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星火是瓜州 | 寻城记系列作品
1
江南的春夜,一如初唐诗人张若虚诗句中铺陈的那般,江流宛转,月照花林。岸边四野无涯,苇叶随着微微的江风轻轻摇摆。夜空里斜月如钩,月色皎洁,铺满了一澄江面,似一条环绕在乌衣腰间的玉带,熠熠发光。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落潮随着节拍轻打着江岸和岸边系缆的船舷,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零零落落的船舱中还亮着微弱的烛火,暗示着船中之人还没有昏昏睡去。
自远而近地,一阵橹声欸乃,聒碎了这一刻的静谧,一条小船出现在了江的那一面。从船舱中,一位白衣男子探出身来,立在船头,环视着眼前四野,开言道:“船家,这是什么地方?对岸又是什么地方?”
船家一边摇橹,一边作答:“公子啊,马上就到金陵渡了,我们要在这歇息一宿,明天一早我再把您摆渡到对岸的瓜州渡去。从那上岸再走半日,就到扬州的地界了……”
“哦,瓜州,瓜州……”白衣男子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地名,惆怅地望着对面的一切,一声轻叹,出口吟出了一阙绝句:“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吟诗的这个男子,他叫张祜。
第二天的清晨,张祜已经站在了瓜州渡口的岸边。眼前的渡口,一片繁碌的景象,船只在进出,货物在运卸,迎来送往,人声嘈杂。昨晚看到的一切都已变得无影无踪,宛如只是夜里做了一场梦境而已,了无痕迹。
张祜孤寂地站在那里,深深凝望着来时的水路,仿佛遁寻着这一条曲曲折折的江水,便能望到他来的地方——那一头的长安。那时节,他凭着一首《何满子》名满京城,当时的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爱其人才,精心挑选了他的300首诗作结成集子献给唐宪宗,加以推荐。但当时的宰相是元稹,正是令狐楚的政坛死敌,他怎能容忍让一个政敌推荐的人才出人头地?于是只在皇帝耳边轻轻说了句“雕虫小技,不值一用”便宣判了张祜仕途的死刑。从此,张祜再也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在长安压抑了几年之后,他终于断了做官的念头,一叶扁舟,顺江而下,开始了自己的另一半生涯。
于是,就到了瓜州。
张祜收回了远望的眼神,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身边的这块土地,这将是自己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整理了一下衣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给自己一个微笑,转过身来,高唱着“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大踏步地向扬州走去……
2
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的,就像张祜遇到了元稹。回过头来看,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悲哀,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张祜在被元稹打压的那段日子里,也曾辗转找到了当时的另一个文坛大家白居易,想请他替自己说几句话。张祜和白居易也算是有点交情,张祜曾经作为晚辈专程拜访过白居易,两个人也曾诗词唱和。但是张祜没有想到,白居易和元稹的关系,那是知己,是兄弟,是死党,是莫逆之交,白居易怎么会为了一个区区的张祜而得罪自己的朋友呢。
我这里无意苛责白居易什么,毕竟人在江湖,很多事情总是身不由己。就张祜的这件事情而言,元稹无疑做了一回确确凿凿的小人,而白居易只是和了一场稀泥而已。
关于瓜洲,白居易倒是要比张祜早了那么几年就到过了。那是公元826年的冬天,他卸任苏州刺史回洛阳述职,那一年他整好55岁。想必他也一定痴痴地站在瓜州渡口多时,望着东流的江水滚滚而去,仿佛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岁月和理想也就此一去不回。
巧的很,同在这个时候,同是55岁的刘禹锡,从安徽和州卸任赶回洛阳去,也在瓜州渡口弃舟登岸。两个“老江湖”在这里蓦地相逢了。
小小的瓜洲,竟然同时来了两个名震九州的大诗人,这还了得!身在扬州的淮南节度使王潘连忙把二人请到了家中设宴接风。这一场欢宴,饮的不仅仅是酒,更是各自那一段不堪回首的人事沧桑。白居易喝醉了,完全放下了身段,不顾还在一旁威襟正坐的主人,一手搂过刘禹锡的肩头,一手用筷子敲击着瓷盘,为刘禹锡吟诗唱曲:“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满朝那么多的官员,庸庸碌碌,唯有你才高名重,却偏偏这些年来风雨飘零,东奔西走,被贬外任。二十三年了,你失去的太多了!说到动情处,白居易老泪纵横,一阵阵地心酸,不仅仅为刘禹锡,也为自己。刘禹锡虽然也喝了很多酒,倒还算清醒,他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用力拍了拍白居易的肩膀回敬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来,老朋友,干了这杯酒,让我们振作精神,从头再来!”
