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青春

蜃楼无海市(一)

2016-08-30  本文已影响0人  兔子窝边不长草

(一)

4月5日星期六下午2点11分,门铃响了起来。

我不情愿地站起身,留恋地看了眼电视,屏幕上面是我这一周因为加班而没来得及看的动漫。我边磨磨蹭蹭地朝大门走去,边在心里快速地翻了一遍这周网购的快递物流进程,并没有哪个包裹是今天派送。门外的人似乎发觉到了我的疑惑,还没等我凑到猫眼前看看是哪个杀千刀的,就出了声:“是我”。

不高不低,不尖不沉的女声,是十二。

我却更加疑惑起来,放着大好的周六不去和她的小情郎你侬我侬地约会,继续发酵他们甜腻到发酸的爱情,跑来叨扰我这个阿宅干什么?“嗨——嗨——”,我应着声,懒洋洋地打开了门。

打扮得精致鲜艳的十二笔直地冲了进来,速度快得让我以为她在进门前来了个百米助跑。四月多云的天气看不到太阳,她却戴着很大的深色墨镜,遮住了一半的脸,越发显得那张尖尖的瓜子脸小得可怜。精心打理过的长卷发扬在身后,像一朵黑色大丽花。她裹着驼色的薄风衣,露着孩子似的光洁纤细的小腿,踩着七厘米的尖头高跟鞋,这是去约会的打扮。跟着她一起冲进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不怀好意的海水味。

我被她的气势震住了,愣愣地看着她用力地把自己的小身板扔在我家的沙发上。10秒钟之后,我终于回过神来,关上门,小心地走过去靠在一个离沙发三米远的置物架上。我不敢离她太近,智障都能看出来她今天很异常。

我默默地看着十二,她直挺挺地平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在我怀疑她是不是嗑了过量的安眠药跑来我家挺尸时,她突然像触电似的迅速坐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熟练地点燃,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才缓缓地把那口烟吐出来。

凉丝丝的薄荷味女士烟在房间里氤氲开来,角落里的空气净化器陡然把功率自动调到最大,嗡嗡地响着。我不动声色地从身旁的置物架上取出一只口罩,撕开包装袋戴上。2岁前的两次肺炎和之后无数次的支气管炎把我的肺折磨得脆弱无力,每天一小时的慢跑也拯救不了我可怜的肺活量,天朝的雾霾已经够我受得了,实在是经不起二手烟的摧残。十二知道我的毛病,在我面前几乎从不抽烟,而换做平时,我也会在点燃前把那只烟扼杀在垃圾桶里。但今天情况特殊,我决定随她一次。

十二微微抬头,墨镜镜片颜色太深,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似乎看了我一眼,然后顿了顿,接着四下张望了一下。我知道她在找那不可能在我家出现的烟灰缸。搜寻未果,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把那支还在燃烧着的香烟生生揉碎在了手心里。

我摘下口罩。

她摘下墨镜。

我一下子就明白随她而来的那股咸咸的海水味儿是怎么回事了。十二的眼睛肿胀通红,眼妆花得像是Jackson Pollock的抽象画,泪痕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小蛇爬满脸颊。

“我被甩了。”她从牙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心里的大石头却落了地。还好,她是失恋,不是杀人。

十二的男友,不对,前男友叫做K,他们在一起快一年,是大家公认的模范情侣。在外人看来,两个人无论是长相性格还是家庭背景都很搭,跟两块相邻的拼图似得契合得严丝密合。K为什么会想要离开十二,为什么这么突然地分手,我不得而知,也没有半点了解内情的兴趣。

十二开始面无表情地讲述分手的经过,声音平静,条理清晰。这场难看的拉锯战在今天上午十点打响,历时三小时五十四分钟。它来得毫无征兆,把兴高采烈前来约会的十二杀个猝不及防。她再三追问原因,得到的却只是对方的一句“我不喜欢你了”。这是最不能被接受的理由,它简单得像一个借口,一句敷衍,没有半点说服力。而让十二最感到绝望的是,无论从哪方面看,它似乎都是真的,或者不如说它是唯一的可能。K对十二的喜欢结束得如此唐突,像一首曲子刚到副歌就戛然而止,没有半点过渡期来让十二好好接受,也没给她任何理由回手反驳。

