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草莓》
一进展厅,吴秦就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了热带雨林。不知从哪喷射出来的水汽夹杂着森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鹅黄的灯光下,一个绿植簇拥的展台展现在眼前。在那些蕨类植物的硕大叶片中,形态各异的动物标本一个个栩栩如生——有脖子修长姿态优雅的火烈鸟;有从铁锅一般的壳中探出头来的象龟;有似乎正在低头吃草的犀牛;还有隐蔽在岩石后嘴巴微张眼神狰狞的猛虎。音响设备传出疏疏落落的虫鸣鸟叫声,则把展台中的场景衬托得更加逼真。
直到来到现场,吴秦才意识到这事有些梦幻——他终于和幽柚在线下见面了,而地点在自然博物馆。
半年前,吴秦和幽柚在一个讨论鹦鹉智商的帖子下认识。当时一个家伙不懂装懂地夸夸其谈,却连世界现存多少种类的鹦鹉都弄不清楚。然后幽柚来了,一条一条地把那家伙批得体无完肤。吴秦惊讶地发现,她说的每一条几乎都和自己想的一样,于是和她攀谈起来。两人都是自然科学爱好者,而且都很喜欢野生动物,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而且,面对各种动物知识的讨论,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成为观点的少数派,站在同一条战壕里迎击大多数人的刁难和嘲讽。
两人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吴秦转悠了一阵,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今天是工作日,博物馆里看不到几个参观者,只有展厅入口处一名女工作人员纹丝不动地站着,身上制服笔挺,脸上若有若无地挂着微笑,似乎是在对他这个稀客表示欢迎。展厅空荡荡的,音响传来的蟋蟀叫声清晰可辨,不停骚抓着他的耳膜。
一根手指在他后背轻轻戳了一下,吴秦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和阔腿牛仔裤的女孩站在自己跟前。她衬衫的衣角在肚脐附近打了个结,露出的肚皮黝黑发亮。几乎齐肩的长发盖住了她的半张脸,像是没睡醒的小眼睛眯缝着,透着柔和善意的光。
“我是幽柚。”她自报家门。一边说着,她还用手整理了一下撇开的头发,让它们重新盖住半张脸。
吴秦一下紧张局促起来。本来,他和幽柚在网上聊得很好,无论幽柚说什么,他总能恰如其分地接上下一句。而当他用隐晦的方式说什么事情时,幽柚也总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吴秦感觉她就像性别不同的另一个自己·,又或者是失散多年而重逢的兄妹。但没想到的是,此时见到了真人,他却变得手足无措了。他调动有些僵硬的脸部肌肉笑了笑,四下看看,然后指着展厅一角的小茶吧说:“我们去那里坐吧。”
在自动售卖机前,吴秦要了一瓶牛奶,幽柚则要了一份冰激凌。两人挑了最靠墙角的一桌坐下来。
“你来过这吗?”幽柚问。
“啊?”吴秦还没从初次见面的尴尬中走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哦,过去经常来,不过大概已经有......两三年没来过了。”
“我每个星期都要来一两趟。”幽柚说着舀了一勺冰激凌送到嘴里,半闭着眼睛像是在细细体会那种冰凉感。
“怎么来这么多?这里的展出半年都不换一次。”
“没问题啊。即使展品一年不换也没关系。因为,每次来,它们都有不同的故事要讲给我听。”
“什么?”吴秦迷惑了。
幽柚笑着指了指展台里的那些动物标本:“它们啊。”
吴秦愣了一下,但很快顺水推舟:“说来听听。”
“就比如那只火烈鸟,它是不是很漂亮?但恰恰是美貌害了它。它告诉我,它是它们那个火烈鸟群中最漂亮的一只,羽毛最鲜艳,步态最轻盈,脖颈最优美,就连叫声也是最动听的。正因为这样,它在
选美比赛中接连获得了三次冠军。一开始它很高兴,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火烈鸟。可是渐渐地,它感受到了来自同类的恶意。雌鸟们都开始疏远它,在它背后说各种闲话,甚至有的还抢夺它嘴里的食物。它渐渐变得形单影只,常常一个人远离鸟群独自徘徊。终于有一天,落单的它被猎人发现了。它是如此出众,很快引起了猎人的兴趣。就这样,它落入猎人手中,被做成了标本。”
吴秦嘴里含着牛奶,忍住笑,嘟哝道:“还有吗?”
