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乡土故事故事

夜壶

2018-10-23  本文已影响132人  阿元儿
蜊壳弄

   

      抗战东洋佬打进来时,我祖上是住在蜊壳弄里最着末的一个墙门里的,二层木质楼房,独门独户,有个很大的厅堂,后门有个池塘联着小镇的水脉。阿兴娘舅就在我们家的水果行里摇船运货做伙计,住蜊壳弄口头街面上的一排老房子里。算老邻舍。

        阿兴娘舅短小身材,常年披件对襟灰布衫闷闷走路。由于日长世久在水路上运作,潮湿太重,年轻时就犯有气管毛病,常咳,受不得冷。进入我的记忆时他四十来岁,七十年代初期,在三庆桥宝善街口头一个水果店里掌秤。那时我在区中心小学读二年级。我小时常惊呆于他刨甘蔗皮的本事,比他高的甘蔗在他手里跟玩似的,一刨子着底,五刨子无皮,绝不拖泥带水。刨毕连续狠呛一阵,是那种没有回吸的呛,一口气咳到底,双肩佝偻,好长时间几乎要断息时突然有一记回吸,等有回吸时脸面憋成紫红,头颈里老筋直暴,但披在肩上的对襟布衫不会掉落。

        抗战胜利后我祖上才从蜊壳弄里搬到弄口南东街面街的一排老房子居住,  他家住我们贴隔壁,算隔壁老邻舍了。我小时光(也就是六十年代后期至七十年代中期)住南东街老房子的时候,古镇街面上还铺着青石板哩。这是一排老式瓦爿平房,房与房之间隔墙上的木头人字梁能透过二家彼此的灯火油烟。晚上我每天能听见阿兴娘舅的老呛声。照排行他与我大娘舅同辈所以我叫他阿兴娘舅。

        每年冬季是他最难过日脚的时光,老呛,天天咳,日夜呛,气急气短,见血。我外祖父就叫吴莫飞来搭脉出药。

        "格是种'痨契(吃的意思)病',没办法的,看勿好格,要么吃吃偏方试试看。"吴莫飞号过脉轻轻摇了摇头,扁扁嘴再咂吧几下慢条斯理说道。现在这种毛病谓之"哮喘",我们小镇上过去叫"痨契病"。病发作时委于激素喷雾能缓解,也无根治的办法。

        吴莫飞与我家为世交,是镇上的名老中医。高个子,大鼻头,人胖,外八字的脚步,走路很缓慢。在南栅头六十年代后期原先是幼儿班的一个大四合院改的卫生所座堂,悬壶行医,常年拎一只咖啡色已泛黑的藤蔓药包,手段了得。后在"南浔敬老院"里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有关他老人家的一生,我有机会将专门述说,很有故事。我的同辈后代都叫他干爹爹(爷爷的意思,南浔人的叫法)。

      "有啥偏方好契(吃的意思)?"外祖父急切道:"只要毛病看好,东西我去想办法弄转来!"

      "好!"吴郎中欠过身来,扁了扁嘴唇,嘴里又很有味道地吧吧咂二声,对牢我外祖父说道:"要用人家屋里的公鸡一一要芦花公鸡打过骚的老婆鸡,顶好是麻婆鸡生的蛋,煮熟,再用童子尿浸一个礼拜,配三两'天竺籽'一道泡落去,这个东西有毒要照份量泡落去,一两半钱都勿好多!每天上午吃一只蛋,下半日再吃一只蛋,试试看。"

        "哦,还有,顶好用'宜兴夜壶'泡蛋!"最后老中医吴莫飞关照道。

      待我成人后,曾对此偏方分析过,无非讲究个"金木水火土"。

      床角的阿兴娘舅用劲道支撑自己半坐起来时又猛咳了一阵后对我外祖父说:"亲伯,哎一一(旧时我家伙计都这样叫我外祖父,一直延用下来),勿要去弄了,反正我阿勿长久的,活来拉苦煞,怨煞,到去了好。....."

