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格:一个鞋匠的“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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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的《在轮下》被认为有浓厚的自传色彩,从努力考取神学校到在学校的抗争乃至因抑郁和神经衰弱辍学,小说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一路身心的历程,无不一一留下黑塞的影子。只是黑塞笔下的汉斯没有走出精神障碍,黯然走向了不归路。汉斯的葬礼上,万人痛惜之余,鞋匠弗莱格指着那些正从公墓大门走出去的穿大礼服的人对汉斯的父亲说:“在那边走的这些先生们,把汉斯弄到这种地步,他们也出了力的......还有您和我,恐怕也有不少疏忽。”
谁都明白,弗莱格口中的“先生们”指向的是汉斯那些在拉丁文学校和神学校的老师,以及镇上的牧师等一干“头脸人物”。
汉斯的天赋,在“这个黑森林的小角落”从来没有人怀疑,小城镇的教师、校长、邻居、本城牧师、同学,人人都承认他的聪明伶俐和出类拔萃,于是通过邦里的考试进入神学校,从那里进到图平根神学院,再到做一名传教士或教师,就成了大家公认且羡慕不已的“光明前程”。自被看作“神童”的那一天起,他的童年便不是草原的秀丽风光,不是柳荫下的悠然垂钓,不是田间的追逐嬉戏,而只有如暴风雨般前进的学习——“每天上课上到四点钟,紧接着就到校长那里去上额外的希腊文课。到了六点钟本城那位牧师还热心给他复习拉丁文和宗教课。另外还有每星期两次晚饭后到数学教师那里上一小时的辅导课”。这种学习每周星期二和星期六通常进行到晚上十点钟,其余日子则要熬到十一二点,甚至于让他“在庄严感人的(坚信礼)仪式进行当中,竟然内心默诵一个希腊文动词”。
汉斯以邦试第二名的成绩拿到神学校的录取通知,轻松地重拾钓杆没几天,又收到了一连串的忠告,劝他立刻着手开始学些将来在神学校要上的课程,不能“ 躺在桂冠上睡大觉”而被别人“抛在后头”。于是,整个暑假变得异常“充实”:每天上牧师家学习希腊文一小时,在校长那边学习荷马语言两小时,一个星期还得到数学老师那里补习四次......假期终于过去,汉斯更加“瘦成皮包骨了”。
神学校也没有为汉斯换来一片新天地,但与“拉丁文学校最后的两年已经没有朋友了”相比,他在这儿交到了一个好朋友海尔纳,一个家庭富裕、富含浪漫主义的天才诗人。在单调、封闭、沉重的学习生活中,海尔纳的不羁和诚恳,以及对权威的藐视和挑衅,给汉斯的生活带来了异样的色彩。“一个粗心大意,一个认真踏实,一个是诗人,一个则热衷于功名”,最不匹配的一对却成了互相补充、互不可少的挚友。但汉斯却因此逐渐与学校、功课疏远,回归本性而学习上不堪负担,成绩一落千丈。
教师们开始登场到两个人的对立面。“一个学校老师宁愿在他班上有几个笨驴而不愿要一个天才。”他们按照古老的“良好”的学校原则,对待这两个“怪人”同样不是倍加爱护而是更加无情。校长也从规劝“千万别松劲呀,要不然会掉到车轮下面去的”,逐渐到鄙夷嫌弃。抗争已不可避免,结果却不乐观:海尔纳因为一次旷课被开除,汉斯因为身体虚弱被劝离学校。
作为一个小城镇的鞋匠,弗莱格自然无法融入汉斯的“主流”学习生活。然而,即使只是一个旁观者,即使只与汉斯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这个毫不起眼的鞋匠师傅却从来没有吝啬他的“忧心忡忡”和忠告,对于汉斯,或者说对于读者。
对汉斯将要参加的邦试,班主任和校长认为“一定(通得过)”“他那样子简直神化了”,牧师亲口对他说“考不取是不可能的......真是胡思乱想”。弗莱格叫住路上心不在焉的汉斯,在一番勉励后指出:考试只不过是表面的而且带有偶然性的东西;考不上并不丢脸,即使成绩最好的人也有名落孙山的可能;万一榜上无名,就想想上帝对每个人都自有安排,会指引他们走自己的道路的——“只要心地正直、敬畏上帝,拉丁文考得好坏没有什么大关系。”只是其时的汉斯并没有读懂这个自从他成了老师们的骄傲而且有些翘尾巴以来,常常付与他试图泼冷水的古怪眼神的善意的指路人的心灵,从来没有去了解这个人对他的忧心忡忡和衷心关切。
