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奕世书香漫新塘

2019-04-25  本文已影响0人  雨后嘉茗

        驱车从新建长堎镇出发,由省庄入昌樟高速南行20余公里,驶出生米收费站,即进入新建流湖镇地界,放眼川原平旷,烟霞浩渺。沿乡道复西行,行不数里就到了流湖镇镇政府所在地——流湖街。

        流湖街长约千米,南行至街尾,地势陡低,下临滨湖湿地。早年山洪爆发,近邻西山、石埠、生米等地洪水汇流于此,加之河水倒灌,久之竟形成一湖,“流湖”的得名即由此。

        立身流湖街尾,但见平畴沃野,港汊纵横;洲草铺茵,良苗怀新,远风交处,无不游目骋怀。极目远眺,湖环峦抱,有村舍俨然,首尾连绵,蔚为壮观,此即流湖新塘村。当地人习惯把街道南边这片低洼地称作“新塘湖”,盖因洲渚之上有新塘村也。

虾蛇垄遗址,位于新塘村南500米外的一港汊中,新石器时代晚期文化特征,1985年列为新建县文物保护单位。

        新塘村地处滨湖,旧时每遇春夏洪发,河水漫涨,汇为巨浸,稻蔬漂没,甚者宅泛家浮,村人舟船泊岸,苦不堪言。待秋冬水涸,洲渚错出,以薪以渔,勉强度日。历史上新塘虽然是个地广人稀,大水茫茫的穷地方,但1984年发现的“蛇虾垄”遗址表明:早在5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就有先民在新塘湖里聚集生息。

新塘村春风闸

        新中国成立后,当地政府大兴水利,在新塘湖里建排灌站,筑修圩堤,特别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流湖导托渠的贯通,使得新塘湖区旱涝保收面积达到万余亩,彻底改变了过去“滨湖水汪汪,十年九年荒”的贫困局面。

        新塘村现有喻、屈两个自然村,喻姓有族众近两千人,洵为流湖巨族。两姓比邻而居,仅有一巷之隔。喻氏大约在南宋晚期由新建石岗濠埇(濠溪)分迁新塘。屈姓来新塘定居时间虽比喻姓早百余年,却远不及喻族人丁兴旺,堪堪是其人口的四分之一。

新塘村新貌

        《新塘喻氏族谱》记载:南宋理宗宝庆二年(公元1226年)冬日,喻氏新塘基祖大全公偶过新塘,见此地北枕厌原,东临锦江,重湖浸碧,风气攸钟,遂结庐于渚上高阜,繁衍生息,开启了新塘喻氏迄今八百年的基业。

新塘棠冈山

        新塘为厌原逆龙之尽处,平旷数十里,七源八洞之水环绕,屏山镜湖,佳气郁郁。新塘之东一里许,平地突起石峰,烟雨迷离,林峦隐见,望之若画图然,此棠冈山,喻氏谦山公隐居之所也。

                  棠冈山
脉逆平原耸秀坡,微茫烟景望中多。
木乔自不惊鸾鹤,石怪偏能隐薜萝。
山色有无藏翠黛,晴光摇曳见青螺。
先人闭户优游地,颓废於今付浩歌。(清初)喻成宪

        谦山公是新塘六世祖,元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喻氏一代传奇人物。《新塘喻氏族谱》载:喻原益,字谦可,号谦山。性学英博,气宇不凡。元季红巾蜂起,乡邦不宁,公因众拥自卫以捍里闾。不意归附日众,遂有逐鹿之想。后见太祖龙飞江左,知天命有在,即散众归田,甘为农夫没世。公先机之哲,临事之断,异于常人也。洪武十四年,追咎元时首领,竟谪戍山东诸城卫。公七十始得归乡,乃筑室棠冈山,循循乐育以终天年。公文采出众,在途有吟咏,从戎有赓和,有《劳生录》传世。

新塘棠冈书院遗址

        康熙版《新建县志》载:北乡二十二都棠冈山有棠冈书院,明代新塘举子喻子安创办。喻子安,字惟宁,号慎斋,新塘七世祖也。公敏学善书,能属文。南昌郡守田平辟为府吏,负责文书起草,后改授云南银场大使,九载绩满,以老告归。子安公操守正直,急公好义,见喻氏子弟学业荒驰,乃在其父谦山公蒙馆的基础上,倾力创建棠冈书院。公昼授明经,夜撰家谱,晚年足不出户,教书育人,孜孜不倦,直至以八十五高龄辞世。后喻氏诗书继世,文章滋显,皆赖谦山、慎斋二公培植之功也。今棠冈山上乔木森云,青葱可憩,书院遗址犹存焉。

