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童年往事(其六)《那个少年》

2019-10-02  本文已影响0人  墨望山

By 墨望山

童年往事(其六)《那个少年》

那是个初秋的清晨。

那时的天是清朗的,清晨是明亮的,朝阳还未完全探出头来,隐藏在葱葱郁郁的绿树之后,只在茂盛而哗哗作响的白杨树叶的间隙当中,洒下丝丝金色的光缕,在风和树的嬉戏中忽隐忽现。

那时城市还是绿色的。如果能登上当时尚且极少的六、七楼的楼顶天台,映着晨光,迎着晨风,手扶着掉了漆的栏杆,探出小半个身子,向远方放眼望过去,你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绿色当中,藏着白的、灰的、红的各种建筑物;而逐渐增多的自行车、行人都隐藏在树下,整个城市一望无际,空中偶尔飞过一群默不作声的鸟儿,安静又干净。但一突儿,树上的蝉、树下时不时响起的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又把你飞起来似的思绪拉回到红尘里,让你“呀”的一声,飞奔下楼——或者你也要像我一样,一大早就需要骑上半旧的自行车,投身于滚滚的自行车流,奔赴在求学或者工作的途中呢。

但在离开之前,总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不能被忘记的:吃早餐。每天早晨一个鸡蛋、一杯牛奶、一片馒头或者面包,就是一顿极其丰盛的早餐了。但那时的少年,是极其厌恶吃鸡蛋喝牛奶的,或许是因为脸上此起彼伏的青春痘,又或者是用仅有的权利对母权的抗争,总之少年对于吃早餐这件事情抗拒到了极点。每次早餐,都是一天母子之间大战的开始,母亲从温言哄劝到眦目怒吼,少年都沉默以待,只是倔强地紧闭着嘴,不肯吃一口蛋、喝一滴奶。少年心里清楚,每每只要僵持到最后,眼看上学将要迟到的时候,母亲就会放弃和妥协,然后少年就会用没有饥饿感的胃,赢得了这场战争,赢得了全世界。

可也并不是每天就这样的。

那天天气依然是清朗的,家庭里的战争也依然如同以往一样看起来硝烟弥漫。但今天的母亲动了真火,极其坚定:“你今天必须把鸡蛋吃掉,把牛奶喝了,不然不要去上学了!”

“咣!”的一声巨响,然后是咔嚓的门锁声——门被反锁起来。

少年陡然激动起来:他并非害怕,也非焦急,而是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豪情——荷尔蒙作用,让他的内心隐隐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战争!敌人就在门外!而目标则远在十数公里之外!他需要在三十分钟之内到达目的地!在学校打铃的前一刻踏入教室,开始在另一个高地的战争——而他现在则被敌人困于一地!

但这并难不倒这位虽然从未上过战场、却身经百战的小将。他沉稳地四处观望了一下,迅速找到了突破口:窗户还开着!他们家临街,楼下是母亲开的铺子,用来养家糊口;楼上就是卧室,用来居住生活——因此这窗户临街,并在其下一米多处,就是铺子外伸出去的塑料雨棚!

这棚子就是突破口!

此时的他心中一喜,但瞬间又想起来,有一件极重要的装备,此刻被锁在外面的客厅之中——那是母亲已经为他准备好的书包;不过车钥匙尚在裤兜里,这又让他心中一松。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迅速离开敌占区,赶往根据地,与其他战友会和,装备什么的,到时候向同学借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一种只有少年才有的骄傲的、自信的微笑。他抄起校服往腰间一系,蹲下身子紧了紧脚上的球鞋带子,不紧不慢的向窗户走去。(那时的房子不如现在的考究,进入房间并不需要拖鞋。鞋子都是上床前随意甩出去,下床时随意趿着。只有讲究的人家,才会备着拖鞋。)

对于整日爬树掏鸟的少年来说,这一米多高的窗实在没有什么挑战;但他很认真地做了做准备工作,以攻克这场战役中的第一个碉堡:到了窗户边,少年大腿一绷,小腿用力,双手一撑,就跨坐在了窗棂上。他得意非常,突然起了雄壮的心,用足全身力气,冲着客厅吼道:“你锁着门我也能走!”然后飞一般地跃下窗户,轻巧地踩在塑料大棚的龙骨处,又灵猴似的从两米高的大棚上一跃而下,一瞬间就钻到了大棚下:那里放着他的交通工具呢!