      外祖父马上打断道:"勿要空哉!(不要乱说,南浔话),我会去想法子弄端正的,你不要乱想西想。算我个辈子欠你的还债好勿好!"

      一说到"欠你的"阿兴娘舅头一低又躺下去不说话了。自被"黑房子"里抬出来后,他只跟我外祖父很难得对上短短几句说话,平时一般闷声不开口。给人印象是神情凝重,咳声不断,披件对襟布衫,沉默孤语,苦大仇深模样,这是后话。到是阿兴舅妈叹口气接道:"好了你勿要再讲过去的事了!亲伯,过去格事情勿要再提了,啥格欠勿欠的,老账勿要提了。"

        阿兴娘舅一口气憋着了,咳了好一阵,才回了一口气到肺里,脸憋的赤紫,躺在床上喘着短气。喉咙里发着呼噜呼噜的啖鸣音。

        阿兴舅妈继续道:"再讲了,我啥格地方去弄这么多铜钿来弄这些东西回转看毛病?"她面露难色:"饭呀契(吃的意思,下同)勿饱,还哪有铜钿去看毛病,哎一一真当苦煞!"随后有点眼泪婆娑。

        沉默了许久后。

        我外祖父说道:"夜壶我到是有一把在用。旧社会里宜兴一个生意朋友把我的,虎身龙嘴,好东西!抄家时几个红卫兵到沒有敲掉,这东西伊拉(他们)见龌龊,没有敲掉。明早你阿兴阿嫂用热水泡泡洗洗干净,再沙泥皮(肥)皂粉擦擦到是好用的。本来老早想送把伊(他)的,冷天世空伊(他)这个病,夜里拉(爬)起来勿便当的,蛮容易碰风的,有把夜壶要便当点,就怕'破四旧'不敢给他。蛋到我看隔壁裁缝店里五阿嫂有只芦花公鸡养起在,专门来赶骚我屋里的几只雌鸡,蛋应当有的,'天竺籽'我见有过,在张家花园后门里有的,明朝叫人去拔来就好了。"

        偏方事情就算办妥,外祖父的那把虎身龙嘴,上有雕刻图形的夜壶归了阿兴娘舅了。                                         

        夜壶是晚上男人起夜时不出被窝尿在里面的一个容器,放在枕边,尤其是冬天用着很方便,是从前小镇上男人的爱物。

        阿兴娘舅横街三长农村人,苦人家出身。人很是礅实,有把子劲道,年轻时出来到镇上寻铜钿(讨生活),碰着我外祖父就被留下了,主要的生活是把进来的水果时蔬再从水路上装船摇出去,转手到四邻八乡。他娶我阿兴舅妈时身上只有五只银洋钿,不够,我外祖父再给了他五只洋钿后才办了婚事,比较感激。闷头干活,勤快厚实。又在镇上财主邵生达家里租了间房子才算在镇上定居了下来,成为了我们的邻舍隔壁。

        阿兴舅妈会在立冬时开始大清早提着夜壶在街上等几家有小男孩的邻舍开门,等候清晨的第一泡童子尿,过后给小孩一颗糖圆子,小孩很开心。当时在蜊壳弄口头像我这点年岁的玩童一大把,弄一夜壶鲜童尿不是问题。阿兴舅妈人比丈夫高大,有"大脚疯",也就是医书称的"流火",另外身体到还好。家庭妇女,靠阿兴娘舅的水果摊的几十块工资过日脚。有个女儿,在三长务农,嫁个老公不太喜欢干农活,纠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农村小年轻在北里公社造反,打东村袭西村混日脚。老公叫金林,北里公社造反派里弄个小头头当当,农活不干"工分"照拿。但这样过日子终归不够吃穿,还有一女一男二个小孩,阿兴舅妈每月必定得挤出二块三块生活费去接济一下三长女儿家,再加上自己俩人常要抓药问医,日子过的越显紧巴。当邻舍隔壁的芦花鸡蛋都被阿兴娘舅吃光后,是再也没法子了。

