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我这旧时代的钝书生,以简朴来安身立命
你读他的诗,你便想见他这个人。
你热爱大自然,热爱唐诗宋词,热爱苏东坡那样可爱的人,他的诗便把这些带到你身边,我一直认为他是中国诗坛亟待推崇的诗人,当然他不仅仅是我项城老乡,他同时也是我学习的一位前辈诗人。
飞廉,1977年生,河南项城人,出版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与友人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
做诗人需要天分,同时又需是才子,这是需要门槛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诗人,从飞廉身上,你能够隐秘的发觉,绵延数千年的中国文化在当代的中国依然精神焕发,那是一种风骨,司马相如、屈原、欧阳修、韩愈、李白、杜甫、苏东坡、黄庭坚……等等,你便突然想起了这些,无缘无故!
/颍河在,我们就不是孤儿/
牛冲:很久以来一直关注飞廉老哥,对您诗中的山水、历史、人物甚为着迷,后来发现老哥竟是项城老乡,对你们编辑的《野外》《诗建设》等刊物也甚为佩服。在这商业时代,这诗歌式微的时代,从老哥您的诗歌中我读到了魏晋隐士,读到了宋代风流,读到了现代生活的复杂多变,让我这个90后十分好奇,老哥的叙事和您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您真实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飞廉:这真是一种奇遇。我们的家乡项城,一个中原小城,一个传说中鬼修筑的小城,最早闪烁在《左传》上,大小战争的必经之地;既是项羽那样的盖世武夫血液的源头,也出产袁世凯这样的大政治家,当然也繁衍建安七子应德琏那样的文采风流。今天我们执迷不悟写诗,灯下散漫谈诗,也正可以说明,江山易改,而文脉不绝。
颖水边的少年
人生最初的20年,我生活在项城颍水边上的一个小村子,武庄,又名“尽头庄”(一直没有乡老为我解释这“尽头”的意义)。我家七代在此生活,今年夏天它终于走到了尽头。应德琏“朝云浮四海,日暮归故山”,现在家归何处?李义山“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而今只好学屈原为自己招魂。当然,毁不掉的是几千年来那条庄严的颍河,颍河在,我们就不是孤儿。
1997年我来杭州上学,先在宝石山、栖霞岭下苦读了四年,接着京杭大运河边住了三年,凤凰山上八年,钱塘江边五年,而今又搬回了宝石山下,岁月碘盐般消融,积沙成塔的几十箱图书。
大二时的飞廉
我的诗,基本上写我个人的生活,写我住的地方,我身边的人和事,历史上的那些仍旧真切生活在我身边的人和真切影响我的事。我写了不少乡土诗,写我最初20年的生活,不少是写父亲的。《不可有悲哀》中的“凤凰山系列”,写我的山居岁月;《捕风与雕龙》中的“江水系列”,写我的水边生涯:以当前之景,写内在之情。
一个地方,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风景,譬如钱塘江,有人看见白鹭,有人看见乱石,有人看见漂木,有人看见江心老去的鲈鱼,有人看见潮头白马素车的伍子胥。凤凰山(其他居处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是一个多层次的历史空间,我安于它当下的沉寂,但我也能看见它往昔的繁华,看见它在元朝遭遇的毁灭。我的邻居,既有满山乱跑枕着观音像睡觉的曹疯子,又有嗜酒的文革时持枪攻打过萧山的魏大伯,也有“杖藜芒履,往来南北山”的苏东坡,以胜果寺为背景写《瓢儿和尚》的郁达夫,国破家亡的张岱,龚自珍的马坡巷旧居、陈端生的勾山樵舍我也举步可到,他们于我都是真切的存在,很自然的就进入我的作品。
过去的年代,文字里的人物,往往比当下更真实可信。河南,杭州,我的双重地域身份,有时让我觉得(特别是生活在凤凰山时)自己就是北宋仓皇南渡的一员,泥马过江,至今很苍老的活着。这些“假到真时真亦假”的感受,对我的习作影响颇大。
福楼拜那个大头圣人说过,“而杰作的秘密正在于此,即在于主题与作者的气质协调一致”,我当然没写出杰作,但对于我的气质(性情)与我的主题的契合,却是有一定自信的。气质决定我过怎样的生活,读怎样的书,写作怎样的主题。写作的真实,即是生活的真实,简单而神秘。
大雪在凤凰山
/写诗是手工活/
牛冲:我一直觉得您是中国诗坛亟待推崇的诗人,您怎样看待外界对您作品的评价?您是浙江大学毕业的,我曾在宝龙商业集团做过管培生,周围很多浙大的毕业生,印象中他们都处于社会的精英阶层,大学生活对您有何影响?一直比较好奇您对生活和诗歌两者的距离是怎么看待的?您的生活、工作和写作是否一致?