两个人相携回到了洛阳。白居易已经无心政治,虽然挂着官职,但过起了独善其身的生活。而刘禹锡壮心不已,在洛阳做了一年的主客郎中,第二年便被召回了长安,官越做越大,最后做到了礼部尚书。两个人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只要一想起瓜州重逢扬州赴宴的那一段往事,彼此就会温暖心头。
若干年后,刘禹锡坐在家中的太师椅上,听自家的后生晚辈们朗读诗文。当听到“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的时候,微眯的双眼睁开了,他自言自语道:“这怎么那么像白乐天的口气啊……”说着拿过诗集,落款处果然是那一个熟悉的名字——白居易。
3
相比张祜的惆怅和白居易的感伤,王安石经过瓜洲的时候简直有些洋洋得意了。
他自然有得意的资本。那是公元1075年的春天,据他第一次罢相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宋神宗就召唤他回开封,继续主持他的变法大业。
五十四岁的王安石从江宁出发,马不停蹄,星夜兼程,不过两日就已到了瓜州的地界。他立在江边,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望着并不遥远的家乡,望着四野郁郁葱葱的江岸,夜风吹动他的衣衫,也将他的心情吹得格外清爽。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他的那些政敌们的境遇:恩师欧阳修已经去世三年了,当年反对自己变法的两位老宰相韩琦和富弼都已告老还乡,半仕半隐,曾经最好的朋友司马光被自己逼的去东都洛阳写他的《资治通鉴》去了,而总和自己扎刺儿的那个苏东坡,此时正在贫瘠不堪的密州做他的太守,带着他的一群手下“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狩猎呢……想到这一切,王安石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又一遍狠狠地凝视了眼前的风景,长吐一口气,唱出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转身回进船舱睡觉去了。这一夜,王安石所做的一定是大业已成,衣锦还乡的美梦。
人们常常戏谑梦是反的,这一点恐怕在王安石到达开封后不久也体会到了。变法依然推行得步履维艰,最糟糕的是,在自己复相仅仅四个月的时候,开封的上空出现了彗星(扫把星),这种不吉利的天象,让神宗皇帝惶恐不已,人们趁机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王安石。于是,王安石又“下课”了。
瓜州,是回归故里的必经之路,不知道再次站在岸边的他,面对一江逝水,想起当初自己所作的那首小诗,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回到江宁的王安石,浑浑噩噩,没过几年,就病倒在床了。病卧床榻的他,听着一条条坏消息接踵而来,凝聚自己半生心血的变法事业被反对党们暴土扬灰,支离破碎。心灰意冷的他,比这个危厦将倾的朝廷更早的亡故了……
4
在王安石去世的三十一年后,北宋灭亡。金人南下,宋室南渡,中国历史的舞台开始整体性的南移。
那一段时间的瓜州一定是非常热闹的。无数的人在这里仓惶地登船,逃到对面的镇江,继而更一步南下去常州,去苏州,去临安。船启动了,多少人相互搀扶着转过头来,回望故国三千里,或许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归故土了……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轻轻地啜泣,继而是放声大哭,紧接着是全船人恸震天地的哀号。这一切,都在瓜州的上空久久盘旋。
有人说,京杭大运河悠悠流经扬州和镇江中间的时候,忽然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这便是瓜州。同样的,我觉得,在南宋北宋交替的这一段时光,也是中国历史中一个难以解开的结。只是这个结并不漂亮,还时时让人隐隐作痛。
