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四五点钟的样子,太阳将落未落。风有规律的地摇晃着窗户,让人倍感惬意。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下午,很容易让人产生幸福满足的情绪。
彼时我独自在家,守着那台黑白电视收看每天准点播放的动画节目,脸上堆满了笑容,自从母亲年前病逝,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开怀大笑过了。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鸟笼里的蜡嘴发出一阵嘈杂的叫声,扰乱了我的注意力,很快,门响了。
我跑过去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父亲,还有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孩。隔着一扇门的距离,我不无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人。她穿着一件褪色的宝蓝色印花连衣裙,咬着下唇,一头毛躁的头发用那种缠了一层红绳的皮箍简单地扎了两个绺绺,干、瘦、矮,是我对她最初的印象。
父亲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说:“叫姐姐。”
像是嗅到来自异类的危险气息,我一声不吭地盯着她,让我无比意外的是,她居然主动过来拉住我的手,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弟弟。
我没有领情,立刻抽出手后退了一步。父亲看到了我的敌视和不安,却什么也没说,牵着她的手去到隔壁屋里。
那声清脆的“弟弟”让我恍惚明白了什么,我转身跑进卧室,趴在床上,开始想那些有的没的。
夕阳透过窗缝,爬上我长满汗毛的脸颊。屋外蝉声如沸,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然而此刻,我却突然没了玩的兴致。
2
家里突然住进一位“陌生人”,做什么事都感觉被人盯着,我再也没法像从前一样肆无忌惮的疯玩。她的优秀和聪慧,让我体会到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这种感觉无处不在,像一团乌云罩在我头顶,仿佛随时会劈下几道闪电。小孩子都是敏感的,即便我再不懂事,也逐渐从父亲一举一动中感受到他对乔鲤的关爱。吃穿用度,说是精心照料也不过分,很显然,这些都是我嫉妒她的源头。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反抗过,有一段时间,我尝试压制贪玩天性,表现得乖巧懂事,然而改变谈何容易,大人都很少能做到,更别说一个毫无自制力的小孩。我没坚持几天就泄气了,开始破罐子破摔,不再在父亲面前经营自己的形象。
什么乖孩子,好学生,都见鬼去吧!那根本不是真实的我。
一次周末,她有事出去,我意识到机会来了,鬼使神差跑到她房里。拿起书桌上那支父亲送的英雄牌水笔,汲满一管墨汁,大笔一挥,在她辛苦写了一下午的作业上画上了几把大叉……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英雄,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打倒了邪恶势力,把胜利的旗帜插上了梦想的高地。
目的达成,我放下笔,心满意足地离开房间,然后溜进自己屋里,关上门,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正当我坐下来准备慢慢回味胜利的果实时,下意识地摸了下胸口,那里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我心里一颤,笑容很快从脸上消失了——糟了,那只青瓷口哨不见了!
那是我最珍爱的玩具,是八岁时母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从那之后,我便一直戴在身上,连洗澡也不摘下。
我仔细一想,一定刚才走得太着急,把它落在乔鲤屋里了。我开始慌乱起来,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去乔鲤屋里把那只口哨找回来时,一阵并不美妙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它带着讥诮的口气说:“小子,你死定了,等着挨揍吧!”
虽然没有开门,但我也知道进来的绝不是乔鲤,她个子小,走路发不出那么大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
我心里一惊,像被踩到尾巴的老鼠,顺着门缝往外面一瞧。啊,果然是父亲,我还没回过神,跟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入耳,这次是她。
真可恶。竟然会蠢到把那么重要的证据落在她屋里,她一定会拿作业本向父亲告状吧?毕竟她早就知道我看她不爽了,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她不报复我才怪......看来少不得要挨骂了。
我心里惴惴不安,像只囚于樊笼的小动物,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深深担忧。
然而奇怪的是,预料中的敲门声却始终没有响起。
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她还没有看到我的“杰作”吗?
不。不可能。只有瞎子才看不见那么明显的恶作剧,既然如此,那我的罪行肯定已经败露了,可是她为什么还不来兴师问罪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躺在床上暗想着,却不敢打开门去一窥究竟。因为我害怕一开门,父亲和乔鲤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老虎钳”等着我自投罗网……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挨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在门外叫我的名字——主的审判已经降临了!去吧!骄傲的英雄,向着断头台去吧!
