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六十九)
爷老子和娘老子快晌午了才回来,一幅精疲力尽,口干舌燥的样子,两人坐在饭桌前,斟着铝壶里的冷茶连喝了几杯,脸上愁眉深锁、忧心忡忡。
“嗯里切劝架,连水着没闹到一口啊?果点仁义都没有你们还切做么子啰?狗咬死鸡还是鸡啄死狗关我里毛事,呷自个饭操别个心做么子?”我看父母累成这模样挺不是滋味的,心里对花明楼、袁杲屋的人越发不满,便不淡不咸地发着牢骚。
“谁教我哩是干部呢?大队里出了事我里有责任撒!冇想到花明楼和袁杲屋的人果样犟,我哩七个干部全部出动都拉不开,要不是叶初后来开了枪,今天几哩就不是烂几个脑壳的事了,恐怕人都要死不少,唉!”母亲很是严肃的说道,语气中余悸未消。
“事是加茄子那条混账卵挑起的,打架时他出手最凶,普生老头被他一棍撂倒,当时就晕死了,我切救时他还冲我动手,要不是走义拉我一把,我都不晓得回得了屋不。”父亲很是生气的说。
我心中怨自己昨晚对加茄子出手轻了,那畜牲死性难改,竟然还敢对我爷老子出手,要是早知道这样的话昨天起码要折断他一根排子骨!心里对那个拉了父亲一把的走义充满感激,便问:“走义是哪个?”
母亲解释说:“走义是花明楼赵四弹匠的崽,听讲生意做得蛮好,别个都叫几赵百万,按我娘屋的辈份你要喊他表哥呢!这后生不错,发财了也不称大,每次看到我“桂姑桂姑”的叫得清甜,今天要不是他也在拼命劝阻,事情怕是还要严重哦!”
“噢,就是廉长子讲的那个明年正月初二他娘过七十大寿要连唱三天三夜大戏的赵百万?他都啷个有钱了这种打架的事他还出面?”九一年的农村万元户都少,我对赵百万这个人蛮好奇的,当初廉长子一说我就记住了,同样是人,凭什么他钱比我多无数倍?我心里对赵百万其实并不是太服气,此刻说的话便带点酸味。
静秀从里屋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喊了声“爸妈”便忙着淘米煮饭,母亲撑着桌面想站起帮忙,终因太累又颓然坐下。我对今天花明楼和袁杲屋打架的盛大场面蛮感兴趣的,可惜不能身临其境,不免怅然若失。
在父母的叙述中我脑海中掠过这么一幅画面:
老人无辜挨打的消息如一场寒冷的飓风在村子里咆哮席卷,晚饭后的赵姓祠堂那口经年尘封的古钟罕见的轰鸣了十六下,各家各户当家理事的人迅速向祠堂集聚。
原本空落落的祠堂一下子喧闹了起来,房梁上的一只百瓦的灯泡散发着炽白的光茫,象圆睁的巨眼注视着几十个手舞足蹈、口沸目赤、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群情汹涌的汉子。
“我肏几家烂娘,袁杲屋的畜牲欺人太甚,明礼爹那么老实的人都挨打,太不把我里花明楼的人放在眼里了,这口气不出,我里扯根卵毛吊死算逑,还有么子脸做人!”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当我里花明楼没人哦!”
“人人呷得半升米,个个上得梁山塞,果样个世界,哪个怕那个?他里欺负我里,我里明天冲到袁杲屋切,荡了他家盐罐!”
“怕条卵!砍头碗大个疤,明日我里花明楼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切,杀尽那些畜牲!”
“要得!明天哪个不切是家婊子养的缩头乌龟,变条卵子不生毛,变个麻屁没哪个搞!”