幽柚没有注意吴秦的笑,她似乎挺享受转述这些故事,继续说道:“还有,那只象龟。它说,在被做成标本之前,它拥有超级敏锐的视力,常常看到其它龟看不到的东西。有一天,它看到一只皮毛长得跟斑马一模一样的老虎。也就是说,毛色是白色的,上边布满了黑色的不规则条纹。它惊喜极了,连忙告诉其他象龟。可大家根本不相信,都说是它眼花了。它又急又恼,决心一定要让其他象龟都看到这样的老虎。可是很不走运,接下来好几次它再次遭遇‘斑马虎’时,都没有其他象龟在身边。后来,它发现这种老虎常常到一个水潭喝水,于是带了几个伙伴躲在草丛中等待老虎出现。然而,好像是老天有意捉弄,那老虎再也没到水潭来。大家对它的疯话失去了耐心,不再理会它绘声绘色的诉说,还说它的脑袋一定是被滚落的山石砸了。对此它郁闷极了,一下子从青年来到了中年。要知道,一只象龟要走过这样的年纪原本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真是可怜的家伙。”吴秦附和道,他能感受到幽柚 略带戏谑的口吻,但戏谑中又带着几分认真,正是这种奇妙的组合让他不愿打破眼下的氛围。“接着说,既然说到老虎,那就轮到老虎吧。”他说道,看起来竟然像在对着一个音乐餐厅的歌手点歌。
“老虎就老虎。”幽柚的声音似乎因情绪饱满而显得更清亮了,毕竟吴秦的捧场让她也十分受用。“你看,那只老虎看起来就只是一只普通的老虎,对吧?”
“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普通。”吴秦配合着她,就像相声表演中的捧哏。
“嗯。它单独这么看着是普通,但放到它的家族里就一点儿也不普通。我刚才说了,那只象龟看到了长着斑马皮毛的老虎。实际上,这样的老虎真的存在,而且不止一只,是一大群。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一只普通的老虎,我是说我们习以为常的那种黄底黑纹的老虎放到它们中间,那就成了怪物。就有这样一个不幸的家伙生在了这样的虎群里,就是展台上被做成标本的那只。在它还小的时候,它就发觉孩子们不愿和它一起玩耍。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长着一样的尖牙和利爪,遇到了田鼠、蜥蜴也能以最快的速度扑过去抓住。老虎该有的习气和本领,自己一样不缺,可为什么小伙伴都嫌弃自己?直到有天它到河边喝水时,看到了水里自己的倒影,才明白了一切。于是,它梦想着变得和其他老虎一样,尝试了一切可能尝试的办法。一个偶然的机会,它发现一种树木,只要用爪子划破树皮,就会从中流出乳白的汁液。这样的汁液是绝好的颜料,它就用舌头舔了将汁液涂到自己身上。这一招果然奏效,有几只原本不认识它的小老虎成了它的朋友。然而,这种汁液只能维持一个星期,时间一到白色就会褪去,它也就现出了原形。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它不得不在褪色之前去‘补妆’。渐渐地,这种树被抓得枯死了很多,于是这虎不得不学习怎样栽培这种树,好让自己有足够的颜料。靠着这样的苟且,它好歹留住了一两个伙伴,可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捕猎的能力,变得越来越不像老虎了。”
“听起来都是悲伤的故事啊。”吴秦说。
“也有不悲伤的。”
“你可真能编故事,有成为安徒生的潜质,哈哈。”
“不是编的啊。你以为这些标本都是死物吗?它们......它们都只是表面上死去罢了。只要你静下心来,靠近它们,全神贯注,就能感受到它们的诉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表情一半严肃一半嬉戏。
“好吧,是我愚钝。”
“你看,那只火烈鸟弯曲着脖子,低垂着脑袋,眼睛黯然地注视着地面,从姿势到神态都透着浓浓的自怜和悲伤。那只象龟却高高昂起头,一双宝石一样闪亮的大眼睛望向远方,好像要再次看到斑马条纹的老虎。而那只老虎呢,虽然做出威风凛凛的样子,但细看之下,它威严的仪态下藏着自卑和心虚。”
“你的生活一定很快乐吧?什么东西都能看出这么多深层的意义。”
幽柚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沉默像一袭薄纱从天而降,将两人裹住。为了揭开这薄纱,吴秦又接着问:“大概,你也像这些动物一样,是个有故事的人。”
“怎么讲?”幽柚抬起头。
“呃,不知道,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你的气场,散发出来的气息,好像都在告诉我——这个人私下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好神秘。”她笑了。吴秦发觉了,她的笑不是那种纯粹、全然开心的笑,总是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你的发型......真特别。”吴秦终于把话题带到了这里。
幽柚略为沉默之后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没有。其实我还见过更特别的。sia,一个澳大利亚女歌手,人称洗牙姐,她的头发是把整张脸都挡住了。”
“难道她脸上也有胎记?”
