,但在自暴自弃的尚卫身上,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当人们明白人生真相就是到人世间来经历苦难,遭受磨练时,内心会获得释然,但不能因为内心释然而放弃自己的目标。
坦然接受最坏的后果应该是为了奋不顾身地争取更好的结果不是吗。
在小镇的三年过去了,还有什么比现在的生活更为艰难呢,我的新想法,是要回学校毕业,又或者扎入那人山人海的都市中大干一场。
就像尚卫将重回校园那样,我们的人生将有不被确定的其他可能,即使在奋斗过后,依旧是一个淹没在为生活奋斗大潮中的平凡人。
六、
尚卫上了初中,白天当学生晚上当搬运工。
他爷爷奶奶的墓我已请人修好,但他依然用那台摇摇晃晃已经不再安全的三轮车,保持着每天积攒着十块二十块的目标,他立志要上高中,读大学。
乡亲们也在玩笑中表了态,要是他考上大学,学费可以大家一起凑。
他把那个漂亮的文具盒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我也借此教会他窗明几净,人穷志不短的道理。
他全听进去了,家里被安排得整齐很多,成绩也一直在攀升。
他更强壮了,也变得更加雄心壮志,成了一个男子汉,他说等他出息了就带我离开这个小镇去更繁荣的地方。
但我不能等他了,在这里的三年,我重燃起了斗志,准备远行。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现在我想好了,是时候了。”
收拾行李时,尚卫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不等我吗!”他猛然流下眼泪,在他伤心流涕时人们才会发现,他还是个孩子。
“可以把你的三轮车送给我吗?”我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他握着车把手,红着脸擦掉眼泪,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良久,他把它推到我身前:“拿去吧。”
“我不会白要的!”我打开卷闸门,一辆组装三轮摩托车安静地摆在那里,在秋日晨光中显得坚硬可靠:“它是你的了!”
说完我把钥匙抛了过去。
他接住钥匙,泪水淌了下来。
我背起行囊,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回来看你的,继续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