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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绝望主妇的生存悲歌

2020-10-02  本文已影响0人  半度微凉_QB

“前一天她去了理发店,还修了指甲。她关上电视,走进卧室,把一身两件套的咖啡色套裙挂到柜子里,吃下所有的止痛片,里面混着所有治疗抑郁症的药,穿上生理裤,里面还衬上纸尿裤,又另外加了两条裤子,用一条头巾把下巴扎紧,没有开电褥子,穿着一条长及脚裸的睡裙躺在床上。她舒展开身体,将手叠放在一起。”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作品《无欲的悲歌》里临近结尾的一段文字,尽管作者彼得•汉德克在开篇就以报纸短讯的形式,使我们早已知晓他母亲服药自尽的悲怆结局,但汉德克将母亲平静而决绝赴死的场景和细节还原陈列出来时,一行行看似波澜不惊的文字像雪面上粒粒透着寒光的灰色石子,接连投掷向读者的心门。

母亲亲手终结生命猝然离世的噩耗却让身为长子的汉德克,不可自拔地淹没在舒适与狂喜的浪潮中,甚至他有悖世俗常理地为母亲的自杀而忘我地骄傲,“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很好,很好,很好。”其实这是汉德克因为母亲终于奋起挣脱那束缚灵魂的沉重枷锁,油然而生一种感同身受的轻松与自由。母亲选择舍弃行尸走肉般的斑驳皮囊,断然切割掉生命与尘世的所有链接,强烈震撼着很少关注母亲内心精神世界的汉德克,她向来只是他们共同的母亲,而非做为个体存在的一位女性。自杀事件像一场突袭的风暴促使着汉德克重新去审视打量母亲五十年的短暂人生,那曾经也像玫瑰和朝露释放过光芒的生命,无奈裹挟在漫卷的岁月黄沙中渐渐被蚕食吞噬,终像枯草般衰落凋零。


01、照片里母亲的人生轨迹

如果翻开母亲抽屉里的相册,有三帧照片即像明镜般清晰映照出生活雕刻在母亲面容上的痕迹。

豆蔻少女时期接受义务教育的她成绩优异,深受老师青睐,像头麋鹿般活泼好动,并对歌舞充满着好奇和兴趣,笑声经常像阳光播撒一地,因此“照片上不是双手叉腰,就是用一条胳膊搂着弟弟的膀子。她总是在笑,仿佛就没有别的表情。”彼时的母亲怎会预料她这株小树苗,一生将困囿在与其他女孩相同的命运窠臼里,“毫无机会,一切都注定了。”就像当地女孩儿们常玩的一个游戏一样,“累了/倦了/病了/病重了/死了。”

尽管她继续上学的渴望被父亲掐灭火苗,但离家到都市做工这段经历将是她人生最明亮的高光时刻,她不但工作机敏、勤奋,业绩斐然,更因摆脱了原生家庭环境的羁绊融入到热气腾腾的社会生活,而不再拘谨和刻板,自由与自信使她红苹果般的脸庞上笑靥如花,眼睛里亮闪着星星。

“小帽歪斜在一边,因为有个小伙子把她的头和自己的按在一起,而她只是自得其乐地冲着照相机笑。”母亲崇拜者众多但她从未委身他人,直到爱情之箭将她击中,从此母亲人生飞翔的白鸽开始一点点坠落,她遇上了终身念念不忘却无法与之厮守的爱人。于是母亲的锦绣芳华像一场烟火匆匆落幕,那些裙裾飞扬、浅笑嫣然的瞬间在相册里定格成永远珍藏的琥珀。

《无欲的悲歌》里最后一次描述母亲照相时的表情,“她虽然皱着眉头,牵动脸颊摆出微笑,但是瞳孔从虹膜的正中滑向一边,眼睛里尽是无法愈合的哀伤。”此时母亲的生命列车已将提前抵达终点。

从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有家室的德国人,到分娩前为腹中的孩子谋求责任感,迫不得已嫁给一个无感甚至讨厌的人;从追求个性独立、不甘压缩自我存在空间的铿锵玫瑰,到因战乱、贫穷和孩子相继出生,而蜕化成只能依附丈夫、整日蜷缩在居室一隅操持家务的家庭主妇,母亲“每天都为维持脸面不断操劳,脸面却因此逐渐失却了灵魂。”她无奈而心酸地自嘲,“每一个想要表明立场的小小企图都无非是嘟囔几句而已。因为无人附和,只有自己这样,所以过不了多久连自己也会觉得奇怪……”三十年缺氧的生活将母亲脸上的红晕像花瓣一样一片片剥落,直到头疼病的爆发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病床上的母亲终于像孤鸿般绝望地发出哀鸣,“我都不是个人了。 ”丢失了自我和理想的人生像一口深邃的枯井将母亲彻底吞没了。

