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命凭心:我与死亡的N次邂逅
我们经常意味深长地谈论生死,在有些人看来,就像眼睛的睁闭一样可观,你来的时候,歇斯底里地哭着,周遭为了迎接新生,笑着;你走的时候,静默地不留痕迹,而好友亲朋呼天抢地地悲泣。
初识死亡的时候,我还处在一个根本不了解死亡概念的年纪,那一年,堂伯父安详地停柩中堂,我与堂妹好奇地围观着棺椁里“熟睡”的人儿,像观测生命伊始的所有惊奇一样,其实,素命凭天,非人力所能左右,亦非人所能明辨。
(一)
北方的盛夏,到处都是燥热的气息,在海滨小城的晚夜,才能在脱离喧阗之余购置那么一点清凉,白日里出的汗,晚风一吹,反倒是变得清凉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不十分讨厌这种苦夏。
晚上八点,我,公交,家。
哔哔,电话响了。
“到家了么?”表哥语音急促。
“还有两站。”我回答。
“帮我一个急忙,去市立医院。”
刚到病房门口,就看到虎子哥躺在地面的担架上,浑圆的身体,活像个充水的甲鱼,至于留恋病房的原因——急性糖尿病。26岁,体重的话要乘以十,他那硕大的身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病床,几个年轻大汉才能抬得动,所以,晚上我的职责是担架。
加完数个单位的胰岛素之后,病情刚刚缓和,为了维持机体正常运作,只能静脉注射少量葡萄糖,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极有可能收获那最不好的结果。其实生死之间最怕的就是放弃求生意志,故而我一直握着他那不太能握得过来的手,虽然我自己也不相信他有十足的幸运,但我希望他相信。
我曾一度不知对生死的敬畏,只知道,亡者,就是那样一堆失去了行动意志,而且往后永远也不能动唤的有机体,然后,他们在这个世界的演出谢幕了,至于其他的,我永远不可能以活着的形态去了解。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濒死之人,我还记得他那极度的求生欲让他眼神里饱含着哀求,急促的病情早已压迫他的神经,让他失语,我甚至能听到他眼神里的哀嚎。
凌晨三点,全家人尽了全力,也没让他撑到双亲到来。
那一夜,我睡得很晚,频频回闪虎子哥临终前的眼神。
其实,世界上的死亡,有很多种方式,英年早逝的令人怜惜,病终的死得往往极没有尊严,因为带着临走前近乎狰狞地垂死挣扎。
那天过后,我开始更积极地去生活,改正自己不好的生活习惯,人死后,大概是可以坦然长眠的,然而死前,就要用力地生活,尽心地幸福,永远不要将此生活到狰狞的境地,否则,不如暴毙,好让狰狞措手不及。
(二)
人世间生死的最可悲之处不是伤逝,去了就一了百了,可悲的是,惨烈的走过,于生者的劣行竟无半点移迁。
姨妈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几岁,我还在邻家玩耍,尚不知死生于人的意义,只知道再见业已成为永恒的惘然。大一些我才有些了解,她,走的时候,七窍流血,血败而亡。
姨夫悲痛消退,仍然浪荡,表哥也无人管教,直到后来,大一些,我才明了他家的浪荡是祖传的,然后对姨妈的逝,竟然觉得可悲,并益多嘲弄的可笑起来。
世上好多的人都是劣迹斑斑的,有些罪愆穷极一生都不能悔忏,尤其是用冷漠麻木去赎一往情深的时候。有些人走的时候,留下的人有的会因悲痛而发奋,有的则将自暴自弃演绎得淋漓尽致。
圣经里说,人生而有罪,故受生死洗礼;道教主张,人生而因果,故遍六道轮回。
(三)
人间的四月天里,梅生淮南。彼时,该用一碗清露去祭奠,而我孑身空空,只余目送。
祖母离去的时候,我全然不知,家里主事的长辈统一意见对我封锁了消息,说是因为长辈离世,时运不济,远行的子孙不宜往返。
假期回到家的时候,坟茔合掩已三月,收拾停当,第二天便急急地跟父亲去祭拜。
黄土盖顶,新冢初生,杂草歇斯底里地张狂着,树影婆娑地告诉你,北方业已遁入炎夏。我挂了鞭炮,两声炮响,父亲已然泪眼如注,可这种时候,总要有人控制住情绪,好让这种悲伤不致共鸣决堤,我习惯性地选择注视。
听说,祖母离去的时候,安详地不留一丝怨迹,四月的细雨,将一切深情都箍在蒙蒙的雨丝中,夹杂着那些仪式性的哭恸,我始终觉得眼泪永远不能概括悲伤,相反,活着的人从来不给逝去的人一点点安静离去的机会。
其实,幼年在祖母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对于她的印象却是穷尽胸臆也无处搜刮来,我只知道她话不多,家务不好,性子温和且轴,待人极尽和善有礼,如此而已。