蜊壳开全景

      "童子尿浸蛋"并没使阿兴娘舅的病有多少好转。但去水果摊上刨刨甘蔗皮掌掌秤杆还是可以了。

      女婿金林自幼习武,长拳少林拳有点三脚猫,花拳绣腿在北里公社地块带了班劣童打打闹闹,偷鸡摸狗,很想过镇上人的日脚,常在镇革委会主任徐大头面前说要到镇"省联总"来谋个差事。

      这一日,徐大头召集各乡村造反派开会,布置工作任务。金林在空档处碰着徐大头:"徐主任,有个重要事体向你汇报一下。"金林环顾了四周见办公室没有旁人,摸了支烟递了过去并压低声音:"是我丈人的事,一一嗯一一我估计他从前叛变了!可能是叛徒一一!"他有点诚惶诚恐。

      听到这句说话革委会主任徐大头神情严重出来,眼晴放光,摸出自来火点着香烟,咳了一下理理喉咙:"唷!格个到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你细细讲讲一一。"

      等了半天,金林并不动声色,抽着烟看牢徐大头。这徐大头聪明人,看穿了眼面前人的心里盘算一一想到镇上谋个一官半职:"嗯一一能大义灭亲,同自家屋里的阶级敌人划清界线,说明你已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了,是个好同志,但还要保持革命热情,提高警惕,继续锻炼!"徐大头把报纸上常说的一些理论归纳一下说了一遍后话题一变:"这样好不好,北里公社民兵连要提拔个副连长,我看你到是扣汤烧鸡,再合式不过,你回去准备一下,先干着再说,日后有机会再把你弄镇上来。"

      金林闻言,喜形于色,千恩万谢,唯唯诺诺:人生总算又向前半步!于是一五一十开始汇报。

     

     

        抗战后期,新四军游击队太湖大队非常活跃,以太湖几十里湖水为轴心,在江浙两界纵横百里,敌后抗日杀敌,利用广泛的水道抢运物资药品为前线将士提供军需。

        这天头更刚过,太湖大队菱湖新四军游击分队去前方转运菱角。此物是水乡古镇菱湖特产,生于水中,秋季收采。它淀粉含量极高又富有糖质,实是前线将士充饥的营养好物。船清晨洛舍出发至太湖口上己是天黑时分,碰上了巡湖回航的东洋兵。原本算好这批东洋兵是避得开的,这天可能顺风顺水,行船快了半个时辰,被日本兵的机船大灯照牢了,邵政委急忙指挥调转船头航向往左边芦草丛里急速摇去。这时来接应的太湖游击大队一直躲在芦草丛里,见情势不妙,划了七八只小艇箭似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挡住了日本兵机船的去路,以争取时候让邵政委的船好抢进芦荡,待邵政委他们的一船菱角抵达芦草丛边时,那边七八条小艇已一字摆开和日本佬交起手来,枪声大作,天又漆黑,日本佬怕吃眼前亏,也深知游击队在水里个个身手了得,交手占不了便宜,不敢恋战,停在原位,对着湖面"歪把子"乱摇一阵。而小艇且战且退,消失在芦草荡里。.........

        一船菱角保住了,不巧邵政委被飞弹腿上和屁股上打着二枪,腿上一枪穿透而出,并刚划着点骨头边际,(解放后脚走起路来有点微翘),屁股上一枪弹子留在了体内。众人交接了货物,寻个相反方向一路猛摇木船,在水道上七转八弯,天亮一看已到邵政委的老家双林小镇。

        抗战后期,日本佬在各小镇上推行"保甲长"制,这边邵家儿子已多时不露面这几日突然回了屋里,而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有几个陌生后生进进出出。那边前二天太湖边上夜里枪声连天,李甲长一想可能有事?放出口风要去邵家打探一番。邵家在双林也属中户人家,平时对邻居隔壁常有个照应,邻里关系还好,早有人告知邵老爷说甲长吃了夜饭要去你家问安。邵老爷一听感觉大事不好,儿子血出拉乌困在床上,万一走漏点风声,全家满门杀头,日本佬凶得肆!午饭一过就叫来几个精壮队员商量。杀!一致决定。报给床上邵政委,此时,邵政委伤口化脓发着高烧,有气没力,一听要杀甲长,连忙制牢:一杀,人命关天事情弄大更加于我们不利。再说甲长也是多年的邻舍隔壁,好事恶事都有,以后杀不杀再讲。

