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直面焦虑：做最坏的打算|《十一种孤独》

世界能亘古地拥有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简媜

【读书】直面焦虑：做最坏的打算|《十一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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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在这世间，成功者总是令人大跌眼镜，赚够眼球，失败者则通常泯然众人，默默无闻。就如当年学校里成绩平平的张小笨多年后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掷千金的张老板，令人刮目相看；而当年总是名列前茅的李有才多年后拐弯抹角才打听到他成了朝九晚五的李白领，毫无悬念。成功者总是成功得千篇一律，失败者总是失败得姿态万千。

而这本书，正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人为天下形形色色失败者或失意者所立的小传。从这十一个故事里，你别故作聪明地以为作者在运用莫泊桑那样欲扬先抑的写法，也别期待作者留一手，等着看欧亨利那样峰回路转的结局，甚至连契诃夫那种讥讽尖刻的文风你都别指望。总而言之，每个人物从一开篇，其卢瑟（loser）的命运基调就已定下，哪怕他们短暂地表现出对生命的激情，那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你千万别指望他们会咸鱼翻身，否则一定会失望到底。就好像算命先生说你四十岁之前都不会走运，你于是满怀希望当地问，那四十岁以后呢？结果答案是，四十岁以后你就习惯了。是的，现实的嘴脸常常是，你肯定会从一个火坑中跳出来，但另一个火坑正等着你；是的，命运会有转弯，转来转去还是个死胡同。人生没有有惊喜，只有无奈。成功是凤毛麟角，失败和失意才是人生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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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直面焦虑：做最坏的打算|《十一种孤独》

正如译后序所说，这是一本孤独的人写的孤独的书。看了它，你只会觉得孤独更加注定、努力更徒劳、人生更无望。其作者理查德·耶茨正是一个这样怀才不遇、一生潦倒的卢瑟。他3岁时父母离异，33岁时自己离异，之后孑然独居于寒酸的处境，直至孤独终老。其作品主要描写了中下层人民孤独、困惑和悲苦的生存困境，生前一直得不到认可，在文学史上遭遇长期不公正对待，被世人遗忘。

耶茨是“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他顽固地反对“知性”写作，否定小说的思想性，所以他以局外人的姿态，冷静地用白描手法客观而朴实地叙述一个个普通人的命运，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短篇小说那样集中紧凑的矛盾冲突，也没有那么多个性特征鲜明的人物，就像是对我们日常茶米油盐生活的平铺直叙。如果这十一篇小说单独拿出来，你会觉得毫无意义，不知所云。正如耶茨在最后一中孤独里写得那样，一个作家就像个建筑工人，写作就像挖坑打地基、添砖加瓦盖房子，而“知性写作”最后总要留一扇窗，让“阳光”照进来。所谓的阳光就是作者想传达的思想。可是耶茨写完整本书后的那段独白很有意思：“窗户在哪儿？光线从哪儿照进来？……原谅我吧，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找到答案。我根本不敢肯定这间房子有没有窗户。也许光线打算尽可能从手艺马虎粗糙的建筑工人留下的那些罅隙、缝隙中钻出来。如果是这样，你们可以肯定没人会比我感觉更糟。……上帝知道这里当然在哪儿会有窗户，一扇我们大家的窗户。”耶茨从不分析孤独的出处，也没有开出摆脱孤独的处方，他只描写孤独本身。孤独和失意本身才是人生的本来面目，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一扇我们大家的窗户”。

十一个短篇连缀在一起，奇异地形成一座沟通无力的巴别塔，孤独坚不可摧。正因为耶茨没有“知性”地要向我们传达什么，这十一种孤独就像冰冷的水珠，从他这个“手艺马虎粗糙的建筑工人留下的那些罅隙、缝隙中钻出来”，凉意直抵人心。如果我非要肤浅地给每个孤独加个明确的解读，是不是正违背了耶茨即使潦倒也要固守的初衷？