所有的赵姓人都气不顺,大家聚在一起商量着要为那个老人讨回公道,老人挨打,伤的可是整个花明楼的脸皮,这个气不出,花明楼的人感觉无颜做人。
傍晚时分,因堵车耽误了时间的赵走义不得不锦衣夜行,他轻车简从,一个人开了张桑塔纳回到了花明楼。在天星学校的操坪里停好小车,他肩背手提着大包小包的给亲人买的礼物,踏着积雪的小路往家走去。这次他打算把父母接到长沙去过年,那里的酒肉朋友太多,过年时迎来送往,正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
赵明礼是赵走义三代边的堂叔,农村里很重视宗亲血脉,未出五服的都是骨肉至亲。赵走义兴冲冲的回到家里,堂叔挨打的消息无疑于当头一棒,让他见到家人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胸膛里翻滚着一团浊气将他原本空瘪的肚腹填满,在路上想着回家大吃一场的欲望不翼而飞,当下便提了点礼物去看望赵明礼。
赵明礼住在离他家不远的一间厢房里,他敲开门,走进去只看到一盏灰暗的电灯照着破旧的四壁,屋中冷冷的连地炉子的火都没烧。赵明礼憔悴萎靡,一幅病歪歪的样子,没有半点生气。赵走义温言抚慰,要赵明礼放宽心,有伤明天就去治,至于那个嚣张的杂种,绝不会轻易放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赵明礼却是一幅生无可恋的颓废模样,只是长吁短叹,什么话都不说。赵走义心中不忍,回家提了壶开水,又从地灶里挟了个烧着的煤球回到赵明礼家帮他烧着了地灶,再泡了碗白糖水递给赵明礼,口中说:“四晚晚,你要保重身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受了委曲,做侄子的一定给你出气!那加茄子的儿子就是头上长角,身上长鳞,也翻不了天去,想欺负我们姓赵的,他还没那个本事!”
赵明礼颤巍巍的接了糖水却没有喝,随手放在桌上虚弱地说:“义宝,你帮叔做一件事,明天打个电报把你四晚娘和两个姐喊回来,我自个晓得自个事,我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赵明礼只有两个女儿,都嫁到了湖北,今年老婆去了湖北照顾小女儿坐月子,本来小女婿连赵明礼也要一同接去,他却一来舍不得家里的房屋田土,二来担心在湖北生活不习惯,三来对湖北九头鸟女婿的小气吝啬颇有怨念,故而甘愿一个人在家,开始时喝喝小酒,打打小牌很是安逸,想不到祸起萧墙,竟然无辜挨打,使他在乡邻面前大失面子。他原本是个老实懦弱的闷葫芦,受了委曲只知自怨自艾自悲自怜而不知找人诉说排解,一味的钻着牛角尖,越想越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赵走义的心里满是沉郁,望着陈旧的土砖墙壁,眼睛一阵陈涩痛,两条浓眉扭曲如蚯蚓,眉毛根根戟指。他一时不知如何去开解堂叔,喉咙里被一股浊气塞满,两片厚唇微张着,语音竟然嘶哑:“四晚晚,你不要东想西想,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好日子在后头呢。我去找房亲们商量下,看看怎么解决这件事为好。”
赵走义走出赵明礼的屋子,往祠堂走去。他心里十分气愤,双脚重重的踩着雪地,两只拳头紧紧的捏着,指甲刺得掌心生痛。
走进烟雾缭绕的祠堂,里面的人纷纷和他打招呼,赵走义摸着烟盒想发烟,看着人多,知道一包烟发不过来,又放下烟盒。花明楼主事的是赵明贵,看到赵走义进来,忙从人堆里走出,亲热的拉着赵走义的手说:“走义呀,你回来了啊,好好好!”那样子就如落单的战士找到了组织,赵走义是花明楼当之无愧的大财主,这世道钱虽然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有钱开道荆棘也变坦途。和袁杲屋打仗,有钱更多了一份底气,毕竟两方打人命,打输打赢受伤的终究也拿钱治不是?
赵走义加入了讨论中,按他的想法,出点钱找几个社会上的烂崽收拾加茄子一家就是,没必要出面。
花明楼的年青人都是气炮古(血气方刚,行事不计后果的鲁莽者)并不赞成赵走义的提议,他们认为既然要替挨打的老人出气就要明刀明枪的摆出阵仗杀个痛快,要在天星大队里打出名气,要杀个猴子把马看让别人不敢小觑花明楼,他们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的日子过够了,他们要昂首挺身的站立在天星大队的顶峰,向世人证明花明楼男人顶天立地的阳刚,把毛爹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处世之宗旨宣示出来!
赵走义扭不过,只能苦笑。
这是个不眠之夜,花明楼的男人说到兴奋处拿出了家中的米酒,敲开了李永兴的代销店买来了许多副食品,大家打起了平伙,青年人喝着出征的酒热血沸腾,早晨八点钟便拿着锄头把、扁担之类的武器踏上了征途。
走到袁杲屋时,却发现敌人早就严阵以待,原来花明楼要征伐的消息早被人走漏,一个大队的,两个村庄免不了结了些儿女亲家,亲家不相护护谁?