        "格你说哪哈办呢?"邵老爷也不赞成杀人,毕竟是邻舍几十年,但又拿不出好的法子。

        "先逃,逃过这一通再讲!"邵政委决断道。(这个"逃"字在我们南浔区里并不是慌张逃跑的意思,比如跑步我们也叫逃的。这个"逃"有种快避开、躲起来的意思)

        等李甲长晚上去邵家串门白相时,邵政委一行人马早已走水路在半夜时分拍响了南浔镇我外祖父蜊壳弄家的后门。

      事后邵政委是明白李甲长为啥上午放出口风要晚上去拜访邵家的用意的,也是在放时间让邵政委快走,少给他惹是非。所以当红卫兵围牢李甲长时身在大上海为官的邵政委或者现在叫华东xx企业邵书记写信说明,一,甲长不算汉奸,二,帮助过革命。从而使李甲长没招大难。

        邵政委的阿姐是我外祖父的二媳妇,算双林镇上的大美人。我二舅去双林邵家收账,讨要铜钿,邵老爷这番刚巧手头不便,更放大女儿出来招呼我二舅,也算略使美人小计。见邵家大小姐如此美人,我二舅就迈不开腿了,借收账为名在邵家小住起来。本身我二舅年轻时一表人才,常在张皇庙戏台上客串一把青衣,有"花头阿二"之称。一来二去,二个年轻人在双林邵家修成正果。后来我外祖父半年多见二儿子收账不着,人不见影,寻到双林时,邵家大小姐肚皮里己有了小把戏(小孩子),无奈外祖父将邵老爷的欠账抵了礼金帮二儿子将媳妇娶了回来,账面上算是损了一大笔,但就此两家结缘皆大欢喜。

       

        众人将邵政委抚起背上岸来,我二舅妈听见响动点个"洋油盏"从房里出来,一见自己的弟弟如此光景,忙上去急问怎么会事体?

        邵政委怕边上人说漏说话连忙接道:"发大头寒热,好几日了,不见烧退,想转到南浔寻郎中看看,阿姐,先你屋里借住几日。"

        "好的好的。"我二舅妈伸手摸了下亲兄弟的额头:"喔唷!还沸烫的,快快我房间里床上先放一放。"二舅妈关照几个随来的人。

        抗战期间,我祖上水果商行开在现在的垂虹路上,(就是现今有个公厕的地方,)后来被东洋佬一把火点了。中医吴莫飞住贴对面的大宅门里。每天晚饭吃落家里的男丁和帮工就要随我外祖父去垂虹路水果商行接货上货计账出款做生意,必须在凌晨三点前准备定当,在早市前把货分拔出去,忙到太阳一竿高时放工回家。这日上午众人回到蜊壳弄里,二媳妇边递了碗茶边将自家兄弟来看毛病的事说了一通给我外祖父。外祖父喝口茶吐出一片叶子:"呸。一一人呢?"

        "勒拉(在)房里。"

        "叫郎中没?"

        "还勿成哩。"

        随即外祖父转身派阿兴娘舅去叫吴莫飞:"阿兴,快去叫我莫飞来,摇船去载来,等伊二只脚拐过来要天夜了。"

      郎中吴莫飞从二舅妈房间里一步跨进厅堂,神情凝重而慌张,大鼻头暗红渗出几许油汗,一把将我外祖父拉到后门退堂背后的池塘口上,压低声音:"伊啥个发大头寒热!枪伤!晓得哇,是枪伤!"说完喘口气,嘴唇扁了扁,嘴里吧吧很有味道咂了二咂,伸出四根手指比了比:"伊大慨是这个,晓得哇?这个!弄出去要闯祸的,要杀头格!"

