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河边行走过的孩子
文 | 镇长苗大叔
小的时候,经常因为游泳的问题跟妈妈打“游击战”。冀东平原肥美而高深的芦苇荡,成为我最好的藏身栖所。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次都被妈妈揪着耳朵,抽着小柳条回到家,一边极不情愿地走,一边哭地稀里哗啦,身后是许多伙伴们的哄笑声。彼时,非常愤恨有那样一位“爱管闲事”的妈,让我在玩伴们面前抬不起头。
我带着小伙伴们钻沟渠的涵洞,被妈妈无情地驱散;
我上课偷跑出来和同学去捉蜻蜓,被妈妈拿着棍子追回教室;
我在家不好好写作业,一会儿上房吃晒的白薯干,一会儿又逗逗家里的狗啊,鸡啊,猫什么的,妈妈拿着小棍儿逼着我回到饭桌前;
我在滦河边疯跑着追水鸟,挖螃蟹,偷鸟蛋,很快就被妈妈抓住影子,然后追回家里。
……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几乎全是妈妈追赶我、教训我的场景,以至于它们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扎着两根长辫子的妈妈,拿着柳条啊,木棍什么的,在我身后狂奔,那两只辫子甩来甩去的,打在我脸上……
其实,妈妈打的并不疼,我知道她不舍得打我,只是吓唬我,所以我也不怎么怕,一边跑,一边笑,这家叔叔、那家大爷看到了,忍不住呵呵,说我调皮,又笑妈妈太认真。
我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村西南的池塘和村北面河堤坝外的蒲草塘。上世纪八十年代,池塘没有现在这么浑的水,这么臭的味道。水是从滦河里顺渠抽上来的活水,里面还有各种鱼虾蟹,水里有蒲草和芦苇,还有游泳嬉戏的鸭鹅。
池塘水也不深,就算灌了几口也是甘甜的,池塘里玩耍的小伙伴到处都有,十几岁了男孩女孩还光着屁股在岸边和水里跑来跑去,那时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禁忌和念头,都是欢声笑语和无限乐趣。
但是,妈妈仍然不愿意我进池塘,不喜欢我玩儿水。只要一不留神找不到我,肯定会跑到池塘边去喊。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的草窝里睡着了,妈妈没找到我,她回来时对着爸爸一顿连锁的哭哭啼啼,说是不是掉进池塘了,爸爸指了指酣睡正当的我。
当我在朦胧的呼喊声中慢慢醒过来,一束阳光从眼睛缝里投射过来,还有挡在它前面的妈妈的身影历历在目,那么瘦小,难得的安静,那一刹那被我记忆到现在,仿佛穿越时光,刚刚发生。
我问过妈妈,为什么不让我去池塘,为什么要管我这管我那,难道就不能让我自己好好玩儿一顿吗?
妈妈说,不能,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
我一直不理解妈妈的严加管教,也从来没有听过妈妈解释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可能妈妈压根儿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没有文化,性格又很粗糙,家里缝缝补补的事情都是爸爸做的,年轻时她宁可去抬大筐、种地干活、搬运东西,也不愿呆在家里做一个农村妇女精通的事情。
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当他活蹦乱跳东蹿西跑时,我的担忧和追随,仿佛一下子印证了彼时妈妈全部的行踪和对我那个费解问题的回答。妈妈不会说“爱”这个字,但那是全部的真真切切的爱。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在村东头儿的芦苇荡里游泳,妈妈坚决不许我去那里玩儿,说那里淹死过人,不吉利,还吓唬我说有水鬼拉人。妈妈虽然没有念过几年书,但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她不相信什么鬼神仙魔,她讲那些“瞎话儿”(方言:故事、传说的意思)连自己的嘴巴和眼神都骗不过去,所以,我从来不信也不怕。
尽管妈妈一再强调和禁止,我还是去了,和三个小伙伴钻进深厚茂密的芦苇丛中。很快,妈妈就闻讯赶来了,她看到了我的衣服,我赶紧告诉那几位伙伴,就说我不在。他们上岸了,说没有看到我。
可是我的衣服却抓在妈妈的手里,她一开始高声喊我的名字,见没有动静,就跑到对岸近的地方,边喊边走边看,而我呢,藏在水里大憋气,实在憋不住了,就潜水到旁边茂密点儿的地方继续藏身。
妈妈继续撕心裂肺的喊,而我继续若无其事地隐藏,我把鼻子露出水面,刚好让妈妈看到了,她的喊声就更大了:小瘪犊子,你赶快给我上来!
可我偏不。小伙伴们被搅局了,纷纷穿上衣服离开池塘。只有我还在艰苦卓绝地和妈妈斗耐性。我是铁了心了不回家,所以我扎猛到很远的地方,又藏了起来。妈妈见喊了半天我也没回应,竟然呜呜地哭起来。没办法这套“哭计”让我完全没有抵抗力,我只能乖乖地浮上来。
不过,我看到妈妈是真的哭了。她先是猛踢我一脚,把衣服甩给我,骂了我半天,然后又拉着我又亲又抱的。她对我说:儿子,咱以后不来这儿游了啊!我知道这是一句妥协的话,意思是告诉我,只要不来这里,去别处还是可以的,我就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消费着妈妈的忍耐和担忧。
多年后,每每想起那挥泪如雨的场景,才渐渐懂了一个母亲爱子之心的真切和痛彻。
我们都是河边行走过的孩子,我们曾经或正在只顾着自己快乐的享受那些自然的醉美,却往往忽视了那些令我们一贯烦恼、不屑的关爱与担忧。
前年的时候,和我们小时候游泳玩耍的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远亲,她哭着告诉我们,她十五岁的儿子在那个旁边的池塘淹死了,她抱着儿子冰冷的尸体,泪已干涸。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告诉他不要去的,我说了很多次,可是那几个坏崽子还是把他带走了,儿子掉进水里,他们吓跑了,我要是拦住儿子,他就不会去了,就不会死了……
女同学一次次地哭晕,让我的心也一阵阵地绞痛,失子之心,谁能理解和同感?我扶着母亲离开那里,一路无话,我很想说些感激的话,感谢她那些年坚持保护着我在河边安全地行走和玩耍,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觉得千言万语也表达不清楚我的感恩和敬佩。
妈妈老了,身体大不如以前,走路也不像以前那样身轻如燕,脚步一颠一颠的,他不习惯北京这样繁华的场面,每次过马路、上电梯,都是很害怕又惊险。住了没几天,就回去了。
妈妈喜欢跳舞,在村大队的小院子里,自带音响,和越来越少的“舞伴儿们”每晚必跳,她说能玩儿的人越来越少了,有的生病了,有的去世了,有的去了子女所在城市的楼房里住,有的跳不动了。
妈妈给我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以前是每月一次,后来每周一次,现在几乎每天一次,虽然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她还是说个没完,她也听不清我说什么,耳朵不好使,我又不能大声讲话,所以基本上是她说我听。
我觉得,现在的她和爸爸也成了河边行走的孩子,我不能再只做自己过时的青春梦和无视不可逆的时空变迁了,我告诉我自己,需要多做点儿什么,多说点儿什么吧,让一切遗憾不留在可怕的想象中,努力护住身边能爱的他们,是我,也是每一个儿女最迫切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