她闭上嘴不再说话,我从冰箱里拿出果汁,倒了一杯放在十二面前。我有每天打果汁的习惯,今天的是梨加甜菜。冰箱里还有一打督威、一支黑皮诺和半本太平山天巧,我没有碰它们,对于我和十二来说,酒从来都是助兴,而不是消愁。

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甜菜汁把她的嘴唇染成好看的玫红色。

我抱着胳膊望着十二,她也回望着我。那张小巧好看的脸上挤满了忧虑和恐慌,而不是一般失恋者应有的伤心和愤恨。我等着她开口,她却固执地企图像罗辑那样用眼神与我交流。

恋爱中的朋友往往都是白眼狼中的中山狼,和伴侣郎情妾意时把你忘得毛都不剩,拼命把那点荷尔蒙引起的感情秀到天上去;一有问题矛盾,立马扭头飞奔扑到你的怀里,倾诉他们那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屁事,问你他们该怎么办。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性经验以外没有半点和恋爱有关的经验,人生的唯一目标就是攒钱以后住一个高级养老院孤独终老,却一直是朋友感情受挫时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也对,又有哪个在感情里遇到不顺的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寻求建议的呢。

而十二不同,她来找我并不是要我给她些虚无缥缈的安慰,随声附和她说的每一个字,义愤填膺地高喊“让他去死”,她是真心想要一点帮助。

十二的爱情观里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她坚定地认为所有爱情到最后都是个死。人们常常会幻想自己第一次的恋爱,第一次的亲吻,第一次的做爱,但是没有谁会去特意想象第一次的争吵,第一次的心碎,第一次的分手。然而十二却正好相反,在她 开始一段恋情的那一瞬间,她就想出了几十个结束它的方式,排好了完整的进度表,并醉心于此,乐此不疲。她的爱情最美好的部分只有它开始的那一刻,之后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接一个踏向毁灭的坚定脚步。

她和K的感情也没有成为例外。在她狂热的想象里,这段感情应该同岩浆般滚烫炙热,疯狂极端,她和K将共同仔细地度过爱情的每一个阶段,深切体会它能带来的所有快乐和痛苦,他们将像两只不知疲倦的野兽,相互撕咬互相纠缠折磨十几年,直到把爱情这盏灯耗到油尽灯枯,双方都完完全全失去爱的兴趣与能力,平静成两摊不再有瓜葛的死水。她要他们的爱情成为一段史诗,成为《霍乱时期的爱情》,被人们歌颂,被人们不齿,被人们记住。这就是十二希望与K能有的、不如说是她计划好的结局。她带着壮士断腕的决绝和满腔热忱的爱意站在格斗场上,全心全意地迎接这场肉搏战。然而对方却突然宣告提前退场,一走了之,空留她一人和她那远远没有燃烧殆尽的爱。失去了对手,十二的独角戏就只剩荒凉与可笑。

十二依旧沉默不语,但我知道她在害怕。她害怕的并不是求不得爱不到,失去什么从来都不会让她感到恐惧。她害怕的是她对K的感情还没有宣泄干净,它们依旧充沛满溢得像亚马逊的雨季。她害怕因此K变成她未完成的愿望,变成村上春树笔下那对夫妇必须要抢的面包房。她害怕从此日日夜夜她都要惦记着K,而K早就干净利落地忘了她。而最让她感到恐慌的,是K也许看穿了她冠之以爱的荒唐。

恋爱真是人类过分粉饰的精神病,我心想。

我去梳妆台上拿起一瓶卸妆液和几片化妆棉,扔在十二面前,她顺从地打开瓶盖开始收拾她惨不忍睹的脸。五分钟后她逐渐平静下来,微微张开嘴,梦呢似的自言自语:“我要杀了他。”

我一下明白过来,她来找我,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要我帮她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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