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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租客

2019-01-03  本文已影响13人  云别鹤
此夜无此生

我是一个极其富有的人。

我拥有整个一栋房子,虽然它只有两层,还充满着旧式的风情。

说是旧式,不如说是房屋破旧,主人懒惰不愿修葺。我打算把它作为我的唯一遗产留给我的后代,就像是祖祖辈辈供奉的一座祠堂,唯一不变的,是它脚下有些逼仄的土地。

从远处看,我的那栋房子看似合群却又有些不合群地站在许许多多相似的建筑里,雨水曾经剥落过她松弛的皮肤,浸湿了的墙皮窸窸窣窣地掉落。她夕阳里的影子,单薄地有些让人有些心疼。

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从超市走出来后,不远不近,站在大约三十米的位置,带些戏谑地歪头观察她。每到黄昏,淡色的余晖自上而下一点点游离于每家每户的窗棂,毫不偏袒。我在窗户上安了网格式的纱窗,阳光扫过网格,就像是为她浅浅地覆了一层金色的眼睑。

这样的场景,总令我想起那些许久未见的姑娘们,你坐在她的对面,她羞涩地微微低头,一缕阳光恰到好处地倾泻而下,她平日里不起眼的短睫毛却也变得修长而诗意起来。这时她忽然抬起头,略带晨曦的眸子瞧着你,朦胧到让你难以相信你们已经认识多年。

当然,这样的美景不能一人独享,我一向慷慨大度,把这位富有古典意味的女性美同时分享给几人。为了进一步彰显我的哲人气息,我选择性地收取她们一些费用,也因而,租客与房东的契约关系在我们之间顺理成章地建立。

我是房东,她们是租客;我出售使用权,她们用时间来偿还。

我喜欢在租客走之后的房子里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在看似没有一点痕迹的屋子里寻找曾经有人住过的证据。

床边一缕轻薄的头发,偌大的白墙上一张快要看不出颜色花纹的心形贴纸,门把手上女孩子留下的蝴蝶结形状的头绳,都可以成为我做出精确推理的绝妙开头。

很幸运的,我没有遇到过那种把墙壁家具造作到斑驳不堪的租客——我遇到的,尽是些善良也有趣的人。

一对年轻的作家夫妇,两人整日瘫在鲜红色的沙发上,对着没有信号的电视喝着咖啡,尽管管那座沙发并没有想象中的柔软;一个蒙古族的小姑娘,喜欢柠檬色的窗帘和冰箱上富有俄罗斯特色的磁性贴纸;一个单身的小伙子,颓丧的眼神和迷离飘散的中长发就像是某个被遗落在世界角落的孤独艺术家。

我曾经问过那对钟爱鲜红的夫妇,在我用几张床板加棉絮临时做的沙发上是什么感觉。两个人正嬉笑着抢着屋子里唯一一支烟,头发蓬松的年轻女人在烟雾缭绕里回过头来,告诉我在沙发上即兴创作的感觉真是棒极了。

“屁股正觉得最舒服的时候,忽然就碰到了那层棉絮下木质的部分,困顿的睡意就瞬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竟然是无尽的灵感!”她这么说着,不忘把丈夫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毫不顾忌地当着我的面含在嘴里,然后长出一口气,吐出一个完美的椭圆形烟圈,就好像是这句话用尽了她一辈子的力气。

我想,大概是这两个一向娇纵的人,长久未体验到真实的厚重感,以至于坐在破烂坚硬的沙发上,都能大呼美妙至极。

“虚幻惯了,偶尔清醒一下,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曾经这么和我说着,耳朵上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一支笔,眼角里的沉醉笑意都快汹涌得溢了出来。