南渡的宋室皇族们依旧悠哉游哉地过着“山外青山楼外楼,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生活,任由诗人和将士们愤恨地高喊着“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无动于衷。中国历史上最孱弱的一个朝廷,不是朱明,也不是满清,恰恰就是南宋。
南宋的宗室们抓紧着时间过着号称“中国历史上最精致的生活”,即使所谓的“临安”连临时的安稳也无法做到的时候,他们还满可以继续向南再向南,反正中国的南疆大得很,即便最后连一块土地都无法占据的时候,还可以跑到海上的楼船里面继续过我的“行朝”生涯。
南宋末年的历史真的不忍心去一遍遍地读起,还好出了个文天祥,总让我们有了一丝慰藉。
文天祥也是到过瓜州的,不过来的时候很狼狈。那是1276年的初春,文天祥作为南宋朝廷的官员去元朝大营谈判,但谁知被蒙古军扣留下来做为俘虏准备押回大都。元军对他看守得很严密,因为谁都知道只要搞掂了这位南朝的状元丞相,那么南宋朝廷便连丁点儿的翻盘机会也没有了。
这一天一行人到了镇江,对面便是瓜州了。这天夜里,文天祥和他的手下终于瞅准了一个机会摆脱了元军的监视,逃了出来,跑到长江边,觅了一条小艇,弃岸上船。这一场逃亡实在惊险,虽然躲过了元军设在陆地的重重关卡,但是在江上还是遇到了元军的巡逻船只,眼看已是无处可逃,真是天公作美,这时正好赶上落潮,蒙古人又不识水性,不熟船工,始终没有赶上载着文天祥的这艘小艇。这一劫真是九死一生,船行经过瓜州水面的时候,文天祥一定顾不得欣赏一下当年张祜的两三星火和王安石的明月在天,纵然这位南朝的状元再如何才高八斗,彼时情景想让他谈两句诗词,那也还真是强人所难。
文天祥后来逃到了离瓜州不远的真州城。虽然逃出了蒙古人的军营,但是后面的救国之路仍然艰难。在南宋的抗元阵营中,也是勾心斗角,各自为战,很难形成合力,文天祥的星星之火,始终未能燎原。在两年后的一次战斗中,再一次被元军所掳。
这一次蒙古人没有再给文天祥逃跑的机会,把他关押在都城兵马司的土牢里长达四年,这四年的时间,元人用尽了办法劝其投降,甚至愿以元朝的相位相授,但都不能让文天祥动心。最终,忽必烈失去了耐心,在1282年的腊月,将这位南朝丞相斩于北京。
其实早在文天祥被斩首的三年前,也就是1279年的一次战斗中,南宋行朝的丞相陆秀夫就怀抱着9岁的皇帝赵昺跳海自尽了。从严格的历史意义上讲,从那时候起,有宋一朝便告灭亡。但我情愿一直倔强地认为,直到三年后文天祥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那,整个宋朝才算真正的完结。
5
瓜州的一切就在岁月的消磨中渐渐地淡漠,如同这滚滚东流的江水一般一逝而去,只留下三五句诗词,一两个故事,还挂在人们的嘴边。
去年的深秋,我冒着秋雨从镇江坐渡轮过到瓜州,追寻当年的瓜州古渡。镇上的人已经很难确切地指出古渡当年的具体位置,几经辗转打听之后,我终于迈进了一座荒废的园子。空无一人的废园,没腕的荒草,几乎称不上路的泥泞小道,山重水复之后终于柳暗花明,见到了那座高高的临河的牌坊,那座坚毅的刻着“瓜州古渡”的石碑。渡口自然早已不负当年的景象,江面上也没有了船只往来的踪迹,只有两三条渔舟懒懒地系在江岸,随波荡漾。不远处,是三年前刚刚建成的润扬大桥,桥上车流如梭,成为连接京口瓜州一水间的新通道。那边,是现代化高速疾驰的风潮,这边,影印成为历史一个凄凉的背影。
渡口的不远有一座沉箱亭,冯梦龙《警世通言》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地方就在此地。据说这个故事并不是小说家杜撰的,而是确确实实就发生在这个渡口。百余年来,人们一遍又一遍地痛骂着李甲的懦弱和孙富的无耻,我忽然想起一位朋友曾经问我:“难道这悲剧不是因为杜十娘的考验太多了么?她不相信男人,又渴望得到爱……”我不禁哑然失笑,是啊,爱情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又何苦考验来考验去,难到最终想要得到的,就是一个经不起考验的结局么?
沉箱亭里布满了蛛网,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我痴痴地立在台阶之下,不知道是应该进去,还是不要打破这片尘封的记忆。我举着伞,就那样站着,很久很久,仿佛回到了万历年间那一场大雪漫天的瓜州,江岸一片雪白,听到从某一只小船的船舱中传出了缓缓的琵琶声,那——是杜十娘为瓜州古渡谱写的最后一曲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