《南瓜灯博士》：第一种孤独——刻意的善待等于变相歧视。新转学来的小男孩不想引人注意，而得知他悲惨背景的女老师处于同情，对他处处包庇、时时袒护，反而使他成为众矢之的，自尊心碎落一地。他只能通过画女老师的裸体像并写上脏话以泄愤。
《万事如意》：第二中孤独——他拥有的如此之少，你竟仍不是他的全部。女神终于肯委身屌丝，可是发现屌丝竟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和生活，那是每个女人婚后都不可避免的失落。（以下不再概述情节，避免剧透。）
《乔迪撞大运》：第三种孤独——在堕落、失去原则的体制内，越有原则的人越被排挤。
《一点也不痛》：第四种孤独——有一种背叛，叫做服从命运的摆布。
《自讨苦吃》：第五种孤独——所有的伪装碎落一地，最窝囊的一面总是暴露给最亲近的人看。
《与鲨鱼搏斗》：第六种孤独——有追求的理想主义者总是干不过操蛋的官僚作风。
《与陌生人共乐》：第七种孤独——刻板乏味的存在是一种罪。
《勃朗宁自动步枪手》：第八种孤独——任你多想摆脱沉闷单调，怎么做怎么徒劳。
《绝佳爵士钢琴》：第九种孤独——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却没有勇气对跟屁虫的命运说不。
《旧的不去》：第十种孤独——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幸已经是那个旧的。没有什么比发现自己是个过时的人更加悲凉。
《建筑工人》：第十一种孤独——怀才不遇，背着苦难的十字架潦倒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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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本《十一种孤独》里，耶茨几乎从未直接提过“孤独”这个词。然而失败的孤独感在每个普通人的命运里永不停歇地轮回，在所有微妙的人生际遇中借尸还魂，冰冷深入骨髓。正如西西弗斯每天把巨石推向山顶，每每未到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而他就永无止境地重复着这个徒劳无功的动作，生命就在这样一次次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普通人不知命运的阴谋，反而乐此不疲。一次次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热闹过后，谁也无法避免最后那个落寞的结局。

人到了一定年纪，才发现不是每次努力都能像我们小时候所被灌输的教育那样获得回报。世界自有它过滤和筛选的准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灌了再多的鸡汤，打了再多的鸡血，结果只是加速你接受命运的过程——美其名曰“成长”和“成熟”。

海子有首诗《在昌平的孤独》，结尾写道：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就像渔翁重复把渔网撒向深不可测到大海，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然而还是要继续想办法活下去。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的成功，更多的是挣扎、徒劳和失败。不奋斗焦虑伤神，奋斗太甚辛苦伤身，就像那句流行语：四十岁前拿命换钱，四十岁后拿钱换命。最终，命运不过转了个圈，回到原点。

读过《十一种孤独》的人，也不应该错过耶茨的成名作《革命之路》，耶茨在其中透露了同样的失意和孤独：“很多人都觉得空虚，但发现绝望，还是需要勇气的。”平庸、无望、宿命，本来就是绝大多数人现实的写照，芸芸众生注定是历史模糊的大背景。而个别人的成功却一叶障目，成为弥天大谎煽动人心。唯一能给普通人慰藉的是，而现实中阻碍每一个普通人成功的东西，也正是成就其人生意义的最珍贵的特质。没有十一种孤独，耶茨便不能成就耶茨；没有那块巨石，西西弗斯也不是西西弗斯。不接受自己的天命，人便不能成其为人。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世界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多引人瞩目的成功者，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世界里的孤胆英雄。

人世间的一切，本来就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人生一场春秋大梦，不过雪泥鸿爪，雁过无痕。人向死而生，结局已经等在那里。想起吉田兼好在《徒然草》里那句最让我动心的话：“要在无罪之时，遥想于流放之地赏玩月色。”既然如此，不如放下心中的海市蜃楼，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过最用心的生活。

没准儿有意外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