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和父亲的父女之缘只有短短的十二年，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已伴随我三十年之久，但我与父亲的父女之情将陪伴我一生直至来世。

父亲是家中的老幺，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听母亲讲奶奶那个年代的人生的孩子都多，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连年的战争夺去了太多人的生命，国家人口急剧下降，为了快速增加人口，鼓励百姓争当“英雄母亲”，谁生的多谁就是英雄母亲。我奶奶在有了大伯和姑姑后，在我父亲之前还生了几个孩子，但是都因病相继夭折了，所以父亲作为家中的老幺很幸运，爷爷也很疼他。

爷爷是我们家族的牛人，他是第一个从老家潍坊带着锅铲子来到青岛开饭店发家致富的人，后来老家的兄弟也来投靠，爷爷还盖了两层的小楼二十多间房，一部分留给自己和孩子住，一部分分给兄弟们住，剩下的租给房客。听母亲说每到过年，爷爷家里都特别热闹，好多人都来给爷爷拜年磕头。我曾在父亲的相册里看到过此类照片，爷爷穿着长袍正襟危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拜年的人在给爷爷磕头，我时常在脑海里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很是好奇。

爷爷是个传统的人，有些重男轻女，而且很重视孩子的文化教育，所以只有父亲和大伯上过学，受过教育。但大伯贪玩，不爱学习，相比之下父亲乖巧好学，喜欢读书，又写得一手好字。以前我们家一进腊月门就有来求福字、求对联的，我特别喜欢看父亲写字，他写字我在一旁磨墨，我希望他每一幅字里都有我的一点小功劳，特别有成就感。父亲还下得一手好棋，我家左邻右舍的几个叔叔、大伯常来我家找我父亲下棋，每次来都说“看我今天来杀你几盘”，走的时候又气哄哄地甩门而去，母亲常说“你就不能让人家几盘？”父亲笑而不答，我猜不透父亲当时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在那个我咿呀学语和识字的年纪，嘴巴里说得最多的和最先认识的就是“将”，还有“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士走斜线护将边，小卒一去不回还……”的顺口溜，尽管我不会下，但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略微能看懂一点儿。

古人说“富贵传家，不过三代”，我爷爷的辉煌在那个战争年代又逢文化大革命和1960年的大饥荒，能让全家老小都吃得上饭就已经维持的很好了，再后来国家把个人盖的房子都归为了国有进行了再分配，对爷爷来说能保证他的孩子和孙子们都能有个房子住就已经很感恩了。所以父亲十八岁那年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又想给家里争点荣誉，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军去了，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的军旅生涯，让父亲把自己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国家，除了青春还有健康的身体，在一次骑马训练中，父亲从马上摔了下来，脑神经受到了损伤，从此走路和拿、抬东西都有困难。

这一摔把一个男人原有的傲气摔得粉碎，爷爷、奶奶年事已高需要大伯的照顾，而大伯一家也都过得紧紧巴巴、应接不暇，姑姑又远嫁南方很少回来，父亲只能依靠自己孤独的生活在爷爷给他留出来的，曾经用来做正堂的房子里。

这一摔也摔出了爱情，母亲和父亲原本是邻居，从小就认识，母亲欣赏父亲的才华和大气，父亲欣赏母亲的美丽和豁达，当一次母亲看到父亲自己在家里拿着饼干沾凉水果腹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随即出门买了几个菜，回来做了一桌子的好饭跟父亲约定了终身。母亲常自豪地说“你爸可疼我了，我是你爸八抬大轿娶回来的，那场面好多人羡慕呢。”

这一摔也摔出了一个我，不然我哪来的福气成为父亲的女儿，成为父亲嘴中的那个小保镖。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没有打过我，倒是母亲像只大老虎，成天盯着我虎视眈眈的。我小时候特别淘，特别喜欢拆东西、剪窗帘、搞破坏。记得一次我一个不留神碰碎了一面台镜，吓得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抱住我说，“别怕，有我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哇得一声哭得那个痛快，把所有的惊吓和委屈全宣泄了出来。人有的时候就是需要一个理解，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最后母亲回来照例在我屁股上抽了几棍子，我一滴眼泪也没流，也没反抗，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冤了，因为有父亲的爱。

我和父亲之间的美好回忆都是值得珍惜的，尽管时隔多年很多事情都已变得不够清晰，甚至很多事都加入了我的个人情感予以美化，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留给我的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我都予以感恩，这是他走后的三十年，岁月给予我的启示。

我很爱自己的父亲，尽管他没有好好的抱过我，没有能力像别的父亲一样把我高高地举起放在肩上，但我每次趴在他的腿上，他都会慈爱的看着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上学时我最喜欢和父亲做的一件事是一起听广播，每到中午和下午回家吃完饭12:30分和18:30分我就学父亲盘坐的样子，和父亲一起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听长篇评书《岳飞传》、《杨家将》、《红楼梦》、《三国演义》，我跟随着父亲认识了刘兰芳、袁阔成、单田芳。所以中国的名著对我来说不是看来的，而是跟随着父亲听来的。后来，父亲走后听广播的习惯一直伴随着我，在父亲走后的那段日子的每个夜晚，收音机一直陪伴着我，我抱着它听着它说“晚安”入睡，听着它说“早上好”醒来，好似父亲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前12年，父亲对我成长的影响是很大的，他常说的几句名言警句直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并且一直陪伴着我，成为我为人处世的座右铭。我记得小时候生病，父亲在给我喂药时常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告诉我不要怕吃苦，要听得进不顺耳的话。在我犯困不想背书的时候对我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鼓励我坚持。在我跟他说同学的那些囧事的时候跟我说，“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让我管好自己的嘴巴，反思自己的不足。

因为父亲的爱，我的内心一直都很有安全感，很有力量。这种力量直至他的离开我才慢慢的觉察到。就像纪伯伦诗句中所写，

“你是弓，儿女们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怀着快乐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弯曲吧，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没有想到父亲会那么早离开我，我就像一只猛然射出的箭一下子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十二岁的我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在母亲因经受不住打击住院期间，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照顾自己，学会了承担责任。那些日子是苦涩的，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挨饿、什么是孤独、什么是痛苦。那些日子也是幸福的，锻炼了我生存的能力，给予了我自由的空间，让我懂得付出原比索取快乐的多。那些日子也是后怕的，让我第一次看到原来人在不同环境中会有不同的表演，像一个小丑，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又让我看到原来小丑的背后也有他不可言说的苦涩。

父亲给予我的还有很多，但我给予父亲的却少之又少。还记得父亲离世前的那个寒假，我曾因为嫌他手太慢拒绝他再帮我包书皮，他自责而又失望的眼神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父亲走后每每想起这个场景，我都会深深的感到后悔，我都没来得及跟父亲说一声道歉的话，即使我在心里说了千万遍“对不起”他也已经听不到了，这将成为我永远的遗憾。

我和父亲虽只走过十二个春秋，但父亲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在我心里他始终是微笑着的，眼神是温暖的、慈爱的。我彷佛看到他站在阳光普照的阳台上，一只脚搭在窗台，一边压腿，一边对我说，“来，把你的小腿搭上来，帮我压压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