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一
除夕夜,Z村的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这是每年村里最璀璨的一个夜晚。零点刚到,鞭炮声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一户未落,一户又起,响声连绵不绝,似乎老窗户上的玻璃都给震下来。
“哎呀,吵死了,吵死了。”小虎显得很不耐烦了,随手关掉了电视机,准备睡觉,“奶奶,为什么村里总是要放鞭炮啊,真烦人,搞得我睡不好!”
奶奶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几个牌位,上面刻着什么玉皇、王母,还有祖先父辈与她的亡夫的名字,啐了一口:“呸呸呸,胡说八道,小心得罪了邪祟来抓你。你知道什么,放鞭炮是祖宗遗留的传统,能除魔驱邪。以后再这么说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奶奶话音刚落,小虎就用双手捂住了嘴,栽到炕上早已温好的被窝里。哼,奶奶又吓唬我,不说就不说。他心里想。
外面,起风了。可以听到寒风扑打门窗的声音。
奶奶披上那件新缝制的碎花棉袄,起身向红色的雕花木桌颤颤巍巍地走去,她回头瞅了眼缩在被窝里的小孙子,轻轻地划了跟火柴,点起三根香,对着桌上的牌位拜了拜,说道:“孩子太小,不懂事儿。嘴上犯了晦气,你们也别见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人小心地把点好的香插到香炉中,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这味道飘到床边,小虎吭哧吭哧地吸溜了两下鼻子。
“明天再让小虎他爸买几挂鞭炮来,哎,大年了,多除除晦气,图个吉利。”奶奶自己嘀咕着,又回到床上睡下。”
窗外鞭炮声渐渐地落下,只剩风声。不用说,又是一夜寒风。
小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到自己在邻居张爷爷家放鞭炮,用一根熏香在点,怎么点都点不着,急地他只想哭,可就是哭不出来。
二
第二天,大年初一。小虎的爸爸妈妈从城里回来了。
“今天才知道回来,昨晚只有我和小虎两个人,这哪叫过年啊……想想你爹活着的时候……”奶奶语气里透露着不满。
“哎呀,妈,大过年的,你又提我爹作甚。不是电话里说好了吗,昨天我们厂里加班,挣三倍的工资,大家都抢着干呢。你说,要是不干,咱不是吃亏吗?”说完,小虎爸爸给他老婆递了个眼色过去。
“是啊,我们不是今天就赶回来了。开了半宿的车,也不算远。前天又买了两挂鞭,知道村里老小爱放这个。还买了些水果与红枣糕,给您和小虎吃的。”小虎妈妈把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又走到床边,摸了摸孩子圆圆的脑袋,拨拉两下他前额留着的那撮头发,“起床啦,你个小懒虫。看,爸爸妈妈给你带了好吃的。”
小虎其实早就醒了,就是不想起来,像往年一样,他都等着妈妈过来叫他。
这时,奶奶从沾着油渍的报纸中取出两块红枣糕,那报纸上印的是什么电影院打人的事情。奶奶把糕点放到漆黑的煤炭火炉边去烘烤、加热,“起来吧,小虎。奶奶给你热了早饭。”
小虎爸爸接了一句,“妈,多热一块吧,一会儿让小虎送给隔壁的张大爷。我小时候也吃了他家不少瓜果糕点,现在老爷子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
“行。”小虎奶奶又取出一块枣糕,放到火炉边,“老张头啊,那天我和他才见了面。一把年纪,双脚也不利索。听他说最近心脏总是不对劲,去县城开了些药吃,说吃了也不管用,心烦得晚上睡不着觉。人的命呀,真是难说。老张三十多岁就死了老婆,家里穷,也娶不起第二个。生了个儿子还不争气,那小子晃荡到四十大几也讨不下老婆。好不容易村里修了工厂,炼石头,他儿子去干活,谁能料到又让机器倒下来给砸死了,听说脑浆子都迸出来了。哎,人要是倒霉,一辈子都不顺气。”奶奶叹口气,端起炉边发黄的茶杯抿了口水,那茶杯上印有领袖的头像,“我估摸着两挂鞭可不够,你们明天再去买点来,今年我们家可得顺气一些。”
小虎爸妈在一旁听着应付,也没说什么。小虎这时也吃完早饭,拿起包好的枣糕往张大爷家跑去。热腾腾的糕点揣着真舒服,可一出外面大风吹得小虎还是直缩脖子。
没出去一会儿,小虎就跑回来了,手里依然拿着那块枣糕。
“我敲过门了,张大爷不在家。”小虎瞪着双眼说。
“大年下,老张能去哪里。让你爹去,小孩子真是什么事情都揽不成。”奶奶对着小虎爸爸扬了扬头。