飞廉:感谢老弟抬爱。记得我们老家乡下常说,“秦桧都有三个相好的”,“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这话很有意思。写诗是个人的事,无论如何都会有三五知者,这就够了。
写诗是手工活,跟我父亲年轻时的炕烟叶、姑父的编草鞋、姨父的磨豆腐,跟古人的锻刀铸剑、染布绣花,没多大分别。曹子建说,“精微烂金石,至心动神明”,炕烟叶、编草鞋、磨豆腐到了一定火候,也是“红光紫气俱赫然”,也是能烂金石、动神明的。我写诗时经常浮现他们干活时的专注,完工时的快意。跟他们比起来,写诗更沉闷无用,所以有时不免颓丧。
凤凰山
跟你讲一个场景:我初三的一个冬日,祖母坐在西屋的门口晒太阳,我边听她讲老事,边给一个女生写情书;她不识字,问我写什么,我答曰在记她所讲的故事;她嘲笑我记不值得记之事,我暗笑她不知我所为何事,于是我们都笑了,真是“一笑粲万瓦”。老祖母早已辞世,这些年我无限怀念这一幕。
我的父亲、母亲知道我在写诗,父亲不识字,母亲看不懂我写的东西,他们只是劝我不要熬夜,我很享受这样的状态。假若他们不但看的懂,也知道我写的好坏,那我就会很紧张,一切就会不一样。我只在意父母对我的评价,我只要勤勤恳恳不辜负父母就够了,诗坛跟我没有太大关系。
浙大的毕业生,多如过江之鲫,散落在社会的各个阶层。我大学四年,其实挺不堪的。我学的是城市规划,一个小众而前景远大的专业。但我在专业的学习只是浮光掠影,我大部分时间泡在学校图书馆,无所不读,一天能读完巴尔扎克的《幻灭》,或李贺的诗歌全集,或一本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当然是生吞活剥。大学四年,是文学上的自我教育,留下了一大堆读书笔记。那时很自恋,每天写日记,工工整整写了几大本,真是可笑。
读书读成呆子的缘故,虽学了四年规划,事实上对自己的未来和前途没有任何规划;反面的好处是,沉浸在书中,却对南方普遍的逐利之风产生了免疫,少时离乡,又绝缘了北方的乡愿世故。
我对生计一向稀里糊涂,不大放在心上。回头一看一想,真是一个奇迹,我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能在杭州这名利场,这销金窟,这风月宝鉴,这纸醉金迷之地扎根吐绿、吃米喝汤。这纯粹是运气,是造化。我,贫寒子弟,颇能吃苦,又古书读多了,于是在《春山晚清》写道,“我这旧时代的钝书生,以简朴来安身立命”,这句诗算是我的“夫子自道”。
生活跟我的诗歌写作很近,相互影响,相互改变。很相信沃尔科特的那句话:要想改变你的诗歌,必须改变你的生活。老杜、陆游的入蜀,苏轼、陈子昂的出川,庾信、陆机的羁北,谢灵运到永嘉,李白到宣城,诗风都为之一变。
工作跟写作也息息相关,虽大多时候为稻粱谋,但很重要,肚子填饱才能写东西。我做过一家老国企的团委书记,做过古村落保护,做过人事招聘,现在一所学校做行政,“自笑平生为口忙,诗人例作水曹郎”,我对自己的这几份工作都相当满意。
在浙大
牛冲:古诗中普遍用典,您的现代诗中也时常用典,散发出独特的魅力,能否谈谈用典在您的诗歌创作中充当的角色?另,您的诗学观是什么?
