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东子
我是在“新野”(一个老网吧)和东子相遇的,那晚他包夜没钱,拿刀子让我付了网费,在请我抽了一根“南京”之后,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
高中时代的晚自习总有机会溜出学校,在底层工作者的眼里香烟就是硬通货,譬如门卫大爷,只要几包“娇子”便像是有了通关文牒,自是不会有人阻拦,也不用担心因为私出校门而被晾在国旗下对全校同学“谢罪”。文娱生活极度匮乏的我们一度把“新野”当成了高中时代的第二个“家”,我们有自己中意的机器,总是B区的几个位置,久而久之,总是在我邻座的东子就成了我的“家人”,对他的过去我知之甚少,也没有特地去打探,偶尔他玩游戏累了,一起抽烟的时候他会和我透露一点自己过去的光荣事迹:
“初中时代在“第四中学”,东子因为口角,在对方身上开了七八个窟窿,被学校开除,年纪尚小所以也就是被送到少管所几个月,15岁的他就成了社会闲杂人员,后来跟着“大冰冰”后面混世、收账 、放水、开档,总算是养活了自己,也没有想过什么成家立业,除了每个月的房租、网费以及烟钱,余下的钱都会给自己的母亲,他好像从小父母离异,和母亲长大,父亲的样子他说已经忘记了,东子的纹身不多,除了胸口的龙头还有就是脖子上的“忠”,他说纹身多都是唬人的,够狠比什么都管用。”
我有点好奇这个总是和我厮混在“魔兽世界”里的男人,和我年纪相差不大却给我“饱经风霜”的感觉,我总忍不住把小马哥的形象套在他身上。东子从来不睡觉似的,眼睛像有什么炎症总是红通通的,就算网吧的冷气开得很足,也总是用热这个借口露出“缠绕”在自己胸口上狰狞的龙头。东子像是打娘胎出来就不是一个善茬,三句话离不开国骂,这也成了我在网吧辨别他方位的定位器。因为“工作”性质不普通,东子掉了漆的假爱马仕腰带后面总别着一把亮闪闪的真家伙,一把短匕首,他总告诉我这个是用来唬人的,不会真的用到,当时他也想不到他会用到这家伙,更想不到一用就永远失去了自由。东子总是钳着我长长的刘海非让我剪成和他一样的“子弹“头,他告诉我以后的人生就会势如破竹、攻无不克、只手遮天,我让他不要背古惑仔的系列名给我听,东子一听就是嘿嘿地傻笑,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我和东子渐渐熟络,在我看来他是一个特别矛盾的人,对于陌生人总是尽可能地露出自己的獠牙,比疯癫的野狗好不到哪里,与此同时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偷偷告诉我自己最大的愿望是可以赚很多的钱给母亲买大房子,剩下来的钱捐给大凉山,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刚解决温饱的小混混,讽刺的是,大凉山里等待“解放”的人民群众生活水平不知道要比东子高上多少。
夏初不久的一天,东子的几个“兄弟”在赌档里“放波”被抓到派出所里喝茶,可能因为涉案金额较大,一时半会出不来了。那天晚上包夜前东子请我在排挡吃了碗牛肉面,他长了张铁打的嘴巴钢做的牙,面碗里腾腾的热气绕着筷子扑面而来,但这不影响他大快朵颐,食之过半,他先冷不防地拍了我的后脑壳,我回头看他,东子一只手擎着筷子随意拨弄着碗里地面条,刚抽回的另一只手开始在自己外套口袋里摸索,捏出瘪瘪的一根消愁烟,含到嘴里:”小把戏,在学校有人欺负你没有?有你就和哥说,这个地方没有人动的了你!”
