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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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刚下过雨,雨很大。联和村的村道已经被泡得如同一块松软的巧克力慕斯,车子一过便碾出一道车辙,四周的还未被蒸发掉的雨水便流了进去,形成一条小小的溪流。周先生正走在村道上,他一脑袋的头发油光发亮却梳得齐整,胡子显然是修过的只是没修干净,嘴里叼着不知从哪处寻来的烟屁,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袖口和领口已经被油泥浸染得漆黑发亮,微驼着背,一条西裤扎得老高,几乎快到胸口,导致裤腿和脚之间露出老长一段脚脖子,脚上穿着一双老式皮鞋,上面沾满了泥点,也不知是过往的车辆溅起的还是他自己不小心踩进了车辙粘上的。
今天是一个月一次五保户领低保的日子,一大清早,老娘就喊周先生去大队办公日领,往日都是老娘去的,前几日老娘下地做活伤了腰,已经几天下不来床了,只能让周先生去。在村道上,周先生亦步亦趋地走着,他想尽可能找看起来还硬实的地下脚,不至于让已经满目疮痍的皮鞋上再雪上加霜,所以他的动作谨慎滑稽且可笑,像极了皮影戏里的皮影。就这样,一里多的村道他硬是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村道尽头的大队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是个大院,乡里拨款修的,门口是个横纵几十米的水泥院坝,平整光洁,平时用来停放大队干部的车,最里面坐落着一排平房,是干部们办公的地方。周先生此时却没敢进门,徘徊在大队门口,几次下定决心准备迈步,却又在临门一脚时把脚抽了回来,嘴里的烟屁早已熄灭,还叼在嘴里一方面是为了咂摸咂摸味,另一方面也是想撑撑面子。
“嘿,这不是周哥么。”就在周先生进退维谷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招呼。周先生一个激灵,似乎被吓得不轻,侧身一看,是刘明,小时候,周先生是村里的孩子王,成绩好,而且比刘明大几岁,小时候经常跟在周先生屁股后面周哥周哥地叫着,央求周先生带他去捉鱼摸虾,林子打鸟,周先生也乐得有个小跟屁虫,所以尽管多年未见关系生疏了些,但总归要比村里的绝大多数人要好。
“小......小刘,你啥时候回来的?听说你进城上班了,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周先生说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把嘴里的烟屁顺手扔在地上,在脏兮兮的西装上上下摸索,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玉溪,打开烟盒,里面除了一张锡纸却空空如也,周先生忙挠了挠头。
“哎呀,真不好意思,刚抽完,你等着,我去旁边小卖部再买一盒。”
“不用不用,抽我的。”小刘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利群,抽出一根递给周先生,自己也拿出一根叼在嘴里。
“来,周哥。”小刘又掏出了火机,将火打燃凑到周先生面前。周先生低头借着火把烟点着,猛吸了一口,接着吐出一大口烟雾。
刘明将自己的烟也点着,接着说道:
“这不嘛,在城里买了房,准备娶媳妇儿,媳妇儿嫌我户口在农村,让我把户口迁到城里去,以后方便娃娃读书。”
周先生应承着点点头,装出若有所思。
“可是这户口迁出去再想迁回来可就不容易了,虽说这城里户口好,但是将来老了,农村户口好歹是条后路啊。”
“周哥说的是,但是没办法,媳妇儿闹得紧,不迁就不结婚,我也想好了,以后真到老了就在城里养老了。在哪养不是养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养老还是在农村好一点,环境空气都比城里强”。周先生抖了抖烟灰,又嘬了一口。”
“谁说不是呢,周哥你这是也要办事儿?”刘明指了指院内问道。
“没有没有,我在这等人,一个朋友,约在大队门口见面,方便找。”
“哦哦哦,那我先进去办事儿了,周哥,一会儿咱们再聊。”
“去吧去吧。”周先生挥了挥手,扭头眼睛瞟向村道延伸的马路尽头。
待到刘明走进大队办公室,周先生赶忙掐灭手中已经所剩无几的烟头,揣进自己的玉溪烟盒里。
不多时,刘明出来,看到周先生还在大队门口等待,又上前发了根烟。
“周哥,你要等的人还没来么?”