飞廉:关于用典,我在答木朵兄的一篇访谈中,有过充分的论述,截取一段,聊当回答:回到我个人的诗歌习作上,用典也处处可见,但不是刻意为之。那些熔炼后“犹矿出金,如铅出银”的四字句,被我大量使用,不仅出于改变语言节奏、加强情感力度的考虑,有时它们也承担着意象的嫁接、诗境的营造等功能。“兰成(庾信)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读哀江南赋》)这也是小集《不可有悲哀》所梦想的境地。
我没有诗学观,引《细枝低云集》几句话,权且桃代李僵:
塞外草白,独王昭君墓上的草色是青的;我一直致力于构筑一座诗的“青冢”,闪耀汉诗固有的青色。
一个新古典主义者,深思熟虑,将过去转换成未来。
很欣赏杜牧的写诗态度:“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仔细想来,我习诗所求也大抵如此。
飞廉诗集《捕风与雕龙》
牛冲:谈谈您的两本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
飞廉:《不可有悲哀》2012年出版,汇聚了十年的习作。《捕风与雕龙》今年出版,主要收录了近五年的习作。《不可有悲哀》当时只能如此,虽然可以更薄些。《捕风与雕龙》却有些遗憾,秦火刑余,只好选了些旧作,而成为一本选集了。这两本小集,都只能算练笔,虽都有“多情致而少故实”的毛病,但“修辞立其诚”的本心在,不至于自欺误人。
《不可有悲哀》
/深刻把握母语的精微独到之处/
牛冲:如今古诗词写作在年轻人中非常少见,但古诗词又有着十分巨大的魅力,您的诗歌很好的将古典和现代有机的结合在了一起,并拥有叙事的自由,在您看来,您的创作是否可以成为年轻人的方向?
飞廉:其实写古诗词的年轻人还是不少的,作为爱好当然很好,以此为抱负则很难理解。我们算是幸运的,至少在形式上不必活在六朝唐宋的阴影下,国外的东西又汹涌而至,尽可大胆借鉴,尽管鱼龙混杂。
我对中国古典的研读,庾信,阮籍,陶渊明,杜甫,李商隐,黄庭坚,李成,马远,《左传》,《庄子》,《世说新语》,《水经注》,《桃花扇》,《警世通言》,《水浒传》……最初是出于对其声色修辞之美的迷恋,渐渐追究其背后的灵魂(文明礼乐,文化理想),整个过程就像叶芝迷恋美人茅德·冈,至于能否抱得美人归,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总认为,一个当代中国诗人,首先要对母语的精微独到之处,有较为深刻的把握,才敢从容下笔,从这种意义上说,李贺远远大于莎士比亚。
新诗的方向,就是《尝试集》指明的方向,就像《古诗十九首》指明了古体诗的方向。但每个诗人有自己的小方向,有自己的风向。形式已定,表达上,内容上就看个人的气质和修为了。当下是诗歌的大时代,有能力,尽可以去开疆辟土。
和泉子在《诗建设》编辑部
我不是刻意糅合古典,是由我的生活、我的性情、我的阅读、我的感觉共同决定的。当然,也有个人的取舍,我不会使用《圣经》、《神曲》的意象,尽管我极喜欢《传道书》和《地狱》。
我喜欢纯粹的中国意象,喜欢那些存活在中国典籍里的东西,喜欢那些给中国人带来好运厄运的东西,喜欢老庄的寓言、孔孟的唠叨、贾谊的政论、李白的梦游、李广的抗击匈奴、张天师五斗米教的世俗和神秘……这些都是用语言写成的,因此我们必须对语言抱以最大的敬畏之心。译成白话文的《左传》,子产,晋悼公,夏姬,这些人物也几乎落尽了光彩,或者说,变成了另外的人物。
我的习作,这几年虽也得到了几位年轻知者的呼应,只是同声相求而已。大家都有各自的方向。最重要的是坚持写下去。写,意味着一切。
《诗建设》
/一小块民主试验田/
牛冲:过去纸刊发行量巨大,很多作家诗人靠在大刊发文就能成名,如今纸刊发行量急剧下降,很多杂志运营步履维艰,很多时候还要靠政府资助,你们兢兢业业兴办《诗建设》这么多年,有何感想?
飞廉:黄纪云先生是《诗建设》的出品人,他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更是一位出色的诗人,有大抱负和大力量的诗人。2010年开始,在纪云老师的支持下,我们几个编辑,各负责一两个版块,兢兢业业,一直做到今天,25期。
白乐桥207号,我们的编辑部,可谓一小块民主试验田。所有的稿子,每个编辑都要细读,然后在编辑会上集中讨论,投票取舍,沈苇兄亲历过我们的选稿现场,非常感慨。
《野外》诗刊
《野外》沙龙
牛冲:您认为在中国目前这种社会阶层割裂,转型阵痛过程中,诗歌扮演着什么样的作用?