我吸了下鼻子,在心里给自己打了剂预防针,做好了挨揍的准备,走过去开门。门开了,我低着头,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他像往常一样,并没觉察到我的异样,只是随口问了两句,然后叫我出来吃饭。
我有点愣神,这难道就是传说中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吗?还是乔鲤已经和父亲达成共识,一致认为把我喂饱后再揍一顿会更有手感?
盛饭的间隙,我心虚地朝乔鲤屋里瞄了一眼,门半掩着,也不知道她在没在里边。
桌上那碗红烧鲫鱼依旧香气扑鼻,换做平常,我早就不客气下筷子了。可现在我却没有一点胃口,十分机械地扒着饭。吃完把嘴一抹,立刻回屋关门。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在梦里,乔鲤终于露出邪恶的嘴脸,她撺掇父亲把我赶了出去。我提着竹篮,在刺骨的寒风中沿街卖火柴,我又冷又困又饿,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我蹲下来靠着墙,轻轻划燃了一根火柴。在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着我笑啊笑啊……笑到火柴熄灭了,我也被吓醒了。
更可怕的是,我好像......尿床了?
我提着湿哒哒的裤子,摸着墙迷迷糊糊朝厕所走去,像只没脑的蛾子,一下被乔鲤房间的灯光吸引了。我顿了顿,走过去一看,她正趴着桌子睡觉呢,原来是补作业犯困忘了关灯。
我揉了揉眼睛,脸上一下子烧得厉害,趁着尿意,我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掉头朝厕所跑。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屋,只记得第二天起床后,在门口看到了一个白色的纸包。
我打开一看,很是惊讶,里头装着的正是我昨天弄丢的那只青瓷口哨。我把那张纸摊平,纸上用铅笔写了一句话:“弟弟,上学别迟到了,作业的事我不会告诉爸爸的。”
3
那天放学后,我说不清什么原因,破天荒地在同学家玩到日落西山才回来。
书包很沉,心情更沉,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把包放在门口,从里面摸出钥匙打开门,屋里空空的,一片寂静。我走到卧室把书包扔在床上,接着去乔鲤的卧门口看了一眼,屋里没人,也没看到书包。大概还没放学吧,我心想。
转悠了一圈,想起今天的作业一个字都还没写,我再没心思管别的,立马回屋里埋头赶作业。
不知过了多久,看着空白的作业本上填满了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我如释重负地放下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时候,肚子也锣鼓喧天闹起了革命。跑到厨房里一看,没找到什么吃的,晚饭也没煮。我这才骤然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可父亲和乔鲤还没有回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窗外黑黢黢的,风撩拨着树叶,传来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叫声。瞌睡虫在我脑子里钻来钻去,钻得我睡意重重。我哈欠连天地靠在凉椅上看电视,直到最晚的一档动画节目也播放完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我开始慌乱起来,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直到十一点,终于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获救似的跑过去开门,门打开,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父亲脸上挂满了焦虑,神色跟平常有些不一样,他进屋后直接去卧室的柜子翻找起来。我跟在后面,过了会儿,见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本和一些钱塞进口袋里,又随口叮嘱我几句,便匆匆出门了。
我整宿都没有睡好,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昨天白天乔鲤在课堂上晕倒了被老师送去了医院,父亲是因为照顾她才那么晚回来。
我一直没有问父亲乔鲤为什么会晕倒,因为我心里有点愧疚,她生病前那晚,因为我的恶作剧,她半夜还在赶作业。或许我永远无法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什么关联,但仅凭这点内疚,已足够让我很长时间心有不安。说到底,我还是心太软,没有做一个坏小孩的潜力。
由于课业繁重,我一直没时间去看她。直到出院的那天,我才找到机会和父亲一同去医院看她。
我们到医院时,她刚吃完药睡着了。父亲趁空隙去楼下办出院手续,出门前他叮嘱我别乱跑,坐着等他回来。
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床边,专心啃着手指上的倒刺,不知啃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说话。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乔鲤在说梦话呢。我把啃得流血的手指含进嘴里,咂摸着她刚刚说的梦话,好像,是在叫谁的名字?
安安?
对,是这两个字。
这个叫“安安”的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过?
是她同班同学?
还是某个被她偷偷喜欢着的男生?