“谁说不是呢,一会儿等他来了,非要他请吃晌午。”周先生打着哈哈。
“那周哥,我还着急赶回城里,咱们下次找个时间聚一聚”。
“行勒,你快去忙你的吧,我一会儿朋友到了,我也走了”。
说完,刘明走向停在大队门口的一辆崭新的雪铁龙,打开车门,屁股刚坐到一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扭身又走了回来。
“咋啦,是不是啥东西忘了拿。”看着刘明走了回来,周先生疑惑地看向他。
“这不嘛,我媳妇儿不准我在车里抽烟,说味道大,她受不了,我回去路又远,我怕忍不住,这烟周哥你帮我消灭了吧。”刘明笑着说着,把自己裤兜里的利群和火机都掏了出来,递给了周先生。
“行啊,小伙子有觉悟。”周先生也没推辞,接过烟顺道夸了刘明一句。
“哈哈,那周哥,我这次真就走了,下次咱们再聚。”刘明说完,就坐上了车,临出发前,还摇下车窗给周先生挥了挥手。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周先生跟着摇了摇手。
看着刘明驾车渐渐消失在村道尽头。周先生将刚刘明发给自己还没来得及点上的利群也装回烟盒,美滋滋的掏出玉溪,扔到了大队门口的草丛里。扭头又看向大队门口白底黑字的牌匾,踌躇了一会儿心底一咬牙一跺脚,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大队办公室虽然是一排平房,但装修得也算不错,屋外的墙面上贴着青黄色的瓷砖,每个门口都用亚克力板装裱着对应的办公室,有队长室,妇女主任办公室,会计办公室。每个门口还放着两盆绿植,可能是因为昨晚的雨,显得清脆欲滴。周先生走到队长室门口,门是紧闭的,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周先生壮着胆子敲了敲门。
“咚咚咚。”
“谁啊。”
屋内传来一个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队长,我......我......周......周人杰。”周先生因为紧张有些口吃,但还是把话说完了。
“周人杰?他咋来了。”屋内的麻将声戛然而止,传来一声嘀咕。
随后门锁拧动,咔的一声,显然门之前是反锁的,木黄色的门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条小缝,一个魁梧的身材挡住了屋内的一切,一张满脸横肉的脸眼神不善的盯着周先生。
“啥事儿?”队长显然被打扰得有些不悦,声音带着一丝愠怒。
“我......我来领这个月的钱。”周先生赶忙赔笑,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低保证,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将裤兜里的利群掏了出来,拿出一根递给了队长。
队长扫了一眼周先生手里的低保证和烟,嘴角轻蔑地一咧,笑道:
“看不出来啊,你领着低保还抽得起利群。”
周先生似乎意识到了不对,赶忙解释:
“这是刚才刘明送我的,他媳妇儿不让他......”
周先生话还没完,队长已经不耐烦了。
“行了行了,去会计室,以后没事儿别来敲这扇门.”说完砰的一声将门关上,随后咔的一声将门重新反锁了起来。
周先生委屈,临出门时老娘只告诉了自己找队长,也没告诉自己不能敲队长门啊。但是也没计较,况且自己要计较也没那胆子啊。边嘀咕着边走向另一头的会计室。
大队会计是村里的王婶,五十出头的年纪,年轻时读了高中,出去打工,前几年因为工伤落了残疾找不到工作,就又回到了村里,后面大队招会计,队里文化高的都出去上班了,留下的不是文盲就是只读了小学的,矬子里面拔高个把她选上了,培训了一个月,就正式上岗了。王婶这个人吧,其实啥都好,就是嘴巴大,队里谁家有个家长里短的她都能给你宣传得满队皆知。此时办公室里,她正磕着瓜子跟妇女主任有说有笑的不知在唠着谁家的嗑。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闲聊。
“请进。”王婶倒没有不快,这活平时接待的都是乡里乡亲,指不定哪天谁求着谁呢,所以主打的就是个微笑服务。
“王婶,是我。”周先生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又挤出笑容冲着妇女主任点了点头喊了一声主任好。
“哟,人杰啊,你可是稀客啊,快来坐。”王婶也没架子,从身后拉出一个塑料凳子递给周先生。
“我就不坐了,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
“我知道。”王婶没等周先生把话说完,就把手中的瓜子放下,熟练地抄起办公桌上的本子翻开,找到他们家,又把本子递给周先生。
“喏,在月份下面签字,我给你拿钱。”周先生点头哈腰地接过王婶递过来的本子,找到自己老娘的名字,随后从王婶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只签字笔,签下老娘的名字,重新将本子递还给王婶。
“哟,这字,可惜了。”王婶接过本子看了眼本子上铁画银钩的字又抬头看向周先生。
“人杰啊,你说你有文化,身体又没啥毛病,为啥要窝在家里呢,出来找个事儿做,比啥不强啊,你说你娘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陪得了你几年。”周先生只是陪笑,却没接王婶的话茬。接过王婶递过来的信封,揣进内衣兜,道了声谢,就急匆匆地走出门去。
望着周先生离开的背影,王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孩子算是废了。”
妇女主任往王婶身边凑了凑,递上一把瓜子。
王婶侧头,望见主任眼睛中已经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接过瓜子,又起身确认了一遍周先生已经走远。坐回原先的位置上,开始讲起了周先生的故事。
周先生从小到大成绩都是极好的,给父母挣足了面子,虽然家里穷,但出门在外的腰杆一直是笔直的,而这笔直的腰杆一直是靠周先生撑起来的。村里不少家长也没念过几年书,孩子学习上遇到难题,都一个个带着孩子排着队找周先生帮忙解答,因为周先生年纪稍长,所以这些孩子的问题他都能逐一帮忙讲解。久而久之,村里人都把他唤作小先生,周先生也极为受用。但是那年高考,平日里成绩极好的周先生却出乎意料的名落孙山。周父气得在周先生身上打折了扫帚棍,同时打折的还有周家在村里挺直了十来年的腰杆,周先生没哭也没逃。只是从那天起开始闭门不出,你说他病了吧,他和人交流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你说他没病吧,他能在家一呆数月足不出户。
村道上,周先生亦如来时般走着,像皮影戏里的人物,烈阳当空,心似湿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