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
巧克力:
好久不见。我这样唤你,你大概不会回头。父亲这样唤你,母亲这样唤你,无论什么名字——唯独我不行,你在我这里认生,只认得你的乳名,但我不愿那样唤你。即使这封信无法面向世人,我仍无法那样唤你,我怕父亲和母亲偶然间瞥见,用那种奇怪的眼盯着,好像我明明已经淡忘并且不再悲伤。我竟然因为悲伤感到羞耻,也是说不出的可笑。
我想我不爱你。我的爱总是又窄又薄,像是夹在习惯和依赖之间的书签;它的四棱粗糙坚硬,非要划出些绳索作为束缚才作罢,可恶的占有欲。你又是那么不乖顺,从不等我,回头顾我,旁人牵着狗绳,你牵着我,到头来我是作茧自缚,一面怨艾,一面嫉妒。
人们总骂“狗娘养的”,我就知道恨你是有缘故。我从不把你当做人,你本不是,亦无必要。那你作为犬,和兄弟在商品圈里跳,取悦——你不愿困在玻璃后面,又不愿夹着尾巴在街头翻垃圾,你所在的时候早有了驯服的传统和动物贩卖的恶劣历史,你为什么记不得谁选了你?尾巴欢腾地像是风呼啦呼啦吹动的水车,溅起漂亮的阳光下的水花,那水花冲刷着你的眼睛显得亮和黑,像有玉的油亮和温润。我便问你,你看的谁?你眼里映着的那个同样欢腾的小女孩是谁? 可我怨不得你。半夜你扯着嗓子如婴儿啼哭,是父亲打着哈欠去笼子看你,我也打着哈欠躺着床上翻来覆去,阻挡我的竟不是困意,是胆怯——我想我过去之后父亲的斥责,因为明天还要上学还要早起;他明明对你不知情,知情又不情愿,我不想再让他生他女儿的气。再者,你犯下的错误都不是冲向我,全家只有我没有打过狂犬疫苗;我倒不是稀罕那玩意,我只是觉得那疤有它的美,可以作为凭证上金灿灿的印章,可以在言语的修辞和一系列譬喻中变得鲜活,变成第二个生物在皮肤上游动,说着“这狗家伙”、“狗东西”,语气凶恶但又满是宠。
你的对错都不向着我,不主动搭理我,也不把我弄出血。有时候觉得有没有没所谓,不是说你,我在说我。但你怎么舍得不健康!我十三岁离开故乡去外地念书,每月回来,每两月回来,我高兴你不忘了我,我不怨你的不亲热,我只感激你。你作为犬有区别人的正确——人可以不记得我、算计我、恨我,你不会,直到死也不会,你具有人很难具备的珍贵品格,你比人好太多。 什么时候开始吃的药?吃去虫的药,皮肤病的药,治脱毛的药,一大堆一大堆的药,吃的你吃不下,喷雾又到处躲!明明那时候我整个人躺在床上被梦魇推着身体顶上天花板,心脏跳动就像身体的紧箍咒,每天哭,每天痛,谁也不告诉,单单只对你说;春天一来,幼芽从身体里长出苗,你就盯着把初长的身体看得发红好像裂开了口。但你的口紧闭着,除了“汪汪”什么都不会。你带着秘密跑了,我上哪里寻你去!
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说我疯!你瞧见我关上门躲进衣柜里又哭又笑又尖叫没有?你知道我脱了衣服把胸脯肚皮抓的全是血印子没有?那我教你别乱说,你知道我最恨谣言,最恨欺骗,最恨无知和天真的霸凌——不,这些我都不与你说,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你也不会懂;但至少没有“释然”的说教,没有“心胸狭窄”的评头论足,你就当个哑巴埋着头听我的唇语——我知道你是害怕母亲做饭的阵仗,跑到我房间里避难来了。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没再吃药,胸口上的大包被割的时候疼得哇哇乱叫,熬过了几周的输液,你好像认得了我,粘我,好像爱我。父亲说,“瞧它现在多粘你!”;母亲附和着,“一天到晚守着你!”我怎好说“这好不容易!”,我怎好承认,对那些不能像坏掉的肉瘤一样被割掉的东西,我老早就在估计着她的死亡。她会因什么而死,我又会如何继续地活。活着继续扔社团活动里扔不准的飞盘,坐在草坪上接着日复一日的电话,电话里父亲在周五下午回了家——他本应在工作,他本不应回家!我真讨厌在别人面前哭,从操场的草坪到食堂对面的草坪,下一段楼梯又上一段楼梯,哭得双下巴都出来,哭得仰起头时撇着嘴鼻子被撑得瘪瘪的。
第二天母亲发了药材的照片,我便说“辛苦”;中午吃了三鲜面条一大碗,下午消息一来,早早地去食堂,摸着鼓胀的肚子说要一大碗三鲜面,周围穿单衣的人看我穿得厚实,帽子扣得很死,可能猜想着这怪物的面容。这怪物的面容从始至终都是我,以前是有别的缘故,现在也有你这个缘故了。面条什么滋味不清楚,以前是味觉的嗜好,现在不敢过去,从舌尖跑到空间,横在我眼前了。
不知如何说得下去,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作者,一个读者,自说自话罢了。祝你安好,我不能昧了良心说自己过得好,我只祝你安好。我骗不了你,你也不要再总来找我,搅得我睡不好。
仓足
2021年8月1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