葬礼前夜,从德国赶回奥地利家乡的汉德克准备守灵时用最美的照相角度,挽留住母亲在人世间最后一面。书中这段文字看得人有些骇异,也由此更能感受到,作者为母亲孤独孑然终身而始终被亲人漠视的那种锥心之痛,只是斯人的灵魂已经像飘零的风筝,淹没在冬夜如天幕覆盖着的大雪中……


02、母亲与恋人的故事:“我们俩真是达到了天衣无缝的互补。”

最烂漫的花样年华时她屏蔽所有追求者炽烈的电波,将爱情的火炬传递给了他,他无法舍弃自身的家庭,她仍无怨无悔,选择带着身孕与他人缔结了婚姻。这在当时风气尚为保守的二战前,算得上惊世骇俗的举动。两人再无谋面,直到若干年后她因为中学已毕业的儿子汉德克,才与他有了一次短暂而窘迫的相见。

岁月河流的冲刷并未使她默默珍藏的那段感情褪色,似乎更加蚀骨铭心,那份感情成为她人生调色板上仅有的一抹亮色。在一天天流逝的生活里,“她不寂寞,但是觉得自己像半个人,因为没有人能够与她互补。她需要的是曾经让她感到自我存在的那种体贴,不过这她只有在梦里才能够体会了。她成了中性的,在日常琐事中实现自我。”所以她给汉德克讲诉她理想中的永恒爱情故事,“我们俩真是达到了天衣无缝的互补。”留在记忆深处的他被她视为生命中惟一的灵魂伴侣。

但读完《无欲的悲歌》后我坚信这是她的伪命题。他对她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但两人不论从外表还是情感的付出都并非对等平衡的关系,“这是不般配的、可笑的一对。”他只给了她一点阳光,她便像墙角的花朵拥有了整个春天。

他有妻室,个子比她矮,年龄比她大很多,头发几乎掉光。走在他身边时,尽管她已经换上平跟鞋并不断调整步伐,由于他的不情不愿,她伸出的胳膊总是脱落出来。他也送过她礼物是一瓶香水,仅此一次;他还借给她一台收音机,后来又拿走了。

即使十几年后带着汉德克与他相见,她激动不已,而他不知所措;在看到她拿出钱包准备付餐费时,他才虚弱地说一句“我请你”;父子俩有过一次旅行度假,他逢人告诉他们的关系,不是因为他骄傲而炫耀,而是担心法律惩罚他患同性恋。在汉德克的眼里,生父是作为滑稽小人物的角色登场来与他们母子见面的,落魄邋遢而漫不经心,“他被晒伤的鼻子上顶着一张折过的纸,脚上穿着凉鞋,牵了条苏格兰牧羊犬。”他不无凄凉地调侃自己,“自从了解了人,我就爱上了动物。”

她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她爱的其实不是他这个皮囊,她心中执念的理想是个体存在能受到关注与自我价值的被认同,而正好当时他成为实现她精神追求目标的一个载体。因此,“她直到二十年后还在渴望能够对什么人产生类似的感情,就像当年渴望这个银行的家伙那点可怜的例行公事的体贴。”可是,那些愿望像半空中越飘越远的氢气球,变得永远遥不可及了。汉德克痛惜着母亲不可逆转的命运,“生活教给她的爱情只能固定在一个不能更换、无法替代的对象身上。”这使我想起了一句歌词,“他只出现一阵子,我却记了一辈子。”


03、母亲与丈夫的日常:“他们并没有疏远,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亲近过。”

