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智的母亲
“我这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跟着你爸过日子”那天晚上散步回来,当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说到现在的年轻人找对象难时,八十多岁的母亲很自豪地说。
我递给母亲一杯热开水,“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您以什么为标准作出衡量呢?”母亲用那粗糙的双手接过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布满皱纹的脸上呈献出很自信的微笑,身体坐直,手时而放在膝盖上,时而抱拳,津津有味的开始了她的诉说。
母亲生于农历1933年12月10日。十八岁的那年三月结婚,算起来应该是1951年3月。媒人叫张文德,比我父亲大十几岁,和父亲是同村同辈。他有一个姐姐,婆家和我外婆是一个村,我母亲叫她二婶。我母亲经常跟着自己的娘去二婶家串门,张文德也经常去姐姐家。一来二去,话题就扯到了母亲的婚姻上。张文德就跟他们提及我父亲。当外婆把这一切学给外公听时,外公一听我父亲父母双亡,且只有二亩地,就一口回绝,不答应这门亲事。
我父亲九岁没有了娘,十四岁没有了爹。被生活所迫,就去他的四叔我四爷家打工。后来又去他的堂哥我九大伯家打工。打工没有工钱,管吃管住。几年之后,我父亲认为,一直这样打工,只能活命,钱没一分,更谈不上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就离开了堂哥家。张文德就是这个时候给我父亲提亲的。
我把茶杯端起来,递给母亲。可想而知,当时我父亲的日子是捉襟见肘,相当艰难。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刚走出校门,没车没房没生意没对象。举步维艰。母亲喝了茶之后,就像没有讲完课的老师,又开始了她的诉说。
四年之后,又有人给母亲提亲。外公看了两家都不满意。当他再次见到张文德时,又提及以前提过的我父亲的近况。这次,张文德说,我父亲有四亩地。
“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还有四亩地,这就不错了。”外公答应了这门亲事。
母亲结婚后,跟着九大娘去看属于自己的那四亩地。对于庄稼人来说,土地就是命根子啊。看了之后才发现,不是四亩,只有二亩左右。
“两口子肯定要吵架,说不定会走人的。”九大娘担心地对九大伯说。
我听到这里,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面对如此这般局面,母亲会怎么办呢?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我父母并没有吵架。双方都很冷静。
“四亩地是不错。那是你爸和他哥哥两个人的。一人还是二亩。当时你爸说了,不要说咱还有这二亩地,就是一分地没有,我也不会让你饿着。”
多么铿锵有力的爱的表白啊。就像现在的年轻人说,我虽然一无所有,但我有一颗沸腾的心。那魅力,不亚于现在的一个小伙子,跟心仪的女孩表白时,用蜡烛摆了个大大的心形,然后在“心里面装满”了女孩爱吃的各种零食,还有一束大大的玫瑰。
母亲相信了父亲的话,从他的眼神里,从他的行动中。没过多久,父亲原来打过工的我四爷家要卖一亩七分地。父亲想买下来。但是手里没钱。我四爷对他说,地给你,钱,你可以欠着我。我父亲却说,四叔,你还得借给我一点钱。我要买南星(一种中药材)籽。但四爷家的人不愿意。她们说,老十(我父亲在同辈中排行第十)结婚时借的15元还没还,买地钱是欠的,现在又借钱,怎么敢给他?
母亲说到这里,将身体向后靠,表情很严肃。就像讲到了故事的最关键时刻。又像感同身受地品味父亲的处境。我心里也默默为父亲捏一把汗,同时又为父亲的胆魄震惊。这情况,就相当于现在的私企老板,借钱甚至贷款,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那压力和风险是可想而知的。要么发展很好,前景辉煌;要么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可四爷会给吗?