我仔细打量了他像是吸毒人员瘦弱的脸,严肃的表情不像是在和我开玩笑,于是我就把到了嘴边的调侃硬生生地就着面条咽了下去,抹了抹嘴巴上的辣油,摸出我裤兜里的墨绿色打火机,打起火凑到他嘴叼着的烟旁边:“东子,你放心,有你在我怕谁,没问题。”
东子停下他寻找打火机的动作,微微将自己的头前倾以便更靠近我手中的火源,一只手熟练地护住打火机的火苗,在他眼中火被风吹熄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他也没有再回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刚点燃的“南京”,凝视着马路对面的广告牌出了神,一张是房地产的广告,另一张是大大的宣传标语:“一切为了人民!”。
我不知道他那个时候想的是什么,按照他初中没毕业的文化水平,可能也就是眼前的一点儿破事萦绕在他的心头,底下的时间我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把剩下的面条连带着汤汁安稳地嗦进我的肚子里,我害怕越说越多惹得一个大男人泪洒面店,“丢份”的事在那个年纪我们是干不出来的,可笑的是,回望过去却怎么也找不出一件自认为光彩的事儿。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当我们重新回到熟悉的机位前,刚才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重要了,霓虹灯织成的互联网亮晃在我们眼前,我们的思想,灵魂,身体乃至于所有的财富全都交给他了,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我和东子天真地以为自己的整个人生那都可以框在那块网吧1080P的液晶屏幕里。
等我下定决心来到“新野”,门口早就停满了各色不同的代步工具,我猜这附近所有和我一样不学无术的混蛋都已经聚集在这里了,队伍前面的小朋友垫着脚终于把网费递给了卖奶茶的收银,随后自信地把没藏好的红领巾往裤子口袋的深处用力塞了塞,抹了一把刚吃完辣条的嘴巴,脸上没了污秽就只剩下满满的自信了。我掏出自己未满18岁的身份证,压了压嗓子:“开机,加一杯果汁”,柜台的收银没多看我一眼,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大瓶橙黄色的农夫果园,瓶身上贴着的大促销标签格外显眼,又从桌角拿出一个还算干净的玻璃杯,倒了三分之二,再摸出一个滑稽的彩色塑料管戳到杯子的底部:“网费20,果汁8块”,我被如此的野性美学震撼到了,这不是一杯普通的果汁,这是把我的智商狠狠摔在地上再用女收银丰硕的大腿狠狠践踏摩擦的后现代艺术杰作。我还是乖乖付了钱,来到B区的座位,果不其然,东子已经在艾泽拉斯开始了他的大冒险,手边也放着一杯刺眼鲜艳的果汁,在我被踩碎的智商旁边我也看见了东子腐烂的大脑。
我抽凳子坐下,摁亮了电脑的屏幕,东子终于意识到我来了,干咳了两声,随后拿下油渍斑斑的耳机:“小凉!我给你说个喜事”,我一面低头输入假的身份证号码,一面搭茬,“喜事?你要结婚啦?”,东子狠狠地在我的右肩膀来了一拳,“讲正经的”,他又往我耳边凑了凑,“我要发财了!”,他压住欢喜的语气显得十分滑稽,我揉了揉自己的右肩膀,在连续输错了几次密码之后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东子一把搂住我了脖子:“今天上完网,我这个月就不来了,老板说要带我去跑大生意,就在下冈镇那边,有油水捞,等哥发达了你也别读书了,就到我手底下做点正经事吧”,我以为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玩笑话,自然是满口应允,东子露出沾满烟渍的牙齿给我一个麦当劳老阿姨式微笑,同时我赶忙伸出一只手拦住他想拥抱亲吻我的无耻行径,“你,你冷静一点,我就20网费,废话少说,上号!”,接着那天我们到底在哪个地图做了什么任务我早就忘得精光。网吧就像是一个大魔盒,四周都涂满了黑色的漆,就连时间的流逝速度也和外面的世界有一些细微的区别,我主观上认为还没过多久,网费告罄的提醒就已经从桌面的右下角缓慢地滑到了屏幕中间,接着是大大的感叹号,我没做过多犹豫,果断地摁灭了电源键,拍拍东子的肩膀,“嘿!东子,哥们走了哈”,东子没顾得上把眼睛移开屏幕,双手依然猛烈地敲击着落满烟灰的塑料键盘,嘴里却在回应我;“别急哇,等我这波打完,我还有话没和你… …”,突然,东子把鼠标键盘往前一推,拉住我的挎包,“和我在这吃点东西走,今儿哥请客”,我刚站起的身子又稳稳当当地坐回了油迹斑驳的凳子,东子一只手扶着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向着柜台的方向伸长脖子,尽可能地放大自己的声音:
“网管,来两碗泡面,加两根肠儿,四个卤蛋,再来两杯喝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帅气的男人,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瞬间就从三教九流之徒上升到了西门吹雪那样的大侠,我实在藏不住嘴里惊异的语气:“哥,你是真的要发达了啊!”,东子撇了撇嘴角,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冷哼了一声,挺了挺胸脯,享受着从网吧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艳羡目光。