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生活伴侣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这是人生莫大的悲哀。促使母亲放弃生命走上不归路的催化剂,就是不日后丈夫会结束肺结核的疗养回到家中,生活又将周而复始地重蹈那陈闷到窒息的模式。对家庭生活不可抑制的厌恶、恐惧和绝望,夹带着难以控制的病痛,如排山倒海般呼啸而至,将她生命之舟倾覆。家庭像铜墙铁壁的牢笼禁锢了她太久,既然仰望不到外面的蓝天和飞鸟,她只有让灵魂竭力挣脱捆绑。过去她的隐而不发,是因为“我只等孩子们的长大成人。”但是现在,她已经来不及了,尽管她第四个孩子仅十一岁。“两个人能白头偕老并不让她感动。”她无限感伤地在遗书中向丈夫道别,“你是不会理解的。”

他难道未像一个丈夫那样爱护她照顾她吗?答案是否定的。他是当初仰慕她已久的追求者,与战友打赌她肯定会嫁给他,于是当她怀着恋人的孩子迷茫着归途何处时,他终于得偿所愿,从此一纸婚约像一双镣铐紧紧锁住两个人生目标迥异的脚腕,悲剧的种子开始萌生发芽。

“我当时想着他反正会战死,”她说,“但后来还是忽然担心他起来。”她再也没有了曾不顾一切的随性和洒脱,母亲终身都是这样,紧紧被社会和家庭赋予的角色责任感所缠绕,无法振翅飞翔在向往的自由广阔天空。正如汉德克在书中感慨,“个人的命运就算真能够发展得与众不同,其中的个性也会被磨灭得只剩下梦里的支离破碎,被宗教、习俗和教养的规程弄得疲惫不堪,弄得个人身上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性的东西。”

因此,当战争终于结束,她带着幼小的汉德克又从家乡到柏林四处寻找丈夫,尽管她一直在内心抗拒排斥着他;而他也离开了战乱时交往的女友,重新捡拾起许久前给予她的承诺。她就像民国的作家萧红一生漂泊不定,身体和灵魂在进退之间胶着又矛盾着,永远走不出困局。她、汉德克与丈夫再次将人生组合在一起。几年后他跟随着她离开柏林的父母从此扎根在奥地利。这样为她离乡背井漂洋过海怎是始乱终弃的薄幸之人。

他们是一对枕边人,然而却从未走进彼此的内心世界探寻和成就对方的理想追求。当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他的诸多打算,她会用尖刻的嘲弄使他缄默不言;而她也很少听到丈夫亲昵地呼唤她的名字,直接随儿女们了草地喊她“妈妈”,这个称呼最能体现他们像油和水难以交融的疏离与隔阂;更不须提,她的那些不愿被剥夺个人情感和个人故事的思想游戏了。她设想过一种不用一辈子只做家务的生活,能自由自在地工作、散步、第二次坠入爱河或独自到酒馆喝上杯烈酒,然而“自我真是比月亮的一部分还让人感觉陌生。”为此她常常因为厌恶和伤心而颤抖,“从卫生间里传来的滑稽的抽泣声,大声擤鼻子,红红的兔子眼。”这些童年的记忆深深镌刻在汉德克的心里。

尤其贫穷在他们摇摇晃晃的感情上更添风霜雪雨,他们像一对刺猬,在生活的寒冬里互相抱团取暖得以生存,却又将彼此伤害到体无完肤,以至于平日里他们几乎不看对方。沉重的家庭负担使他染上酗酒恶习,又因为酗酒令人痛心地消耗掉生活费,于是争吵打骂成为这个家庭不断上演的剧目,而深夜她被丈夫殴打时的各种声响是萦绕在孩子们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噩梦。

“今天是昨天,昨天是一切依旧。”复制粘贴的流年像漏斗般筛掉了她对生活全部的热情。即使后来来自经济窘况和丈夫拳头的威胁已经解除,但她的嘴角也很少上扬,因为她察觉她已经找寻不到丢失太久的自我,空虚、迷惘和孤独像巨大的思想黑洞张开大口将她吞没,积劳成疾的病痛更是从虚弱的身体里苏醒,借机向她发起猛烈的进攻……

三十年前她为了腹中的孩子,与一个能被称呼为“爸爸”的男人共同搭建了婚姻城堡。即使他酒后的拳头在凋敝的四壁内掀起狂风骤雨,她也从未想过再次重演十四五岁时的离家独自外出,因为她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她要用“妻子”和“母亲”角色的厚厚面具掩盖住个性的思想和忧伤;可是如今,又是她亲手打开了这堵家庭围墙的缺口。既然不能像娜拉那样勇敢无畏地追逐自我的幸福和自由,她选择用另外一种方式从这个世界出走。