我痛绝之处是祖母离世之前的抢救,心痛于祖母离世前的抢救状态。重症的病人,身上插满了管子,残喘地维持着生命体征。
“不如给她解脱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这样对叔叔说。
“不,人活在那才像个家,还有家的念想。”叔叔的话让我无言以对,于是就这样把她从死亡线上生拉硬拽回来,三个月里,只能靠胰岛素撑着,长期注射胰岛素的血管近乎全部萎缩。是啊,活人需要牺牲掉濒死之人的生存尊严来获得继续生活的勇气。
其实,从离家的那天我就了解,祖母大限将至,所以,这样的走,静谧地让我安然接受。
后来,我接触到了安乐死,西方社会对它的接受程度普遍比中国社会高,其实就安乐死这种死亡的方式,不做,濒死之人受尽人世的折磨来给留下的人以精神支柱,做,留下的人对逝去之人报以永恒的无休止的愧怍。此种时候,你才知道“人定胜天”都是骗人的鬼话,无论如何都是痛楚。
(四)
古人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而其实就死亡本身而言,根本就是轻于鸿毛的,云鹤西去,羽不留焉。
那根拐棍,是太姥姥的第三条腿,十几年前就顺带着了。
闲暇的时候,太姥姥总敲打着那根棍子去舅姥爷家遛弯,看看大家安好,便再返回住所。每到饭点,太姥姥总是敲着拐棍等她的小儿子回来。
七八年前,小舅姥爷因胃癌离世,全家上下,哭成一团,可太姥姥却止住大家的哭叫,说是等她入土大家再行哭丧。全家都对此报以反感,后来,我开始有点明白,生者总是期望以痛哭或者其他的方式来稀释痛楚,而于逝者,走得不安,走得益发不甘。
后来啊,太姥姥也离世了,大家却都平静如许,人瑞喜逝,子女安之,老人百岁临终,五世同堂,家人和满,平生无憾,确实没有悲痛的缘由。
死亡是一场必将来临的盛宴,流水席从嘤嘤乳口开到人走茶凉,我们穷尽一生都想要在结束的时候,完满,而又矛盾地恐惧着结束的驾临,这多半因为人有太多的奢望未竟,总以为自己活得不够本儿,更有甚者,企图用轮回来延续难填的欲念,渴望着万岁,渴望着长生不老,最后高呼万岁的都被碾落成泥,渴望长生不老的全遗臭万年。
生死,是一个过程,一个由心态决定的过程。
七岁那年,一次急性肠炎导致的酸中毒,险些夺去了我的小命儿,中毒开始的时候,高烧占领了我,物理降温无济于事,然后我的四肢开始不听使唤,身体瘫软得只有呼吸的力气,我只听到我妈在旁边喊着不要睡,但还是渐渐失去意识。三天的昏迷时间,超越大脑承受极限的连续高烧,期间,我不清楚医生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吸氧?插管?强心针?心脏起搏?大体就这些道道儿吧,我在一个宁静的午后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饿了。
那时候的我有个单纯的愿望,希望有一间装满零食的房子,所以积极地配合后续治疗,点滴滴了接近一个月,酸碱在体内中和,像是截肢一般的阵痛,这感觉让我一次次地想放弃自己的胳膊,不过最后还是挺过来了。之后我想,我之所以生存,是因为机体需要,我之所以生活,是因为找到了生命存在的价值,直接而单纯的价值。
其实啊,生死本是同源,就像你来到这个世上,本来就是一次偶然,生命之初的你踩着狗屎运穿透了细胞膜,继而来人世间逛荡了一遭,走的时候,上苍根本不给你任何预兆,这是一件纯粹的或然事件。我们在为来时的偶然欢欣的同时,又何必为离世的或然而惊恐呢。
朋友说,他根本不期待自己会长命百岁,所以每天按照自己最开心的方式去生活,想干什么干什么,即使是因为精力透支晕倒在餐馆,依然如故,原来我不理解,后来我开始接受这种观点,人活多少时间算久呢,没人知道答案,但至少大多数人都渴望明天,但生命的绚烂,只有今天。
所谓的养生专家总给人们制定许多的条条框框,到头来,总不见哪个养生专家能长命百岁,假使他们百岁又当如何,还不是连味蕾和五脏庙都不快乐,一生过得拘束,到头来还不是眼巴巴地望着上苍能给我们多一点时间来用以消磨,来免我惊慌,恕我忐忑,然后仍在病痛中狰狞地死去,抑或在入土后留给活人不安,留给自己不甘,又或者对濒死之人癫狂地留挽来给活人念想,却少有安恬。
我们想要永恒的肉体,却总熬煎出魂灵的落寞,虽说素命凭天,但心境坦荡就来去豁然,正视生死的揭谛,就每天都宛若新生,乃至与自己的心慨然相见,不枉人间倚老,无愧无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