                  球峰
            (清)罗安
  球峰水际浮,巨鳌耸背脊。
  石路难夤缘,飞云动崖壁。
  何当霁明日,细玩神仙迹。

        新塘湖港之西,溯洄二里许,有名山临水曰“大球”、“小球”。《万寿宫通志》载:“大球山近新塘,其形雄特,宛若蹲狮,有仙人脚迹。与小球山俱为逍遥山水口外璋。”

        大球山与小球山原是一体,因洪水积年冲泛,逐渐分为两山,近睹如大小两球浮出水面,遥望则似两个孩童在湖里嬉闹。大球之巅,旧有庙堂,祠泰山黄郭诸神,灵验异常,邑人朝夕顶礼,杂踏如蚁。       

遗世独立大球山

        大球山逆水而上,巽方来龙,文脉流芳,是极佳的风水葬地,惜山多石少土,几乎无可葬之地。流湖民间有谚云:“大球山与小球连,两个孩儿水里面。先人若能葬到地,后世代代出状元”。《新塘喻氏族谱》记载:“喻氏十一世祖竹亭公墓葬大球山。后倾圮,虽屡葺而不能兴,其亦灵有所钟乎?”。

        《南昌府志》载有喻氏竹亭公的行述,有些类似于传奇的故事。录之如下:“喻杰,字中道,号竹亭,为狱吏。会岁暮清狱(旧时有制:在押囚犯余刑短者,缴纳一定数额的钱财可以在年关前提前出狱,谓之岁暮清狱),众囚悲泣。杰宅心仁厚,与囚约,释归家。囚至期而来者半,不来者半。杰自具罪状,知府祝瀚宥其罪,责令代囚缴赎金。杰以此倾家无怨矣。后其四世孙致知、致和自建昌(今江西永修县)归,途中洪水暴涨,溺横流中,危急时刻遇渔人拯出。询之,渔人乃杰公当年所释负约囚之四世孙也”。

        喻氏世代口传竹亭公生前有隐德,身后葬宝地,方有后数百年其子孙科甲蝉联、簪缨蝟集之景象。沧海桑田,陵谷变迁。今日之球峰高已不足60米,不复昔年晴丽时霞驳若绘,阴晦则云幕冉冉之胜景。登上大球山,茂草掩映斜阳里,虬枝横斜露峥嵘,惟有满山春秀色,后人空忆竹亭公……。

        万历二年,湖南浏阳棚民李大銮、杨青山聚集数万之众在铜鼓大沩山一带作乱。万历五年十一月,新塘喻氏十三世喻尚斌以副将的身份协助一代名将邓子龙围剿平定叛乱,受朝廷褒奖,尚斌公青史留名。

        尚斌公少负颖异,过目成诵,因祖父竹亭公代囚赎金,致家产荡尽。迫于生计,公不得已弃文习武。万历元年、四年、七年,喻尚斌连中三科武举,一时称耀。尚斌公后来接替邓子龙担任铜鼓营守备,在铜鼓营练兵十二载,爱兵如子,被部下亲切称为“兵头公”。公以壮年辞官归隐,开西墅延请名师,以淑族中儒子。

        新塘喻氏经过六代人的积淀,终于迎来了有村以来第一个进士。喻致知,号养薇,尚斌公长子,万历甲辰科进士,初授宜兴知县,任内重修县学、书院,整治妖僧,平息迷乱,发仓粮救灾济困,治盗抚民,离任时百姓遮道相送。秩满考选南京工部给事中,带掌兵刑两科,奉旨巡视京营,复摄尚宝寺卿,年五十卒于任上。

        尚斌公次子喻致和,号大虬,万历戊午举人,己未会试中副榜,公车三上不报,遂讲学于家,授业之暇,著书以明己意。撰有《便删录》共六十卷,贯通经史,别门分类,合为一家言。另有《四子讲义》、《诗经讲义》各五卷。致和公门下掇巍科者甚众,声名日隆,后被奉为江右理学一代宗师。