两个村庄的人互相对峙,口水大炮往来乱射,双方渐渐骂出了真火便开始了小范围的冲突,先还有些节制,没有动武器,两个村庄派出了各自的好汉撸起了告子(摔跤),扭起了扁担,证明着男人的臂力和灵巧,此时战争的硝烟还未弥漫,两方的试探还带着嬉闹的性质。
天空中云层凝重,冷漠的笼罩四野。东边山岭中一轮血色的太阳似沉似浮,它拼命的挣扎着要宣示他的存在,可惜没有得到半点关注。一群鸟从西边飞来,唳叫着飞过,一泡黑中夹白的臭屎掉落在袁杲屋领头的勉忠头上,又顺着他稀疏的头发流过沟壑遍布的额头正正的落在鼻梁上。袁勉忠面相苍老,其实刚四十出头,这个人蛮狠凶残,是袁杲屋寻衅滋事的带头大哥。他抹了下脸上的鸟粪,软软的稀稀的腻腻的臭臭的极端恶心,他盯着掌中的鸟粪用力向掌中吐了口浓痰突然发足向花明楼冲去一一
袁勉忠想将满手的脏物抹到花明楼的癞痢头汉子赵普生头上,他认为只有癞痢头才配得上他手里的污物,鸟粪浓痰和癞痢头相得益彰、珠联璧合、配合起来熠熠生辉。想到得意处,他几乎要仰天大笑,为自己将要达成的恶作剧开心不已。
袁勉忠这种行为让人深恶痛绝,古人云:士可杀不可辱,抹人污物比向人举刀更让人切齿,赵普生也不是善类,举起手中的扁担就向袁勉忠砍去,扁担以正中椭圆处打人为砸,以边沿处打人为砍,扁担边沿最薄,有如刀锋,中人莫不皮破血流,煞是歹毒。农村人法制观念虽然淡漠,杀人偿命的道理还是懂的,赵普生的扁担斜削袁勉忠腰胁,势挟劲风,一往无前。袁勉忠大惊失色,往后便逃,脚步移动的速度那里赶得上扁担?一声痛呼,腰上早着,立即抚腰滚倒,呼天呛地、喊爹叫娘。
两边的人原本笑嘻嘻的看热闹,袁勉忠的痛呼却如在袁杲屋的男人身上注射了肾上激素,“嗬噶了,打死人哩,大司操家伙上啊!”加茄子在人群里一马当先,边叫边冲向了花明楼这边的人。
乱战瞬间展开,一时拳脚交错、棍棒挥舞,近两百人狂呼怪叫、短兵相接,袁杲屋外的一片平地成了战场,叫骂声痛呼声棍棒撞击声棍棒落在肌肉上的沉闷声响在一起,地上结成冰棱的积雪化成水混和着泥土变成稀浆。有血从人身上流下,落在泥浆里慢慢失了颜色;有屎尿从裤裆裤脚流下,骚臭气在空气里慢慢消失;泪水口水鼻涕在衣服上喷溅,同样挥发无踪。嗯、鼻涕干了有白色的残渣,只是被血水泥水掩盖后看不到罢了。
那些撸告子使尽了力气,大多择干净的雪地躺着,四臂交缠、四眼瞪视,目光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怒火,双方都大口的喘着粗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向敌我双方证明他们不是不争斗而是已无力争斗了。扭肩的仍在敌进我退乱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将十六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有轻轻挨了一下的好象负了重伤,随便摸着身体某处装做痛不欲生的模样。也有的人挥着手里的家伙隔着几米的距离互相叫战:“有本事你过来,我戳死你!”“你个麻屁夹的你不过来是孙子,我把你卵脑壳打得从屁股里出来!”……这些人声音最大,骂得最凶狠,间接的显得他们最勇敢。
真正舍生忘死、奋力拼杀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么十来个,也就五分之一的几率。加茄子无疑是拼得最狠的人之一,他抢过赵普生的扁担,顶肘撞膝将人放倒后还在人家头上砸了几下,直到赵普生翻了白眼……
民兵连长袁叶初一声枪响,结束了这场闹剧。枪是崭新的56式半自动步枪,红黄色的枪托,澄明瓦亮的枪管,雪白的刺刀,持枪的人威风凛凛,持枪的手杀气十足,被枪瞄着的人胆颤心惊。
这其实是杆空枪,枪中仅有的一枚空包弹已经被叶初射向了天上,没有子弹的枪被人称作烧火棍,莫说,还真的有点象,此时枪口冒出一缕蓝烟,如烧火棍尖被引燃发出的烟火。
谁也不敢轻视民兵们手中的枪,七个民兵,七个干部,十四个人,只有八杆枪,持枪的人有点心虚,因为枪中没有子弹。他们尽力佯装出凶狠的样子,子指扣着扳机,一副要随时击发的样子。刚才拼得最狠的十一个人成了枪口下的羔羊,被大队干部和民兵们押向离此只有一二十米的袁杲屋祠堂。
大队书记是光塘屋的杨尚仁,他处理起这种事情可以说是驾轻就熟,首先是各打五十大板,一番乱喷狂骂,问候了袁杲屋和花明楼的十八代祖宗,再将双方的领头人喊到一起,要他们协商解决办法,解决不了不准吃饭,解决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杨尚仁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自然无法服众,袁杲屋和花明楼都是极端不满,双方摆着对方欺负人的事实讲着自以为是的道理,舌剑唇枪战作一团,杨尚仁吹胡子瞪眼睛却无济于事,民兵们的烧火棍举着点着成了摆设。加茄子嚣张跋扈狂吼乱叫:“花明楼的人打上门来明显是没把我们袁杲屋放在眼里,今天有我无他,不赔偿我们的损失说破天去也不放他们过手!”