“小虎把东西给我,我去看看。”爸爸出了门。
不到半刻钟,小虎爸爸也回来了。他脚步有些快,脸色也白了几分,进门说道:“不好,我张大爷走了!刚才敲门也没人应,没想到大门用劲一推就开了。家里乱糟糟,臭烘烘的,到处是吃剩的饭、用过的纸,药片也撒了满地。我走到床边才发现,张大爷躺在那里,两眼半睁着,脸发白,也不动弹,戳一戳身子都僵硬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说什么来着,晦气啊,晦气。老张家肯定有什么邪祟,才招了一家的灾。得亏刚才小虎没有看见,不然再把给孩子给吓着。”
“小虎出去玩了,那我把他叫回来吧。”小虎妈妈说完起身出门。
“那张大爷这事,我们……”小虎爸爸看了看奶奶。
“等过了年再说,这么好的日子,可不能动土。他家里冷,你张大爷也放得住。到时候找个人拉去埋到村后山的乱葬岗就行。”说完,奶奶又去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
小虎爸爸拿起买好的两挂鞭炮,向门外走去,“这消息也不能走漏,败了大家过年的兴致。我去放两挂炮仗,送送我张大爷。”
“快去吧,阿弥陀佛……挨得这么近,可别让他家的邪气害了我们一家子。”奶奶对着玉皇大帝的牌位又拜了拜。
噼里啪啦,门外响起了清脆震耳的鞭炮声。
三
刘二中午吃了半斤饺子,抹了抹嘴上的油,就和他的兄弟刘三出了门,沿着村里的主街道遛弯。
“真他妈的冷。” 刘二吸了吸鼻子,把身后的帽子套到头上。
刘三也打了个哆嗦,“哥,太冷了。要不还是回去吧,我去看看妈把碗洗好没。”
“看个屁,你老婆不是在吗,少操那些闲心。每天一回家咱妈就唠叨那些破事儿,催着我出去找工作,找媳妇,烦死人!”刚说完,刘二就朝路旁吐了口痰,拿起一支烟抽了起来,顺手再递给刘三一支,刘三接过来把香烟含在嘴里,点着了打火机。
刘三听了这些话,也不知说什么好,总怕说错什么惹大哥生气,过年回家团聚,他也不想让家里再生些不愉快。这时,刘三抬头一看,正好见前面有人,就借机岔开了话题,“呀,大哥,你瞧前面那女的,是不是住在村东的张美娟,那可是个大美女啊。”
刘二往前一看,眼睛眯起来,舔了舔上嘴唇,“听说她在娘家过的年,就住在咱们家后面那排。哎呦喂,那娘们儿的身段真是不错。瞧瞧那扭来扭去的大屁股,真是嫩啊,掐一下,指不定掐出些水来。”
刘三一听这话,再瞅着那女子的臀部,心里也痒痒的,笑出了声,“这次我从城里回来,还听说了些关于她家的事情,说这个张美娟还偷汉子,那男的就是我们邻村的,是个木匠。”
“嘿嘿,你也知道了,我还听说过更刺激的哩。这娘们儿别提多骚了,有一次,他汉子从地里回来,就听到屋里声音不对劲,靠近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和她的野男人在床上正干得起劲呢,他男人在外面敲门,吓得木匠赶紧披上衣服,跳到了窗户外面。”刘二说道这里,笑了起来,嘴咧成一条缝。
正好这时,小虎从兄弟二人身边经过,听到刘二的话。刘二虽是村里有名的混子,可面相长得亲近,兜里要是揣些瓜子花生,还要分给村里街边玩耍的小孩子吃,所以孩子们与他还算熟悉。小虎用他那胖手挠了挠头,问:“刘二叔,你刚才说‘干得起劲’,那是什么意思啊?”
听到这里,兄弟俩都笑了起来,刘二用右手食指推了推小虎的头,“嘿嘿,叔就不告诉你,回去问你爸妈去。”
这时,小虎妈妈从巷子里走出来,看见小虎站在刘二旁边,皱了皱眉,拉着小虎就往家走,“乱跑什么,害得妈妈到处找你。走吧,回去帮家里包饺子。”
“好啊,好啊。”听到包饺子,小虎嘴又馋了。他拉着妈妈的手,跟着加快了脚步,早把刘二说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第二天,村里传来了消息,邻村的李木匠一家六口深夜让乱刀砍死,尤其是木匠本人,听说身上挨了十几刀,公安局的到了家里,腥臭气扑鼻,地板也都成了红色。
村子里谁和谁有什么瓜葛,大家多少也清楚些。当天下午,张美娟的汉子就被警局的人带走了。
“听说被抓的时候,泉生已经傻了。浑身是血,躺在床上发呆,也不反抗。”小虎奶奶说。
“那他老婆张美娟呢?”小虎的爸爸坐在旁边,剥了两个橘子,把其中一个递给奶奶。
“美娟根本不在家,之前因为与李木匠那档子事,夫妻俩就吵个不停。年前美娟就拉着孩子回了娘家,准备和他离婚。”奶奶说。
小虎爸爸道:“这就难怪了,虽说美娟偷汉子是她不对,可这泉生也太……六条命啊,真想不到,平常看着老实,竟做出这样凶狠的事情。”
“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老祖宗讲究和气生财,顺气生运。新年才刚开始,死下这么多人,真是不吉利,这样子全村会跟着遭大霉运的,阿弥陀佛......”奶奶拿起了橘子,起身放到桌上牌位前的供盘中,“儿啊,你再多买些鞭炮来,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哎,我再去烧点香吧。”