        喻氏道德文章自六世祖谦山公首开端绪,中间子安公、尚斌公灯火传薪,至十四世喻致知、喻致和手上滋显发祥,逐渐形成了著名的新塘喻氏文化世家。喻氏文脉自明万历后期贯穿有清一朝,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迄今余韵袅袅,不绝如缕。喻氏人文尉起、科甲连绵十世之久,三百年间计有进士三人,举人九人,贡生三人,郡邑庠生、太学生几近百数,其仕宦科名之盛,新建科举史上绝无仅有。

        新塘喻氏代有积学能文者,诸如后村公喻指、鲁台公震孟,皆引领新邑一时风骚,《江西通志》、《南昌府志》、《新建县志》有传者凡十五人。喻氏家族文化之繁盛,书香之馥郁,甲于江右。

        喻成宪,字匠心,号玉潭,致和次子,清初新建著名诗人,与江右文魁熊人霖、徐世溥、万时华、李奇等结南州诗社,公七试于乡而不遇,读书教子以老其身。有《屏山堂诗文稿》、《诗经补注》、《汝言集》传世。

影印《西山志》,清人欧阳桂在喻指志书基础上编撰而成。

        新塘喻氏文名最盛者当属十六世喻指。喻指,字非指,号后村,成宪公三子,幼承家学,少即负士林斗杓之望,雍正癸酉以资深充岁贡。生平崇尚正学,绩学砥行,文章品谊,望重山斗,老而弥笃,用力精深,著述颇丰。有《后村诗集》四卷、《后村文钞》二卷、《辟异丛言》四卷及《后村随笔》、《后村讲义》若干卷传世。另辑有《西山志》四卷未刊行,豫章遗文佚事,多赖以传。后学梦山欧阳桂补其缺略而撰《西山志》12卷传世。

                倒栽柏
不愿叶垂地,但看根在天。
丹成多逆转,柏亦悟仙传。
                著衣亭
涤尘流水去,身返白云家。
羽服仍安吉,蹁跹敖紫霞。
                朝鹤松
松老寄岩阳,上旅千岁鹤。
松鹤共为朋,厌看旧城郭。
                      (清)喻持敬

      喻指长子喻持敬,字勿刻,号拙斋,行文自出机轴,朴茂浑老,气质厚重,诗名冠绝一时。拙斋公次子喻宗溥,乾隆十八年举人,泰和县教谕。宗溥子喻升阶,乾隆三十一年进士,官至湖广道监察御史。

      新塘喻氏二十二世喻震孟,号鲁台,清末新建文坛执牛耳者,与其弟震春皆以文行知名。鲁台公家境优渥,少习举业,长而治经,光绪二年丙子举人,授饶州府训导不就,先后两次受聘参与府县志编修。后着力创建义庄,辅之义学,教育子侄,闲暇时与抗法英雄蔡希邠等人诗文唱和;晚年日穷义理之学,融会朱陆异同之辨,倾力纂《朱子大全文录》、《朱子书问录》、《陆子语录辑要》、《象山先生文集校勘记略》;公致力于刊印古籍,耗尽家资亦无怨,为世所重。同里车塘村有邹昉,笃行励学,布衣终老。鲁台公诚心好善,为其搜遗集选课《意园文录》二卷刊版行世;公呕心沥血,将新塘喻氏历代先贤诗文汇集成《喻氏先代文略》和后村公诗集文钞一并刊版行世。公著有《晚晴堂稿》六卷,续稿卒后由同学蔡希邠刊行。

        1939年3月底,日寇占领南昌,国民党军队以锦江为天然屏障,在上新建的狭长地带与日军展开拉锯战。流湖一带正位于日军防线的前沿,新塘村遭到有村以来最为惨烈的浩劫。喻氏宗祠及枫山古寺、满觉古寺皆隳于日寇之手,鲁台公半生心血、后人世代保存的喻氏先贤著述,亦荡然无存。

2008年重建的新塘枫山寺,清同治三年甲子举人喻震春有《秋日过枫山寺有感》诗作。
      秋日过枫山寺有感
凉风无限意,吹我到山门。
野水晚逾固,禅堂秋易昏。
花疏慵作态,僧老拙为言。
阶下残碑在,摩挲认藓痕。
卜筑移兹土,先公意匠存。
到门千顷稻,绕岸百家村。
溪水流前事,风霜蚀断垣。
几时邀父老,重为葺云根。
                      (清)喻震春