花明楼的人气愤的反驳:“加茄子的崽欺负人在前,赵明礼现在还在床上躺着,生死难知,这事情处理不好,我们拼了这条命也不罢休!”
副书记秋月晚爷弥勒佛般的笑着说:“一个大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莫搞得成了生死的仇人,老话说得好:听人劝呷饱饭,双方各退一步,和和气气的收场不好吗?事情闹大了,大队不能解决还有公社和县里,上面可没有我们这么好说话,那是要锁铐子进桶桶的,象你们这般聚众斗殴判个三年两年都是轻的,事情再闹大点,政府说不定会赏你们一颗花生米,何必呢?我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完全是替你们考虑,你们还站起一告坐起一告,肩着个牛脑壳乱混,当我们大队干部吃多了火罐盐吗?!”
加茄子跳脚说:“怕卵毛哦!别个打上门来我里正当防卫,说破天也是我们有理,未必上面不分青红皂白乱处理。”
叶初紧了紧手中枪说:“你屁的正当防卫,这事都是你家挑起的!子不教父之过,你虎伢子是坨什么货色你心里没数?这种事情闹出去你那份工作还保得住不?我劝你莫因小失大哈,脱了你那身皮你什么也不是,到时候可没有后悔药呷!”
加茄子色厉内茬:“你讲相声哦!能罢我工作的人还没生出来,哼!我是国家干部,谁动我试试?!”
杨尚仁拍桌骂道:“你就是群力煤矿的一条狗!有个鸡巴毛的了不起,国有国法,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上级处理你这种败类有么子难的吗?!群力煤矿是省劳改单位,你以为能跳出朵什么花来?老子去上面一告立马要你脱一层皮!老子才不信你狠!你是条蛇给我盘着,是只猫给我困倒,是条猪老子一刀捅倒!”
加茄子恼羞成怒,指着杨尚仁大骂道:“你在天星大队横行霸道,老子才不怕你!我是GA,你咬我条卵!”
妇联主任杨淑贞是加茄子的婶娘,这时走过去打了加茄子一记耳光骂道:“你果家畜牲无法无天了,还嫌事情闹得不大吗?你吊着猪脑壳不想呷潲了!是不是要把全大队的人都得罪光?”
加茄子成了人憎鬼厌的一坨臭屎,但他依然不知收敛,反而有恃无恐的恶言谩骂,将所有人都没放在眼里。
赵走义看不过眼,指着加茄子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你狗仗人势,难道就没人治得了你吗?你儿子打了我四晚晚,原来是敢踏六山倒,才砍五山柴,今天当着大队干部的面我明告你,这事过不去!你个井底之蛙的天只有簸箕大,凭你就想翻天?加茄子,不论黑道白道,要收拾你这种东西都是轻而易举!”
加茄子轻蔑地看着赵走义,忽然跳过来抓住赵走义的衣襟就是两脚,口里狠巴巴的骂道:“都是你果条混账卵,仗着有两个臭钱在果里上窜下跳,老子打不死你!”
赵走义身子下蹲,用头狂野的撞向加茄子胸口……
一段申学斌拳打加茄子,赵百万头撞袁杲屋的故事就此收场。诸位看客,这几千字实在憋得我脸颈板红,嗯,好几天食不甘味,实在是难过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