捏着钥匙,他的手上竟然出了层薄汗。楼上母亲的喊声已经响起来:“你别跑!书包!书包!”可楼下的少年早就麻溜地开了自行车的锁,骑着车向远处飞奔而去,快得就像早晨忽然刮来的那阵风,瞬间就不见了。

子弹一样窜出去,用最快的速度登着车,迅速少年就骑到了主街,轻轻捏一下车闸,“吱——”地一声,潇洒地转了个弯,就融入到了滚滚自行车流之中。二十多里地,平常需要四十多分钟,今天必须在二十五分钟内赶到,这是他要攻克的第二个关卡。少年的心脏蹦蹦直跳,又是兴奋,又是担心:敌人会不会就跟在后面?会不会比自己骑得更快?会不会守株待兔,在学校门口等着?想到这里,脚下愈发用力了,整个身子都抬了起来,离开了车座,紧紧攒着车把,眼睛严肃地紧盯着前方,用尽吃奶的劲儿,向学校飞驰而去。

离学校越近,少年越紧张,生怕一个不慎,全盘皆输。此时的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恨不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侦察兵,警惕于这世界的每一个变化。这种高度的警觉和谨慎,一直到他进入学校、停好车,这才停止。他松了口气,但眼珠子还是四处扫视着,“行百里者半九十”,这道理他懂,胜利在望,绝不可因为骄傲大意而痛失荆州。前些日子看的《魏相传》中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如果不是今天母亲“恃孝道之大,矜棍棒之众,欲见威于少年”,怎么会一时大意让自己跑了呢?这就是前车之鉴啊!

终于,七点十五分,早自习铃打响的那一刻,他气喘吁吁地、安全地冲入到教室,引来不少同学的侧目——他终于攻克了第三个难关,按时到校,按时进班了!老师冷冷瞪了他一眼,但出乎意料地宽宏大量,没有罚站。他三步并作两步滑到自己的座位上,胸脯还在激烈地上下起伏着,随意从书桌里摸出一本书来,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内心却在欢呼、在雀跃、在放着几万响的鞭炮!

他赢了!他终于赢得了这场战役!

此时的他彻底放松下来,汗水突然哗啦啦地冒出来,头发如同淋了小雨般被浸湿了,贴在脑门上,小腿由于过度紧张和爆发,此时酸痛不已,拿着书的手,也慢慢抖了起来。但这一切都挡不住他的得意,他的兴奋,他的骄傲。他鼓足了勇气,看向正在领读的老师,新的战役就要开始了!

然而,就在他思考下一步作战计划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身影出现在班门口。一个有着微长的卷发、衣着朴素、面目老实、身材高大、浑身冒着热气的青年出现在班门口。他四处环顾了一下,冲老师哈了哈腰,伸手打了招呼,然后大踏步的向少年走去,手里拿着一只半旧的书包,嘴里说:“你的书包,俺姨让送来的。”

少年愕然了,他感到全班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他分不清那是善意的、恶意的、好奇的、还是嘲讽的。他的脸涨得通红,仿佛煮熟的虾子,他仿佛遭遇了世界上最难接受的失败一般,浑身一动也动不了。他愣愣地看着青年,嘴中喏喏着:“哦……”

青年看了看他,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郎朗地读书声在他身后响起,校园中的白杨树叶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上下摇动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中偶尔扑棱棱地飞过一只鸽子,鸽哨呜呜地响,一切都那么平静,仿佛什么痕迹都没有。

许多年以后,表哥告诉我,母亲催的急,他骑地那么快、跑的那么急给我送书包,但我却连句谢谢都没有,还爱答不理的,他特别介意,特别生气,一直没想开究竟为什么。我笑着说:“那时太年轻,不懂事儿,我给您赔罪——” 用三杯酒,终了了这段恩怨。

但有些事情,没法子用酒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去了结。我一直没有开口向母亲道歉,因为内心的愧疚太沉重。恰恰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候,遇到了青春期的我,比许多孩子都叛逆的多的我,做了许许多多让她心碎的事。现在我一次次在越洋视频里告诉她,如果能重活一次,我那时候一定认真学习、天天向上、帮她带孩子、做家务,绝不给她添一点点乱,会是她最坚强的后盾。但她听了总笑,然后时不时会给我打视频电话:“人至中年是非多,我要看看你好不好。”她絮絮叨叨地说。

—— 你看,我一向自诩来这世上一趟,是为了斩因果;但终究,又欠下许多债。

(老墨 乙亥年八月廿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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