有时候,初秋的夜晚带着凉意,我半夜因为口渴醒来,跌跌撞撞地跑去喝水。一不小心撞在客厅的门上,冰凉的触感从毛孔皮肤血管静脉动脉传导至心脏,我也突然彻底醒来。

一个人拿着杯子,冷静冷淡冷酷地审视着城市还带着些星光的夜。

窗帘微微抖动轻蹭着我睡裙下的双腿,我扶住手边的墙,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跌落下去英年早逝。尽管我很清楚,窗子是关着的,但我还是害怕,我害怕那层透明的物质突然像液体一样柔软,流动,升腾,瞬间不能够继续执行保护我的命令。

我很清楚,我还很年轻,但却已足够害怕死亡。

一种恐惧攫住梗塞的心绪。我突然迈出房门,声嘶力竭地唤着年轻女作家的名字,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整个楼道回响着一个女孩子沙哑却苍老的声音。

门终于被打开,一个陌生的身影站在门口,面目可憎,就像审视一只流浪狗。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不熟悉的面孔,就像是梦游患者忽然在梦游过程中苏醒,呆滞的表情精彩到极致,仔细想想,也就是差了嘴角的白沫而已。

很多年之后,我一直纠结于那个忽然爆发的,却有些惊悚的夜晚;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有人说,人都是被人自己吓死的,想必我丑陋的样子和油腻的长发,已经成为了他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了吧。

可是那时候我嘴里喊着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我用尽所有夜晚去思考,甚至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温度同样的衣服站在那扇属于别人的门前回想,却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那时候的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所谓的租客,所谓的咖啡香烟凝眸的温暖,都是我自己对自己的安慰罢了。

那对夫妇,是我和臆想出来的完美人格共同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在贫穷破败的废墟里寻求小资的时刻,戏谑地抢着不存在的香烟,用文学与幻想调戏自己。

那个姑娘,是偶尔怀揣着少女心的我,住在城市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里,却执着地怀想着异域风情,说不出到底是孤独,还是寂寞。

那个小伙子,是迷惘黄昏时假装清高实则世俗不过的我,懒惰到不想清洗有些变形甚至发臭的头发,还美其名曰,此乃艺术家的毛发。

在那个惊魂未定的夜晚后,我的邻居以扰民为由举报了我。我被迫穿着仅有的,一件沾满了油腻食物渣子肮脏和罪恶的外套走出了我的小楼。我梦中完美的二层小楼。

在城市刺眼阳光突然的照耀下,我下意识地眯上眼,微微颤抖的两片睫毛间,是一座摩天大楼的孤影。黑夜到达白天后,它真正的模样终于完整地呈现在我的面前——高大,壮阔,闪闪发光,是很多人梦想的样子,但却不是我的。

我颤颤巍巍地走着,双腿间拖行着碎掉的梦,边走边笑。

“不是你醒了,是昨夜喝太多了,醉了。”

“不是你哭了,是傍晚雨太大了,湿了。”

我做了足足一场梦,做掉整个人生。小楼,她像是我梦中的情人,淡淡的,远远的,够不着,也摸不着。

我摸摸口袋里流浪者惯有的几分零钱,舔了舔嘴唇,有点干。

孤独舔舐心脏外那一层薄膜的时候,我尤其喜欢一个人贪婪地享用城市的夜,甚至痴迷于那种徘徊在害怕与刺激之间的感觉,把一杯开水攥到烟雾散尽,从它向我传导温度到它疯狂地攫取我掌心的温度。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一只雀,土灰似的被风吹乱的绒毛,艰难地在城市粗犷线条的金属栅栏上保持着平衡,包裹着庞大心灵的,却只是一副渺小短寿的躯壳,一副随时会被夜晚耸入云天的城市塔顶刺穿心脏的躯壳。

有时候,又觉得,我是一只章鱼,被关进某个细口玻璃瓶里,为了逃生,吐出粘稠的汁液,扭曲着自己遍布吸盘的柔软肢体,妄想着挤出那个逼仄的空间,然后极具浪漫性的一跃,高傲地回归海洋。我也只敢想到这里而已,毕竟那个名为海洋的乌托邦里,也有血腥和哀愁。

我是租客,他们是房东;他们出售使用权,我用一生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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