      外祖父听到这里明白了,"新四军"三个字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心里真有点慌(怕的意思)了,肾上腺上涌,脸苍白,说话有点不全:"格事体到刮浆头了,弄不好全家门要搭里边了.....怎么办?现在伊身体怎么说?"

      "小腿一枪穿出了,伤着点骨头的,看样子骨头上有点毛刺碎边,要修刮一记。屁股一枪弹子还在肉里要拔,二只口子我看过了都滚脓了,肿的肆!创口上烂肉要剐掉,勿弄估计人要去掉的,烂煞的。"

      " 有办法哇?"

      "只好试一记!马上动,等勿得的。就是,一一"吴郎中面有难色,很有味道的咂了咂嘴:"就是一一你想不想救伊?你想要救,一句闲话!还有就是我中医郎中,拔罐挑疮来事的,刮骨剔肉看是看见我先生弄过,不熟,再讲动手的家什也没有呀。"

      尽管住在蜊壳弄屁股后头着末一间,比较避人耳目,又常有生意客人来往,要将赵政委安顿落来应当问题不大,保甲长也时常来走个门吃碗酒关系马马虎虎,但一想到"新四军"几个字,还有一家老少性命攸关,外祖父还是有点汗毛灵灵,腿脚发软。权衡再三后下了决心:

      "救!快点救好送出去,摆在屋里终归勿是格事体。"外祖父此语一出人反而轻松了:"要点啥家什你说我去办?"

        半个时辰后我外祖父把东西办齐全,一把皮匠刀,一套阉鸡家什,一把裁缝剪刀,一根麻绳,水巾若干块,一大盆滚开水。我干爹爹吴莫飞郎中边在灯火上烤刀消毒边告知邵政委,会很痛,咬牢水巾,我把你动手前用绳子捆牢,没有麻药,只有我自调配的一粒止痛药丸,(年幼时看《水浒传》,每看到好汉吃蒙汗药倒也时我总会联想到吴郎中的这个止痛药丸)吃后可能要昏死过去,勿要怕!勿弄好你后半世要废掉的,.....。

       

          吴郎中指着碗里水中的头已瘪掉变形的一颗子弹对外祖父道:"你看,这个东西没碰着伊的骨头,但头扁掉的,肯定是先碰着硬东西再弹进伊屁股肉里的,不然屁股骨头老早打碎的,伊额骨头算高的。这粒弹子要么掼后门塘里要么让伊过几日带走,摆着总是个祸水。你明天来拿药,我先回去了,过日把再来,伊可能要到下半夜醒转来。"说到此郎中笑了笑又指了指里屋的方向说道:"伊格人牢硬头的,一声勿叫。等一会醒转来喂伊点鸡汤吃吃再讲。"

          邵政委在他大姐的照应下恢复很快,鸡、蛋、鱼、肉,蟮鱼、水鸡(甲鱼),又加郎中的自制药剂散丸,一周后能在厅堂里走走坐坐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几天保甲长就把头探进了门口:"海老板,格几日屋里蛮热闹么?杀鸡宰鹅的,还有一股煎药的气味。屋里啥人又做产妇呀?"

        外祖父连忙迎出去:"唷唷唷,甲长呀,来来进来白相点白相点。是升山的一个老客人,来讨帐,我一时拿不出,这勿是这几天生意勿大来事,手头不便,要过几日有,就留牢伊住几日。也没啥好饭菜待伊,你也晓得格,我们南浔人待客蹄子老鸭总有的。来来你进来,吃了点心饭(午饭)再走!酒么吃一杯去。"外祖父说着话但人还是挡住甲长不让他进来。

        "海老板,昨天我地上看了看你屋里倒出来的药渣,好象有伤药在里头的。半月前太湖边上闹新四军你不晓得晓不晓?东洋人近期查得蛮紧,要当心点!"