飞廉:每看唐德刚《袁氏当国》《晚清七十年》诸书,就对中国“当前惊涛骇浪的大转型”深怀恐惧,我们这些天真的小人物,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圣人说的轻巧,我们这些嘻嘻哈哈的小人物,哪里看得见危险,哪里看得见深渊,左右都是牺牲品。但,“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的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在喝彩声中,就可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孔子的“兴观群怨”,只是一种理想。兴可以,观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可以,但中国的大多数朝代是不可以群,不可以怨的。在当下“大转型”的中国,诗歌越加边缘了,诗歌对社会所起的改良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野外》沙龙:鲁晓米、飞廉 、道一
牛冲:诗歌已不如80年代那么火热,那个时候如果不会写诗都不好意思,现在写诗反而被认为是怪人,而媒体则以消费“诗人自杀”“诗人瘫痪”为已任,人们对诗人的印象并不乐观,对此您怎么看待?
飞廉:时过境迁,这种变化太正常了。诗人也是普通人,把自己当普通人看,就觉得这些现象都是合理的,都是可理解的。
/《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飞廉诗选/
钱塘江七月十五日夜
江水峥嵘。
小沙洲,白鹭敛翅,神秘,不可接近。
草虫齐鸣,水边的乱石呼应着
天上的星斗。
一碟新米,几枚长安镇的小青橘,
半瓶茅台镇的赖茅,
菖蒲叶铺满桌子,
在他乡,我们开始祭祀祖先,
在他乡,我们开始议论生死。
钱塘江秋夜
深夜,风微寒,草虫乱鸣,
晚潮过,江水深静,铺着一篇西汉大文章。
江边的小洲,停泊几只小船,淡而孤绝,
对岸,鱼鳞似的灯火……
十九年,快似挥刀斫怒雷,
十九年,薇蕨老而苦涩,在南方,我穿坏了
几双鞋……露水湿木星,江底螺蛳吞大象,
江水帮我安度危险的中年。
秋夜读黄庭坚集
北宋王朝,鱼在深藻,鹿得丰草,
而你骑一匹钝如土蛙的瘦马,
东西南北穷山远水投荒万死,
苍崖绝壁上摘一把石耳,
杜甫诗集里化身一条蠹鱼……
一大群杰出的朋友,寒而极清,
苏轼文章妙一世,
司马光人如大雅诗,
沉静如雷晁无咎,
对客挥毫秦少游,
而我家楼下这满园子的蟋蟀,
多像你的老友陈师道,闭门觅句,彻夜苦吟。
读完你的诗集,天近黎明,
阳台上的盆菊,挂满露水,仿佛你写给我的信……
秋日凤凰山,大风,读庾信
丫头到美院学画。她去胡庆余堂配药。
大风,像我母亲年轻时,
把青石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
松果滚落,犹如当年夜雨落柿子。
寒露过了三天,隔壁大伯改喝“会稽山”黄酒。
在这桂花落尽吃石榴剥柚子的晚秋,
我坐在窗前阳光下,
接着读庾信的诗——
奉答赐酒鹅诗,奉和示内人诗,
和赵王看妓诗,和淮南公听琴闻弦断诗,
咏羽扇诗,咏画屏风诗,拟咏怀诗,
看舞诗,移树诗,望野诗,梦入堂内诗,
春日极饮诗,慨然成咏诗,忽见槟榔诗,
秋夜望单飞雁诗,望渭水诗,
经陈思王墓诗,代人伤往诗,
率尔成咏诗,夜听捣衣诗,幽居值春诗,
岁晚出横门诗,郊行值雪诗,
卧疾穷愁诗,暮秋野兴赋得倾壸酒诗……
大雪日过栖霞岭黄宾虹旧居
那时我年轻,不解迟疑,
乱评“因写实而得实中之虚”,
那时杭州话在我听来,是乌鸦乱叫,
那时我匆匆走过你门前的枫杨,
——下山走一百步即岳庙,
左折西泠桥头是苏小小的古墓,
过桥孤山脚下则秋风秋雨埋着秋瑾,
孤山北麓,我寻访你的老朋友,清艳明秀的苏曼殊……
那时,我只爱你家小院那棵梅树,
我见它开花,落花,新叶,枯叶,吐纳风雪,
我们嘲笑玉兰树下你的小像,
然而,就是这个瓜皮小帽、山羊胡子的小老头,
用漫长的一生,画尽了虞山、括苍山、
青城山、黄山、雁荡山……中国山水的精微,
在这里,栖霞岭31号,此刻,我多么渴慕你笔墨之外的
雄伟沉著之气。
合作稿源:艺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