“没有。她其实长得挺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用头发盖住脸,大概是玩个性吧。也有人说她是想让大家更关注自己的作品和歌声,而不是自己的长相。”吴秦几乎全凭本能做出了解释,说完这些却觉得哪里不对劲,细品了一会儿,才发觉她刚才用了一个“也”字。他心里忽然微微抽搐了一下,局促地低下头去。
原木桌面有雕刻的动物花纹。吴秦触摸着一条蛇的身体,食指尖从它的头部一直慢慢地滑到尾巴。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幽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垂下的那些头发用发卡别了起来,将她的另一半脸露了出来。在她颧骨靠近眼角的地方有一块鸡蛋大的紫红色胎记,形状像草莓,“草莓”顶部的形状看上去就像两片叶子!
幽柚看到吴秦望向自己惊讶的眼神,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原本不想一下子就吓到你,现在还是赤诚以对好了,反正我们已经熟悉了,对吧?”
她原本是多么动人的一个女孩啊。虽然五官单独拎出来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组合在一起却莫名地透着和谐之美。别人怎么想不管,反正吴秦喜欢的正是这一款,除了那块胎记似乎破坏了这一切。
“不要像看怪物那样看我啊。”幽柚半开玩笑抱怨道。
“怪物?怎么会。”吴秦嗫嚅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看向别处,看到站在入口旁的那个女工作人员。此刻她望向他们两人,脸上浮现出会意的笑,似乎对幽柚露出真容并不惊讶。
“她和我早就熟了。”幽柚不紧不慢,语气淡定地说,“我不是常常来嘛,每次也都要在这些动物标本旁呆上老半天,她不认识我才怪。”
“她看着挺开心的样子。”
“其实私下挺苦的。”
“怎么?”
“老公两年前被车撞,成植物人了。”
“那是挺苦的。”
“她是我那些故事的第一个听众。一开始我也只是编着玩,逗自己开心,也逗她开心。没想到她喜欢得不得了,听完一个不够,还要听第二个,我也就被逼着不断编出新的故事来。你以为我是安徒生接班人呐?都是被逼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不是她自己本人爱听,而是她要拿这些故事回去讲给她老公听。”
“有没有效果?”
“说是有时候好像有点反应,嘴唇抖一抖,眉毛皱一皱。”
“其实,我也有毛病。”吴秦话锋一转。他觉得既然对方如此坦诚,自己也要把自己的短处暴露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公平。
“哈哈,说来听听。”幽柚说。
“我特别能睡。”
“这叫什么毛病,我羡慕还来不及。你知道吗,我常常晚上睡不着,耗到两三点那是常有的事。”
“我这能睡跟你想的不一样。是随时随地,没有任何预兆,瞌睡虫一来,怎么也挡不住。”
“那倒是挺麻烦。”
“麻烦?你太轻描淡写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考了两次高考吗?因为第一次写到一半当场就睡着了。其他糗事还有好多,什么公车上睡着坐过站,相亲时和别人吃到一半就倒头睡着,面试时当着面试官的面打呼噜,至于把电影院的座椅直接当床用之类的事,更是家常便饭。”
“哈哈哈。”
“别笑。这些事你听着好笑,我作为当事人可是苦不堪言。你看,既然不该睡觉的时候总睡觉,那么该睡觉的时候自然是睡不着了。关键的问题是,这玩意儿完全是随机的,自己根本没法预料。你知道人怎样才能掌控生活?人首先要能掌控睡眠,其他的事情才能一一掌控。睡眠乱套了,其他一切也全都乱套了。”
“嗯,可以想象。”
“我曾经很绝望,有一次差点寻短见了。当时转念一想,要真为了瞌睡自杀,那还不被人笑死?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摆烂,想睡了照睡无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管。心理上坦然之后,事情反倒没那么糟了。也正因为这样,反倒过起了随性的生活。一切都是骑驴看唱本,看到哪出是哪出。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这样的生活也挺好。”
幽柚双手托起下巴,出神地望着吴秦,喃喃地说:“这难道不是神仙的日子?”
“喂,两位,快到闭馆时间了!”那个女工作人员高声朝这边说,脸上带着笑意。
两人有些尴尬地笑着起身,出了展厅。下到一楼的时候,他们看到大厅里簇拥着许多家长和孩子。孩子们一个个脸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打扮成各种动物或童话故事里的角色。
T拉着吴秦径直走过去。她观望了一阵,向一个小男孩要了一些油彩,竟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五六分钟之后,她把脸转向吴秦,满怀期待问道:“怎么样?”
她脸上原本长着胎记的地方,此时已被红色和绿色的油彩覆盖。那是一个草莓,看上去似乎刚被采摘下来,两片叶子青翠欲滴,果实浓烈的红色透出摄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