      "哦,你说伤药,对的,有的,观音苋。我二房里媳妇小产滑掉了,见红。郎中出的方子里估计有伤药了,要么你进来坐坐白相点再走。"外祖父还是挡住甲长想跨进来的脚。

      甲长听出外祖父的弦外音,也不便进门打探,心里更生疑虑,临走很带疑问的出了一声:"我爷触煞你个娘,这药渣里伤药也太多了?"

        外祖父听出甲长对中药渣里的伤药产生了疑虑。该送邵政委逃(走,躲避的意思,南浔话)了。外祖父想。

        外祖父把情况与想法告知了邵政委。在白天走还是晚上走两人发生了分歧,邵政委最后决定白天走,走水路,大大方方走,反而不引起注意,并告诉说去沈庄漾,有人会来接的。

        第二天大清早在蜊壳弄最后一间房子的后门池塘下的船,我外祖父临走给了邵政委十个银洋钿:"一路顺风!"

池塘的后门

        邵政委从长衫袋里摸出一本小本子交给我外祖父:"这本账单你帮我收作好,顶好包包好埋在退堂背的门槛下,日后我会托人来取,我此番带身边路上不便当,万一查着,我交待不过去的!此番相助,海老伯,来日再报!"见我外祖父收了小本子,邵政委便上了木船。

        一直到文革我大舅在"黑房子"交待问题时才说出此小本子一直埋在他房门口的门槛下,是菱湖支队的队员名单。一直到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邵政委才托人来取走了。

        阿兴娘舅摇着船一路北上在交界坝桥右边的水道里突然转了个弯进皇御河再掉向回南一路摇去,避开了所有熟悉耳目,在黄昏时节接近了沈庄漾....…

        后来,邵政委枪伤的草药散丸确实太好太灵了,而队伍上也需要这些草药丸散,邵政委曾经托人来镇上购过几次,都由阿兴娘舅摇船送到沈庄漾,因此他知道接头的人与接头时要说点啥(类似抗日影视剧里的口令),但人和暗语常换,也不太记得住全部。

        出事的那天,天刚蒙蒙亮,走了一晚上水路的阿兴娘舅刚沈庄漾回来,顶了一身寒露,一拴好船他就见甲长掮了管长枪带了几个人神情严肃地立在船埠头在等他了。外祖父和正在忙着装船的帮工看着阿兴娘舅被带走去了宪兵队。

      一顿杀威棒过后,阿兴娘舅如实回话:

      问:  船上运出去的啥?

      答:  我行里的货色。

      问:  啥货?

      答:  草,荸荠,茭白,还有点山货。

      问 :  啥草?

      答:  我勿识得。

      问:  勿识得?叫你识得识得!

      又是一顿杀威棒。阿兴娘舅一阵狂喊。随后一阵猛咳,眼泪千行。

      问:  识得哩哇?

      答:  真当不识得!

      问:  运到啥地方?

      答: 沈庄漾。

      问:  接货的人认识哇?

      答:  勿认得。每趟都调人的。

      问:  格凭啥交接?

      答:  讲一句说话。

      问:  怎么讲?

      答:  这次是"打煞也勿好讲。"

      听到这句,问者显然里被激怒了,也显然是误读了,顿时咬卵见筋,破口大骂:"还要嘴巴硬!是勿是?打煞也勿讲!是勿是?"

      不等阿兴娘舅回答:是。杀威棒隔头隔脑招呼过来。边打边喊:嘴吧硬!看你硬!打煞不讲!今天就打得你讲!