4
离家不远有块很大的空地,听老人们说,那儿很久以前是个古战场,某朝某代,有个煊赫一时的皇帝曾在那儿英勇牺牲。
每到阳春三月,风吹草动之时,就会有许多小孩不约而同地去那里放风筝,风筝花样繁多,放风筝的人也多,人一多了,矛盾自然就产生了。
有一回,我哭丧着脸从外面回来,碰巧遇到乔鲤在屋里做作业,她见我一脸不快,于是放下作业过来问我。
我在外面受了委屈,憋了一肚子火,没好气地向她抱怨起来。当时只顾自己痛快了,也没注意她什么表情。只记得她听完后,默不作声地跑了出去,我说完就忘记了,也没放在心上,开始回屋去做那永远做不完的作业。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她回来了。我坐在椅子上,偷偷瞄了她一眼。
估摸又过了半个钟头,一个中年妇女叫嚣着冲了进来。我开始还以为是疯子跑进来了,吓一大跳,待回过神一看,哪是什么疯女人,原来是下午割断我风筝线的那小子的妈妈。
我心想,你宝贝儿子做的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有脸自己找上门来?
然而女人好像忽视了我的存在,瞪着眼在屋里扫视一圈,像土匪一样冲到乔鲤房中,揪住她领口,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我吓坏了,却想也没想,立即冲进屋和那个女人撕打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搞清楚前因后果。原来乔鲤听了我的抱怨,跑去替我打抱不平去了。
传说那天,她藏了把剪刀在身上,守在欺负我的那人家门口,等那人回来,她大吼一声,冲了过去。那小子就是个纸老虎,见她冲过来吓坏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于是她就用剪刀把那小子的衣服剪了几个大窟窿眼.....
5
因为这事,平日里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爱的父亲也发了大火。作为罪魁祸首,我不仅罚跪两个小时,还扣了一个月零花钱。假如时间往前倒退一天,不,哪怕几个小时,我都断不会接受这个惩罚,然而现在我却一下子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虽然嘴上没说,可我还是觉得父亲偏心,事情的确因我而起,可跑去剪人家衣服的不是我,为什么我不仅要罚跪扣零花钱,而她只要抄抄课文就行了?这太不公平的!
睡觉前,乔鲤拿着一瓶红花油进来问我:“膝盖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尴尬,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也没有和她继续聊下去的想法。话说回来,她替我出气这事,我没有一点感动是不可能的。后面好几次我都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话到嘴边,只是迟疑一秒,就又回到肚子里。没了那一秒决堤般的冲动,就再难问出口。
后来上了高中,儿时的恩怨早已化为笑谈。毕业那晚,同学间闲聊,我问那个和我打过架的男生:“胖子,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姐剪你衣服的事吗?”
“记得。打死我都记得。”他笑着说,“别看你姐那时候瘦得跟个豆芽菜一样,性格可猛了,跟只战斗鸡一样,追着人咬不松嘴。”
我也跟着笑起来。
他说着站起,拿起一个空酒瓶比划说:“当时看到她拿着剪刀冲过来,我还以为她想杀人灭口呢……吓得我腿都软了,谁知道她只是把我衣服剪了几个洞。”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他打了个酒嗝,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肩膀,再三强调:“你啊,虽然长得比她高,比她壮,但完全没法和她比。”
6
我那稀里糊涂的童年,结束在六月的某个星期。记忆里,那个夏天是燥热骚动的,包裹在一片黏稠的蝉鸣声中。我的小学生涯,就在这样一片嘈杂的环境中,正式宣告结束了。
一日傍晚,我躺在凉席上睡觉,迷糊间听到有人在叫我,我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乔鲤。
我烦躁地问她:“什么事啊?”
“带你去看样东西。”她神秘兮兮地说。
我坐在凉席上,往外面看了一眼,太阳像颗蛋黄挂在山头,光线不再刺眼,快要落山了。
我起身喝了口水,像个巡山的小妖跟着她出门了。她个子小,脚步轻走得很快,我很快被她甩出了一截。走了十几分钟,我停了下来,喊了她一声:“还要走多远啊?”
她逆着光站在夕阳里,说:“快了,马上就到了。”
我喘着气问她:“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东西啊?”