        大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幸有新塘喻以健老先生费尽周折,机缘巧合访得著名文化学者、新风楼主王咨臣先生藏有新塘喻氏已版行书若干种,承蒙王老成全,得以无偿借出复印保存。计有《新塘喻氏先代文略》二卷、《后村文钞》二卷、《后村诗集》四卷、《晚晴堂稿》五卷、《晚晴堂二三集》三卷。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而新塘喻氏一脉振铎传薪,连绵十世而不绝,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一个家族能够傲立于姓氏之林,究其原因不外乎其政治背景、经济基础和最重要的文化氛围,尤其是家族有意识的培养和潜移默化的熏陶。新塘喻氏家族家学深厚,祖孙父子、兄弟叔侄互相影响,携手共进,从而形成了一个在新建乃至在南昌地区相当有影响力的文化群体。

        清光绪乙巳(1905年),存在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被废除。西学东进,世道人心,为之一变。世人多易科举而学堂,弃经书而工艺,新塘喻氏家传之学,日渐式微矣。喻氏曾经的荣耀和辉煌历经岁月的洗礼,早已褪却了其文化贵族的光彩,新塘湖里的喻氏后人守着祖先的基业,或耕或商,日子倒也过得安逸。

新塘村里的古樟,已经枯死。

        村北这棵光秃秃的樟树,相传为清末喻震孟亲手所植,遭雷劈火焚,十多年不复生机,犹自不朽。2015年春天,枯树居然冒出新枝,有村人恐慌,以为不祥之兆,将有生命力的树枝毁掉,遂成今日模样。是年夏天,新建二中学子、新塘喻氏二十五世喻加耀被清华大学录取。

        《新塘喻氏族谱》记载:大约从明天启年间开始,陆续有新塘喻氏族人迁居西社。西社村址在新塘西边的山峦上,现在叫西边山村。西边山村与新塘喻村一起被称为新塘新老二居。

        新塘喻氏历史上先后八修族谱,康熙三十三年,后村公喻指三修族谱,拟定新塘喻氏族派“启宗惟大德,经国以嘉猷;守先师正学,传世懋纯修”。光绪七年,鲁台公喻震孟六修族谱,续增族派八十字:“尊生必勤,行身曰敬,达仰禹皋,处希孔孟,求仁复礼,养深逢源,发於政治,溥博渊泉,岳镇南交,津溯东洛,其在明时,英贤继作,人文炳蔚,美备兴朝,敦伦法祖,方策为昭,统序式承,宜尔孙子,锡名励实,光映千祀”。年代最近的八修是在1990年11月,由喻氏二十四世喻以健主持修订。老先生系震孟公四弟喻震伟嫡孙、原江西省政法干部学校讲师,兼任中国法律逻辑研究会理事,曾参与编辑《新建文献五种》,今年已经93高龄。

新塘金童希望小学

        回程经过村头小学,耳畔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这琅琅书声曾经在新塘湖里萦绕了几百年。踱进校园,略显破败的教室里有二十来张稚气未脱的脸。孩子们或许体会不到祖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人生况味,三百年的荣光已然杳如黄鹤,梦想即将在此启航,期待他们去开启喻氏崭新的篇章!

后记:

        说来惭愧,直到今天才提起笔来写新塘喻氏。

        流湖是我乡镇工作的第二站,2003年夏天我调到流湖派出所工作,直到2010年4月才离开。七年之间,去过新塘多次,却对新塘喻氏的辉煌过往不甚了解,只听村里老人讲过祖上读书人很多。

        因工作关系,我深有感触的则是新塘人的彪悍和愚昧。1993年和2006年,新塘喻村前后发生两起同族之间的械斗,特别是06年夏天的那次,造成两死多伤的惨痛后果。当时我和喻任保老先生在现场努力调停劝阻未果,那血腥惨烈的场面我至今心有余悸,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啊!

        或说提起械斗之事未免有煞风景之嫌,然新塘喻氏豫章之世家大族,仕宦科举称盛,祖先传了十多代的道德文章到了我辈手里却变成了梭标鱼叉等凶器,实为痛心,故记之为戒,以鉴后人!

资料来源:《新塘喻氏族谱》、《西山志》、《新建县志》、《万寿宫通志》。感谢新塘宗亲喻云龙、喻香平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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