“好,我这就开车去镇里买。”小虎爸爸起身去穿外衣,出门向车库走去。
小虎爸爸不到半钟头就到了镇里,走进一家杂货店,一口气买了二十挂鞭炮。
到了零点,小虎家门口响起了熟悉的鞭炮声,紧接着,村子里四处也都传来同样的声响。此起彼伏,像接力一般,鞭炮声持续了一个多钟头。
小虎这晚又做了噩梦,不过这次忘记了梦的内容。
四
大年初三,小虎爸爸与妈妈出门走亲戚,小虎为了睡懒觉,留了下来。
“奶奶,今天我想找壮壮玩。”小虎一睁开双眼就想起了自己从小的玩伴,也是他的小学同学,张壮壮。前两天因为爸爸妈妈回来过年,家里忙着做各种肉呀、菜呀,小虎跟着打下手,一直没有机会去找壮壮玩。
“去吧,中午早点回来。”奶奶把盛有煤块的竹簸箕放到炉子前,准备一会儿火势减弱后就添进去,“壮壮他爸爸是村长,家里修整得好,你可别去人家家里捣乱,碰坏东西我们家可赔不起。”
“知道啦,奶奶。”小虎很快穿起衣服,嚼完一张发面饼就跑了出去。
Z村不算大,壮壮家在村东头,差不多两里地的距离。
小虎到的时候,壮壮在喝爷爷熬的羊肉汤。
“小虎,你等等我吧,马上就喝完。”壮壮端起碗来,泡着昨晚炸的油条,几下就把剩下的羊肉汤吃了个干净,小虎看着,舔了舔嘴唇。
小虎的脸很圆,全身胖嘟嘟的,而壮壮则是方头方脑,年纪虽小就已虎背熊腰,比小虎高出了一头,站在一起倒像小虎的大哥哥。壮壮吃完后,带着小虎来到院子里。
“小虎,今天我们放炮玩吧,去炸空瓶子!”壮壮提议。
“啊,我奶奶不让我玩这个,而且压岁钱都交给了她,我什么也买不了。”小虎说着,撇了撇嘴。
“我的钱也交给了我妈妈……”外面有些冷,壮壮把手放到衣服兜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哎,我想起来了,那天看到爷爷从仓库里拿出不少炮仗,说不定里面还有呢。我知道钥匙放在哪,我们偷偷去拿些好吧。”
“少拿一点吧,别被发现了。”小虎跟着壮壮向西院的仓库走去。
“小虎,你等我一下,我去爷爷卧室拿钥匙。”壮壮跑回了屋子。
不一会儿,壮壮就拿着钥匙过来,两人打开锈迹斑斑的黑色铁锁,溜了进去。
仓库里漆黑一片,充斥着刺鼻的味道,小虎与壮壮摸着墙边走边看。
“壮壮,我什么也看不清,感觉里面有好多东西啊。”小虎用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子。
“没关系,还好我带了打火机,我们拿这个引路。”壮壮得意地说,点燃打火机向前走。
昨晚,刘二偷了家里的八万块存折,给了张美娟,说以后要娶她。
第二天张美娟就让刘二爬到了她的身上,刘二的手在美娟的大屁股上摩挲着,手指指间的黑泥仍清晰可见。美娟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刘二听了,一股火上来,抬手把美娟的所有裤子退到了脚踝处。突然,窗外传来“砰”的一声,窗户都跟着颤动,吓得二人停下动作。
“妈的,这是怎么了,睡个女人都不让老子安稳。”刘二骂了句。
“听声音像是什么炸了。”感觉到有点冷,美娟拉过身旁的棉被盖住了下半身。
张美娟说的没错,壮壮家的仓库爆炸了。
据说,那里面都是壮壮爷爷储藏的炮仗,每逢过年都有人相送,家里放不完,老人也不舍得扔掉。几年下来。这闲置的仓库,竟屯了满满的烟花爆竹。
消防队员赶到的时候,壮壮与小虎已经被烧成两团黑块。
两家人顾不上谈赔偿的事情,先把烧坏的尸体拉到后山的乱葬岗埋了,村子里有规定,未成家生子就死掉的人不得入祖坟。
消息传到家里,小虎奶奶一下就晕了过去,请来村里的老中医周麻子才给救醒。
妈妈也哭得哑了嗓子。
“还不是你让小虎出去玩,我们一不在就生下这事。”小虎的爸爸回家后就摊在了沙发上,点起烟抽着。
“呸,你个王八蛋,还怪我!还不是因为村子里的一大股子晦气,我早就说了,让你们多放点鞭炮,这下看看,可怜我们小虎,命也被邪祟勾走了!”说完,奶奶“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看着小虎妈妈也跟着哭,小虎爸爸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抽着香烟,一根接一根,直到烟头成了堆。
这一晚,伴着女人的哭声,小虎家门口又想起了清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正月的寒风继续吹着。
大年初三,Z村的夜晚依然是灯火通明,炮竹声不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