      阿兴娘舅后头颈上被硬梆梆吃着一记生活,人一软眼一黑跌了出去。冷水浇醒。他恐慌极了,躺在地上浑身发抖,脸煞白,狂咳,气息急而短,有啖压上来。他想他可能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回勿去了....想到这里有气无力道:真的,打煞也不好讲呀!随后一口啖迫牢气没接着,人又软过去了.....。

      这里被关进去了,外面晓得大事勿好,连忙花银子托甲长捞人。好在还没上告东洋人,警察局几个办事的捞着几个银洋钿就放人了事。抬出来时阿兴娘舅已奄奄一息,用南浔说话讲还有半条命了。见着我外祖父,张开嘴虚软的喊一了声:"伊啦(他们)用冷水泼我!格班狗触!(狗日的)"我外祖父看着阿兴娘舅血出拉乌这副相道,闻言后顿时号啕大哭:"阿兴啊一一!我吴家门算欠你的,今生今世欠你的!"

    原先就气管不好,这次冷水一浇,杀威棒一打,就此身体每况愈下,落下哮喘毛病,天热还好,天一凉就发作,郎中吴莫飞也是缩手无策,只能关照穿的热点,吃得好点。"痨契(吃)病"了。就此那件灰布对襟罩衫一年四季披在了肩上。船也摇不动了,只好在水果商行里掌秤刨甘蔗削荸荠皮了。

      往后的日子阿兴娘舅性情变得沉闷起来了,不愿多开口。

      ......

(抗战期间这段文字由我母亲生前述说,笔者整理完成)

        一五一十金林向徐大头汇报完后,指出了问题的重点:其一,一般进宪兵队肯定是出不来了,他为什么能出来的?其二,向敌人说出了联系语言"打死也不好讲"。可以肯定叛变了革命,是历史反革命。

      革委会主任徐大头听的目瞪口呆,瞠目结舌,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听金林最后一说,脑子更加稀里糊涂一笔账,人却始终保持着平时的威严,伸手向地上弹了弹烟灰,坐在办公桌前闷声不响。

        金林有点沉不住了,见徐大头铁板坐着,试探着:"主任,哪哈办?"

        只见徐大头站了起来,颇有气势在办公室来回走了一转,徒手把虚掩的房门带实,烟屁股着力往地板上一掼用脚捻了一捻:"捉!先捉起来再讲!"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还没去上学。阿兴娘舅披了件对襟灰布衫,吃了点泡饭粥去水果摊上工,在宝善街不到三庆桥这里被"革联总"的几个人摁牢揿翻在地捆了个结实。"革联总"小头头糙胡子阿冬领了搬运工会众兄弟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高帽子套进阿兴娘舅的头上,押了他向"红房子"而去.....。糙胡子阿冬手拄一柄鬼头长刀,刀柄随着他的脚步蹬在青石板上铛铛作响,很有节奏,回荡在清早的石板街上。糙胡子阿冬神色凝重,穿件老式军棉袄(志愿军式),敞胸开怀,腰眼上用一块灰白大的方粗布卷成的带子系着,露一腔郁密胸毛。我去上学路上,见这阵势连忙转身飞报外祖父。众人惊鄂!

      ( 文革时期,有关故乡小镇上"造反"的事我在所有的作文中总不想去有太多的描述。在这么一个写意又淡墨的如诗画般的小桥流水人家里,在如此晚霞红映垂柳岸边小船悠然的背景里,在这般善良又无私的人群面前,要我去写一些我所耳闻亲历的文革往事;当爱与恨、善与恶交融时,我是那么于心不忍!又极度心痛!我想我如书写过多心肯定要碎的。但我必须告诉我的家人、伙伴和周边的熟人当我们背面历史,还能听见留在身后历史的喘息时要珍惜现在的日子,要热爱自己的家人。

        我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历史的评判者,对历史的评判让给后来者或聪明者。我无非是历史来路上的一个步行者,一个看客,是路人甲或路人乙。但文中全部忽略事件的述诉又失故事的完整性。我只能轻描淡写.....。)

     

        去上海调查的人带来了邵政委(应是邵书记)的亲笔信:夏阿兴及一些其他群众(指我大舅,外祖父、吴郎中等涉案人员)是普通百姓,对革命事业作过点事情,出力帮助过革命,不能作叛徒处理。联络暗语只用一次,事后更改,无所谓泄密。马上放人。随信带三十元钱与阿兴弟。