现在想起来那天的饱餐果然像是临行前的饯别。吃完不久,我起身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再跨上我假耐克的背包,凑到东子椅子想道个再见:“嘿!东子,月底回来,我请你吃烧烤哈,再见咯!”,他点了点头冲我甩了甩手,我提了提肩上的挎包刚走几步,“喂,小凉!”,快到门口的我听到他的声音又把头探回来,“怎么啦?”,我看见他又站在座位上笑眯眯地冲我挥手,“没事,有麻烦找我哦!”,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转身推开了落满黄昏的玻璃门,夏天酒红色的天空有些醉人,白天软绵绵的云儿这会应该是被太阳点着了,不然这昏暗的穹顶不会有如此热情的颜色,我甚至留意到了对面小卖铺换了新的广告牌,街角的包子铺换了新的老板,小区四单元一对新人结婚了,却怎么也没意识到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再见。
一个月了,两个月了,高考结束了,就连喧嚣的暑假都已经来了,东子却消失了,但是除了我这条街上没有人意识到他消失了,他肯定是不小心搭上了去火星的宇宙飞船,离开了地球表面,也有可能他本来就是火星来的什么异形,只有我能看见他。他经常去的网吧依旧门庭若市,经常吃的排挡依旧热火朝天,经常买烟的书报亭也没注意少了这么一位只抽“南京”的老主顾,他也许是被什么人抓起来吃了,然后用了特殊的药水让大家失去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再使了一些邪门歪术抹去了东子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B区的位置上再也没来过一个满嘴烟渍,眼神凶狠,腰口别着匕首的小混混了,再收到他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我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南京读书了。
我从来不知道东子还会写信,可能小学课本有教过信件的基本格式,不过我猜这封是他威胁哪个因为偷窃入狱的小倒霉鬼给我写的,当然这只是我猜,东子的字歪歪扭扭像是马里苏芝士碎,随时可能融化在纸面上,可这信上的字还算工整,不排除这是某个监狱里的工作人员帮这种文化水平不高的犯人代笔的一封信。这封信寄到了我高中的学校,当时好在已经是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门卫才得以打电话让我去取,否则这封信得烂在学校的生锈的传达室邮箱里。信件的内容我还依稀记得,也许某天我在旧居烧信的时候弄丢了他,不过若是烧了,那也算是还回去了。
信里说,他跟着老板去说好的地方,以为只是恐吓一下没还钱的老赖,没想到老板是赌博输钱红了眼,搞了一批不知道什么的非法物品,结果刚接货就被抓住了,先是在拘留所里待着,以为就是几天的工夫,结果不知不觉呆了两个月,期间老板告诉东子,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一起认罪就给他一些钱,足够他吃喝不工作下半辈子,东子连车里装的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这么答应了。还告诉我别担心,自己过几年就出狱了,在里面过的还也不错,老板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一共四个人分别顶罪,过一阵法院的判决就下来了。还有的我就记得有些模糊了,大概就是等他出来就发达了,因为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先报个“平安”。东子不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罪,他以为罪责分担到自己头上不会有多重。
东子对于坐牢的轻描淡写让我甚至有了他只不过去了一个边陲小镇去挖几年金矿就回来的错觉,我心里的一颗小肉刺总算是挖出来了一些。九月份的天气开始变得爽朗,晚夏的微风带来了秋来的消息,下雨也变得频繁起来,毕业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再也不会踏进“新野”这片小小的天地,不知不觉我就与过去告了别,我会开始淡忘发生在这条街道的许多原本以为忘不掉的事情,停留在时光里的那些事情都会好好收场,我多希望这个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那年九月十六号的平津晚报有这么一条新闻整整占了两个版面的篇幅,黑色正楷书写的硕大标题每一颗字都像是三伏天撕裂天空的炸雷在我的心头炸响:
“下冈警方捣毁特大贩毒案,缴获海洛因10.68公斤:四名成员全部抓捕归案,法院已宣判死刑”
文章黑白配图上是几个头戴黑色头罩赤裸上身的嫌疑人,其中一位身上纹着的那条张牙舞爪的龙显得十分扎眼,我再也没收到过东子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