四爷最终没有听家里人的话。他可能觉得,以前我父亲在他家打工,没给过一分钱,有点过意不去。父亲拿到地和钱后,立刻实施自己的计划。也可能是天道酬勤吧。那年,父亲种的南星赶上了好行(hang)市,卖了个好价钱。钱到手以后,父亲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四爷。要还他钱。四爷看着这么有远见的小伙子,心里不由得佩服极了。他说什么都不要钱。父亲说,这钱必须给。是您看得起我。
母亲拿着到手的钱回了娘家。要说新媳妇回回娘家也是正常的事。但父亲没想到,母亲去了一个月也不见回来。
“怕是回不来了。这穷日子何时是个头啊。”街坊邻居见母亲一个月不回来,就对父亲说。
我父亲没说什么,继续干活。过了几天,他到外公家。对母亲说,“你如果真的不回去,我也不会埋怨你。”
“来,你试试合不合适。”原来,母亲用这钱买了线,日夜纺织成布,给父亲做了身新衣服。父亲穿上新衣服,用手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这么能干能体贴人的老婆……”
当父亲穿着新衣服和母亲一起回到家时,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心里对母亲翘起了大拇指,从此对母亲另眼看待。都说,老十真有福气。
母亲说到这里,就像凯旋而归的勇士,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一种不服输的表情。
“老妈,您太伟大了。”
“是你爸有本事,有远见。我算什么。”
“您能看出老爸的不平凡,您就不是一般的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一阵欢声笑语之后,我对母亲说,“妈,从我记事起,这几十年,我都没见您和爸吵过架。只见过您默默流过泪。您心里对我爸从来都是敬重有余,钟爱有加。”
母亲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她若有所思。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和蔼可亲的面容。那一辈子也爱不够的激情又洋溢在脸上。我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过。我父亲从小没爹没娘,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成家之后,不辞劳苦,日夜奔波。晚上熬夜编竹篮竹筐,起五更拿到集市去卖。回来继续去地里干活。就像上了轨道的汽车,从不停留。随着孩子们一个个出生,他的担子更重了。后来又担任村支书,边学习边工作,忙完大家忙小家。他的字典里就没有休息二字。当他回到家时,身心总想放松一下,看着他劳累的样子,你怎忍心惹他生气、让他为家操心?总感觉他累了饿了,母亲赶紧给他先做一碗热面叶,让他喝。而家里的一切琐碎事情,母亲默默承担。
“妈,您从我爸身上学到了很多知识,也开阔了眼界。您知道吗?我们姊妹几个从您身上潜移默化,学会了尊重对方,相互关爱。我的哥嫂以及我们姐妹的家都很温馨。我们从来没和对方吵过架。人们常说,父母的生活态度里,藏着儿女未来生活的影子。您是我们最敬佩的人啊。”
母亲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又忽然觉得受之无愧。“现在的人离婚率为什么那么高?大多是只考虑自己,不为对方着想。”她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母亲虽然没上过学,可她的说教、她的胸怀以及她的涵养,是那么的博大精深,后世子孙也有所不及。
母亲六十多岁的时候,我大哥大嫂相继有病,当时父亲身体也不好。是母亲跳起了这副重担。她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日三餐,端饭熬药,端茶倒水。还要洗衣做饭。我们每次回家看望哥嫂,母亲总是说,有我在,你们在外面只管忙吧。顿时,我们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而母亲才是家里的脊梁。短暂的相聚,无奈的离去。母亲送我们的背影刻在了记忆的深处。母亲就这样日夜操劳着,直到哥嫂相继离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这期间的辛酸,这心里的苦痛,这无望的期盼,在一个个无尽的黑夜里,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丝丝白发、道道皱纹以及身体上的累累伤痕记得最清啊!
母亲七十多岁的时候,饱经风霜的父亲病倒了。是母亲又一次为儿女负重前行。日夜守护在父亲身边,直到父亲离世。
有时候,作为儿女,也会闷心自问。儿女对于老人来说,到底有什么用呢?如果自己的事业和父母年老的交叉点没有吻合,那么只能慨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勤劳的一生,为她留下了钢筋铁骨般坚实的身板,让她能挺过苦难和疾病的折磨,坦然地走进自己的暮年。
然而,一向爱为别人着想的母亲,在晚年,心里有太多的忌讳。“我现在能吃能活动。跟着你哥嫂还可以。万一我躺床不起,不就给你嫂子添麻烦了。”
“妈,您考虑得太多了。天下哪有您这么好的儿媳妇呢?她们小心翼翼的为您着想,怕您不舒服,费尽心机,图您高兴。再说了,真到那时候,您还有女儿呢。女儿会日夜守护着您。您不必心慌。”
是啊,天下的父母都是在心慌中度过一生的。惟恐自己没能给儿女过多的爱,惟恐自己年老时会给儿女添麻烦。人生中有很多滋味,总要熬到某个年纪方懂得去细细品味。然而,当你开始懂了,一切都已经远了。
我一生最敬佩的人啊,就是我的父母。我那睿智的母亲啊,是我的人生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