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与新派武侠的世界

千百年来，中国人心中一直有着绵延不断的武侠梦，每当社会动荡，人民于水火之中，自救无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时，往往需要精神寄托才能苟延残喘，中国与世界上大部分国家不同，始终没有形成一神论的广泛信仰，而神权也始终与皇权集于一身，于是，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劫富济贫救民于水火的侠客梦中。从《隋唐演义》到《三侠五义》，章回体的传统武侠小说的精彩被演绎的淋漓尽致，而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极尽繁荣之后必然面临凋落，当一种艺术形式所有可演绎的方面都已经演绎到淋漓尽致之后，剩下的只能是拙劣的模仿，以及对拙劣的模仿的拙劣的模仿。章回体武侠小说亦是如此。但与很多就此泯灭的艺术不同，在传统的章回体武侠小说濒危之时，以金庸、古龙、梁羽生为代表的香港新派武侠横空出世，武侠小说一时之间风头无两，洛阳纸贵，可以说是武侠小说的中兴，但更像是回光返照，自从古龙、梁羽生相继离世，金庸封笔之后，再无有力的后继者（温瑞安等几个只能算是影响力稍小的同时代作家，而非后继），新派武侠小说的繁荣时期要比章回小说短得多，很快便又只剩下抄袭与模仿。多年以来，反反复复被改编成影视剧的，依然是金庸古龙（以及少量梁羽生、温瑞安、萧逸等）的作品，新派武侠的繁荣更像是昙花一现。

在新派武侠三杰之中，梁羽生更多地是作为新派武侠的开山鼻祖存在，其作品中仍然存在浓郁的传统章回小说的痕迹，在叙事、情节乃至文学性方面常常力有不逮，因此作品受欢迎程度也较另外两位较低，在流行一时之后很快便失去了影响力。而金庸与古龙则以各自非常鲜明的特点，多年以来不分伯仲、同领风骚，也总是在讨论时被拿来比较一番。有次在比较金庸与古龙两位的时候，不甚恰当地想到刘德华与周星驰，似乎其中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刘德华在很早的时候就拍完了人生的第一百部电影，但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始终还是他那些曾经广为传唱的歌曲——当然后来他的电影中也有几个稍微能让人印象深刻的，但还是比不上周星驰在有限的一二十部电影作品中每部（几乎）角色都堪称经典——唐伯虎、苏乞儿、韦小宝、周星星、至尊宝、陈梦吉、宋世杰……周星驰塑造的这些艺术形象多数依然鲜活如初，刘德华呢？同样地，在金庸仅有的十四部作品里，令狐冲、杨过、乔峰、郭靖、黄蓉、张无忌、韦小宝……几乎每一个也都堪称经典，而古龙较刘德华也稍好一些，在百来部作品中，好歹有楚留香、陆小凤、西门吹雪、李寻欢、小鱼儿、花无缺、叶开一般角色可以堪堪与之相比，但影响力与受欢迎的程度却大有不及。这当然与古龙在人物形象与故事讲述的风格有关，但更多地还是因为金庸笔下的武侠，讲述的不仅仅是江湖。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窃以为，金庸最大的优势，是其在文史方面的深刻造诣，而正因为如此，写小说便颇有些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之感，一方面，体现在他可以逐渐熟练（从《书剑恩仇录》到射雕三部曲再到《鹿鼎记》）的将小说的虚拟与真实的历史糅合在一起，就像《隋唐演义》之类一样，将武侠写成假假真真的历史演义，另一方面，正是因为这些人物必须穿梭在真实的历史之中，在他们身上，体现的不仅仅是古龙笔下那种快意江湖的淋漓尽致，而是负担起民族大义、国家兴亡这些传统武侠中最珍贵的精神。这其中以乔峰与郭靖最为典型，他们的形象已经远远超出一般意义上的江湖英雄，而是民族英雄（当然乔峰是古希腊式的悲剧英雄）。与此同时，金庸厚重的文学功底是其他武侠小说家无法企及的，他笔下的江湖更像是一个个温情的童话，没有血雨腥风（即使有，也描写的大多让人不至于反感），也很少有关键角色的死亡（无论正派反派，这一点和RR马丁老师的风格截然相反），不时还充满诗情画意、嬉笑怒骂，这样的江湖，虽然感觉上会不真实，但却更加令人神往。相比之下，古龙笔下的江湖，则是另一种味道，这多半是因为两位作者不同的生活体验与背景，古龙笔下的江湖总是流露着一种真实的血雨腥风、尔虞我诈，让人惴惴不安却又不忍放手，而在其中流露出的真情与正义，就像黑暗中的一丝曙光，照亮角色与读者的心——这正是古龙笔下角色的魅力所在。如果金庸像安徒生，写下的一篇篇给成年人的童话，那古龙就更像是尼采，在字里行间充满了入世的格言与哲理。

新派武侠的繁荣虽然早已过去，但作者是因为其作品而不朽的。古龙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十余年，但我们谈论起楚留香来，总是如同他从未离去一般。而自从封笔之后，金庸这个名字其实也已经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了，他也只是因为和令狐冲这些角色息息相关，才一再被我们记起。如今查良镛先生的逝去，与熊耀华（古龙，1985年逝世）、陈文统（梁羽生，2009年逝世）一样，只是在形式上与这个世界分开，却永远存活在他们笔下的新派武侠世界里。只有当所有读过这些书的人都已经不在，他们才会真正失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不过，我想那可能要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