04、母亲与汉德克的信件:“我总是得坚强,但是我宁愿软弱。”

她有四个孩子,只有长子汉德克在她絮叨往事时能做耐心的倾听者。在服药前她给汉德克留了遗书,遗书里流泻出的哀伤和绝望像洪水漫过堤坝,“我数次动笔,但是感不到安慰,得不到帮助。”她像光秃枝丫上残留的最后一片落叶,在冬夜彻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信结尾的地方,她不忘宽慰汉德克,她很平静,很幸福,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睡去了。汉德克确信事实不是这样的,漂游在各自的一片天地。他们都遗忘了还有母亲这座孤岛,有一天它会永远沉沦海底。

其实,八月她在寄给汉德克的信件中,颓丧无望的情绪已经如乌云密布,弃世的危险悄然逼近,“每次只要想点开心的事,门马上就关闭。我真希望能写点高兴的事,但是没有这样的事。”“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心里有种强烈的孤独感,我不想和任何人说什么。”当时汉德克正沉浸在创作中无暇顾及,也可能以为那些文字是母亲一时宣泄情绪的出口,于是她的来信像只遗落的孤鸿,被人忽略了它求救的哀鸣。

十一月初,因为丈夫很快就要回家,她恶劣的情绪迅速发酵膨胀,焦虑、恐惧和烦躁使她的心像气球即将被撑破,在给汉德克的信里她将自杀的念头直言坦露,“我真的想死,走在街上我就想倒在飞驰的汽车前。但是那样就百分之百能够成功吗?”活着成为一种酷刑。她像溺亡濒死的人最后一次在水面苦苦挣扎,但还是无人伸出援手拉她上岸。

是汉德克因为埋头工作耽误了拆开信件,还是周遭和社会都习惯了漠视母亲作为个体的真实存在?汉德克在《无欲的悲歌》里没有单独为自己做出辩解,他已将检视自己与社会后的谴责、憾恨和愤怒游走于笔端。就在母亲病重的夏天,他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的惨状,“从这时起,我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的存在。”她不只是母亲,更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女性”,而之前,“他常常忘记她。”但汉德克也仅仅是意识到罢了,他的钝感和迟缓甚至是麻木和冷淡,使他没有对信中发出的预警做出及时反应,最终阻隔了母亲心底渴望爱护与认同的呐喊。

郁结苦闷无法排解的她,把文字当做是她试着与世界连接的探头,令人叹息的是,大多时候那些承载着文字重量的信件、明信片都遭遇了轻视与冷漠,像石沉大海般悄无声息,没有激起几许浪花。

而在这之前,她同样把拯救自我的希望寄托在文字蕴含的魔力上,于是汉德克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书。但她习惯拿书中的故事与自己的经历作比较,而阅读中自我的苏醒和对自我存在的认知,又让她陷入局促和惶惑的泥沼,因为她认为她出发得太迟了。文字的阳光没能照亮她灵魂前行中的黑暗,却变成一场出乎意料的夏雨,将她梦想的火种熄灭。


05、结语

严歌苓说,“太好的文章如同太好的餐食,是难以消化的,所以得回味、反刍,才能汲取它的营养。”《无欲的悲歌》就是这样一部名著,它的篇幅很短小,但世界经典作品的意义在于它跨越了时间和种族的界限,让我们能站在巨人的肩膀看世界。它带给我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记得最初接触到它,是我不经意间收听的广播剧,于是我便迫不及待地将这部书揽入囊中。

《无欲的悲歌》的语言叙述是彼得•汉德克作品中对读者较为友好的一部,虽然主题写的是关于母亲的生命悲剧,但冷静克制隐忍,有种静水流深的平缓而跌宕之美,在结构层次上,又富于能体现作者写作过程中情感变化的节奏感,这些都给我们带来独特的回味无穷的阅读体验。

上述我的读书心得主要围绕汉德克母亲与人生中最亲密的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从爱情、婚姻和亲情三个方面,展开对母亲命运走向和结局一些粗浅的分析阐述。为了这篇文章的诞生,我别出心裁地用不同颜色的小夹子固定在书页上进行标记。初秋雨夜的灯光下,那些红黄绿蓝的夹子像海滩上斑斓的贝壳,等待我们去一一采撷。

              二O二O年 十月二日  雨夜  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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