      阿兴娘舅从红房子里"革联总"私设的"黑房子"里抬出来时,已奄奄一息,进出气短促,见着我外祖父虚软无力喊了一句话:"亲伯啊!一一伊啦打我,要想打煞我,还冷水泼我。格班乌鸡(龟)贼,狗触!"随后闭了眼,泪水淌进了耳廓.....外祖父张着嘴欲哭无泪:"阿兴啊!一一我吴家门欠你的一一这辈子还勿光呀..…。"

        这一次从里边捞出来后,在不多的十几年的时日里,阿兴娘舅更加沉闷了,整日闷声不响,体质更加差了,背明显佝偻。我干爹爹吴莫飞来过几次,号过脉后直摇头:"格种身体的人好两次吃这种大生活的?好身体的人也吃不落的!办法没有的,穿的热点,买点吃吃吧!"就此那件对襟布衫一年四季披在肩上了。病魔时刻不息粘着他,他觉得了时空的漫长。

        每天他照例去水果摊掌秤上工。日夜剧烈的猛咳,见血。路上照面也不抬头看人,披件老式旧对襟布衫,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金林由于此事不见成功,民兵副连长泡汤,还被徐大头会上点名批了顿,眼看调镇上工作毫无希望,对全途渺茫无助,郁闷烦躁,无脸见丈人丈母隔壁邻舍,终天躲在三长乡下,得了抑郁病症,半年后寻根绳子上吊离世.....。

      阿兴娘舅听着这个消息,良久闷闷吐出一句话来:"一一格狗触!"

      这是他留在人世最后的声音了,也是最后的一句带声音的话语。此后再没见他说过话语。

      "呵呵,"事后我外祖父低沉道:"家破人亡喔。"

      阿兴舅妈每年立冬后还会拿我外祖父送给他们的那把夜壶在大清早上来蜊壳弄边上有男孩的家门口等"童子尿"。青春的到来让我从童子尿大军里出列了,在我成长到对孩童时的女同学有某种想往的年龄时,有年寒假,阿兴舅妈拖着"大脚疯"(流火)的步子,晚饭后我来到隔壁我家,说阿兴寻我外祖父,请过去一趟。我跟外祖父一道来到阿兴娘舅的床边。

      昏暗的白炽光里,他喘着短促的气息,一条破旧的棉花絮抛在他胸口,他躺在床上,胡须长发蓬乱,我惊慌看着他,看他交待后事,没有语言,只有咳声,断断续续,他的喘气声特别清淅。

        老人伸出三根指头。

        外祖父说:"摆在三长"。

        老人点点头。指了指枕边的夜壶。

        外祖父问:"还把我?"

        老人摇摇头,又伸出三根手指。

        外祖父道:"带走?"

        老人点头,随后指指自己的头发胡子一阵狂咳后苦笑了笑。

        "修面剃头?晓得了,会给你弄端正的。".....外祖父也相应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叹口气走了出去。

        后事是我大舅操办的。净面修发更衣,阿兴娘舅的脸透过那层罩在上面的薄丝棉套更显着苍白,紧闭口目,安祥没了苦楚。是的不会再有痛苦了!那把夜壶从死者紧握僵硬的指间被缓慢辦下,用白布包了静静摆在阿兴娘舅的右侧头边,入殓一并装进棺材带到另一世界去了。阿兴舅妈和她的女儿、外甥女阿芳及右邻左舍哭声震天.....棺木随船一路向三长摇去.....那年他还甲子未过!

      总以为人死后带不走任何东西的,但阿兴娘舅却带走了一把夜壶,里面盛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蜊壳弄口的老屋

        结尾:阿兴舅妈在刘氏悌号(红房子)还没成景点时随一批老邻居由南东街的老屋里迁居过去,在那里拉上她人生最后的帷幕。暮年时她老人家由在南浔长途汽车站窗口售票的外甥女敬养。.

        孔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本文如与读者生活中的情节有所雷同纯属巧合)

                                                            于  2018,10,18。纪念抗战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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