“去了就知道了。”她说。
看着眼前荒凉的山道,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了下来,沿着一条布满荒草的小径拐进了前面的树林子里。我的好奇心立马被吊起,拖着沉重的双脚跟了过去。过了片刻,前方豁然开朗起来,一栋老旧的双层平顶建筑掩映在树荫间,就像是精怪们变出来的府邸。
我对着那栋有些神秘色彩的老楼发出赞叹,她像山猫一样走过来,问我:“想不想去里面看一下?”
我定了定神说:“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东西?”
“嗯。”她点了点头。
我打量着那栋斑驳的楼房,自言自语:“我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一栋老房子呢?里头不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吧?”
“胆小鬼,我早就进去过了。”
我望着破旧的木门,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不要乱跑,在外头等我。”她说。
我还没有答应,她就已经推门而入了,我杵在原地,像是经历了一场幻觉。
过了一会,听到她的笑声从楼上传来:“上面好漂亮,可以看好远,你快上来啊。”
我抬起头,见她从栏杆后露出半个脑袋。我知道她在找我,于是兴奋地跳起来,向她招手。天哪,我再也无法忍受好奇心的折磨了,于是吸了口气给自己壮胆,走了进去。
里面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地上到处是动物过夜留下的痕迹,墙体布满了灰蒙蒙的印渍,像是被炮火熏过,几株藤葛探头探脑地从巴掌宽的墙缝里钻了进来,窥视着老楼的秘密。
我很快忽略这些,踩着落满灰尘的楼梯往二楼走,几十秒过后,在枯枝残叶的窸窣声中我来到外面阳台上。然而奇怪的是,没看见乔鲤,我正准备进屋时,她突然从门后出来,吓了我一跳。
我有些生气,追着她在老楼里打闹了一会,感觉有些累了,就坐在阳台上的一条破木凳聊天。
就在我开始抱怨周围蚊子越来越多,准备回去时,她指着阳台右侧那栋矮小的平房说:“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我起身拍了拍裤子,走过去一看,那是一栋与阳台同高的平房,因为很久没人打理,楼顶长满了野草,绿油油的,像座空中花园。
我摇了摇头:“太危险了,还是别过去了。”
她想了想,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块木板,横亘在两楼之间。很快,一座独木桥把两座孤立的楼房连在了一起,她转过身,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说:“这样就不危险了。”
我看了眼天边稀薄的云霞,说:“回去吧,天都快黑了。”
她一副不甘心的表情望着我:“来都来了,看完就回去。”
我拗不过她,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那你在这等着,我看完马上过来。”
“嗯。”我拍死一只钉在我腿上吸血的蚊子,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我都快要被蚊子咬死了。”
她搓了搓手,看上去有些跃跃欲试,只见她翻过那道剥落得只剩下青砖的栏杆,踩着黑不溜秋的木板慢慢前向移动。
“木板结不结实喔?不会断吧?”我抠着瘙痒的脖子喃喃自语。
她抓着扶栏,笑着回头看了我一眼,才刚刚迈出一只脚,我就听到“嘭”的一声。抬头一看,木板没断,声音来自一块坠地的青砖。
我心里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那块木板吃不住力,哗的一下向下倾倒坠落,万幸的是,下坠的瞬间,她抓住了一块凸起的砖头。
我吓了一大跳,立刻扑过去死死拽住她。因为她全身的重量都悬在我的手上,所以我的右手很快变得刺痛起来,火辣辣的,像脱臼了一样。
风从林间吹来,我汗湿的后背一片冰凉,忍不住打了冷战,那只手正在一点点失去知觉,力气正迅速地从手臂肌肉和血液中抽离。
终于,我发出一声呻吟,像纤细的枝桠再也擎不住熟透的苹果,手不听使唤松开了。她失去了最后的牵连,和几块松动的青砖一起坠落在地上。
我懵住了,耳朵里都是嗡鸣,连忙跑下楼一看,她侧翻在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哭了,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和脸,过了几分钟,她身体动了一下。
“吓死我了。”我说。
她咳嗽了一阵,睁开眼睛,挤出一丝微笑。
我扶她起来说:“你没事吧?”