邦试录取通知下来后的一天,弗莱格看见走在路上的汉斯,主动喊他进到店铺。他惊诧于汉斯刚考完试还要去牧师家“被学习”《新约全书》和希腊文。而对于“新派人物”“连基督‘复活’都是不相信的”牧师,他紧紧“皱起他那善于思索的眉头”敬告汉斯,跟谁学《圣经》——跟虔诚认真的老师学,还是跟一个不再信仰亲爱的上帝的人学,那完全是两码事。否则,“如果你向他学《新约全书》,那么你连自己的信仰都会丢掉,而且还不知是怎么丢的”。临了,他告诉汉斯,如果牧师“说《圣经》是人编造出来的骗人的,根本不是受圣灵启示而成”,就过来与他再讨论讨论。
神学校开学前几天,汉斯“勉强”去找弗莱格告别。弗莱格得知他还在堆砌的拉丁文、希腊文和数学题目中提前预习、彻夜用功,极为愤慨认为真是胡闹和作孽,“你这种年龄需要充分的空气和活动,需要好好的休息。放假又为的是什么呢?总不能是为了蹲书房和继续学习吧!”他主动提及牧师的《圣经》教学,告诫汉斯“宁可毁灭肉体十次,不可损害自己的灵魂”,衷心祝愿汉斯有朝一日能成为灵魂的拯救者和导师,并且愿意为此祈祷。他站起身来,两只手坚定地搭在汉斯的肩上,让汉斯深深记住了“那种庄严的态度,那祈祷和用标准德语讲的话”——“牧师在告别时可没有这种做法”。
弗莱格的忧心忡忡没能阻止汉斯的黯然失落,而从“神童”“泯然众人矣”。痛惜之余他没有了过多的勉励告诫,但也尽了一个邻居的本分。他在磨坊里租了一台小压榨机,邀请在嘲笑和讽刺声中失魂落魄的汉斯去榨果汁,还由于侄女的出现让汉斯升出了一种久违的希望,虽然只是昙花一现。
不得不说,一百年前一个小小的手工艺人,一个思想单纯或者说还有些偏执的基督教徒的“忧心忡忡”,时至今日仍能换得一众读者“心有戚戚焉”。
教育无疑是一个永恒和绕不过去的社会话题。黑塞控诉了当时腐朽的教育制度,比如拉丁文学校的应试导向,比如神学校的机械“牢笼”,比如家族、社会对学生自由意志的禁锢,比如教育的目的——“那些饱食终日的富裕市民,虽然对官吏恭恭敬敬,想和他们交往,私下却骂他们是穷鬼和办公事的奴才。令人奇怪的是,尽管这样,这些人所抱有的最大虚荣心却是让他们的儿子尽可能念大学,将来可以当官”。换作一个世纪后当下的教育现状,有哪一条走出了弗莱格的“忧心忡忡”?只是拉丁文学校变成了中学,神学校变成了高校......看看还困在应试教育的一代代学生,有几个不是在父母、教师或者整个社会的带着强烈指向性的的期待下长大的?有几人去真正理解或关注过他们的无奈,疲惫,迷惘?
还有弗莱格对于信仰的坚定和执着。他的“忧心忡忡”里透出一种对于精神层面的朴素追求,透出对当时教育体制扼杀人的本性的不安,只是仍没有走出其时社会环境的狭隘而已。可以假設,如果汉斯没有在神学院遇上海尔纳,他必然会沿着“最正确”的道路,走上“最光明”的前程,他的父亲、校长、牧师、村子里所有人包括弗莱格都认为的最好的归宿。然而,没有走向绝路、出息成传教士或教师的汉斯,暮年回首时会否满意自己的这种“按部就班”的人生?
黑塞却早已进行了反思。在现实人生中他选择了觉醒,遁着海尔纳式的抗争完成了自我救赎。他成功了,而对于觉醒未已便屈服于各式摧残的汉斯——伴随黑塞生命中的另一个少年的“我”——却只能如其所说:
“树被砍掉了主杆之后,会在根旁萌发新芽。同样,在患了病和被摧残之后,人的心灵往往会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和充满遐想的童年,好像它能在那里发现新的希望,把被扯断的生命线重新连接起来似的。这些根部萌发的枝条虽然茂盛多汁,生长迅速,但这种生命只是表象,它永远也不会再长成为一棵真正的树。”
相较于弗莱格的“忧心忡忡”,黑塞对于自己的“原型”的确真的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