她喘了几口气说:“没事,就是屁股有点痛。”
7
到家天已经全黑了。记忆中,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那样的月光我只在中秋节见到过,米白色的月光洒在石英石和野蒿上,周围到处是蛙声虫鸣,附近的住户也都亮起了灯。
家里并没有人,父亲还没回来,我扶她进屋坐在床上,问她肚子饿不饿。
她摇了摇头,说:“不饿,就是有点口渴。”
我去厨房给她倒了杯凉水,看着她喝了几口。
过了一会,她问我:“你作业做完没有?”
我心想她肯定是摔糊涂了。
我说:“小学都毕业了,没有作业了。”
过了几分钟,她说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叫我回自己屋。
我有点担心,蝎蝎蛰蛰地再三确认才转身出去。
关上门的时候,我松了口气,啊,这个小插曲就这样过去了,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动静吵醒了。仔细一听,是乔鲤在咳嗽,只听声音就已经让我揪心不已。
我吓坏了,连忙叫醒父亲。父亲披了件外套,进到乔鲤屋里,摸了摸她额头,说:“发高烧了,得赶快送医院。”
我心跳得厉害,跟在父亲后面跑来跑去,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
做完检查,乔鲤被医生推进了手术室。凌晨一点,我和父亲守在手术室外面,月光照在幽静的走廊里,被窗户分割成四块。父亲在光与影交汇的区域来回踱步,一个小时后,手术室门开了,她躺在轮床上被护士推出来。
主刀医生走过来摘下了口罩,我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严肃,带着这个职业一贯的冷漠和无奈。他把父亲叫到一旁聊了一会,短短几分钟里,父亲眉头越锁越紧。我没法插嘴,也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病房里很安静,除了仪器发出的嗞嗞声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声音。我坐在病床前,像在等待她醒来,又像是在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要睡着时,又一次听到她在昏睡中念到那个名字。
记忆被唤醒,我有点茫然,转过头看了看父亲,我想他应该也听到了。
父亲在想什么呢?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我想了想,忍不住问父亲:“安安是谁?”
过了片刻,父亲说:“乔鲤的弟弟。”
“弟弟?”
父亲看着我说:“她亲弟弟。”
我有些惊讶,我很久就知道乔鲤是孤儿,却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个亲弟弟。
我说:“那他人呢?”
“去世了。”父亲说。
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问父亲:“乔鲤生了什么病?”
父亲沉默一下,才说:“先天性肾病综合征,遗传她母亲的。”
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病,也不知道严不严重,我只问了父亲一句:“她什么时候会醒来?”
“不知道。”父亲说。
也是那晚我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父亲都对她精心照顾,每次见她生病父亲都格外紧张,哪怕闯祸也只是口头教训从不体罚她。原来从安安去世的那天开始,父亲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对乔鲤的疼爱,如今看来,更像是在满足一个会随时离开的绝症病人的心愿。
我们都没有说话,守着一屋寂静,扼杀所有声音的寂静,寂静得只剩下输液管发出的滴答声。我感到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正在每分每秒地离开,生命、元气、精神或者灵魂,或者别的什么。总之,都在飞快地,不可挽回地离开。
这种死寂实在可怕,我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摆脱这种氛围,哪怕只有几秒。
我问父亲:“乔鲤爸爸妈妈以前是做什么的?”
“军人。”父亲擦了下眼睛,说,“她爸是我的战友,在演习中牺牲了。她妈妈有肾病,没过多久也去世了,就剩下她姐弟俩。”
8
夏天消失了,仅仅在几场秋雨过后,甚至都来不及脱去短袖换上秋装。我们身处的时代就像一片牧场,大家都是吃草的羊,总是身不由己地被牧羊人挥着鞭子赶着向前,向前。
中考后不久,我和父亲离开了小镇,搬家到城里,继续上高中、大学,做着这样那样的事。
有时我也会想,也许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只是某个炎热夏季,我百无聊赖时幻想出的一个故事,但是,我该怎么说服自己相信这只是个故事?有那么多的证据在那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在那里。
某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独自一人在家。隔壁在放电视,窗外传来张楚《姐姐》的曲调。这时,我忽然又想起高中毕业那晚,那个男生喝醉酒趴在桌子上说:“有个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我问他。
他醉眼迷离地说:“就是那天下午......你姐剪了我衣服,还用剪子指着我说……记住,以后不要欺负有姐姐的男生!哈哈哈。”
“不要欺负有姐姐的男生......”我靠着沙发,想象着她拿着剪刀,梗着脖子说话的模样,轻轻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