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永恒循环
我从那辆已经停产的银灰色桑塔纳汽车内走出来，关好车门，从一排排汽车的夹缝中穿过。住院部的电梯内依旧挤满了人，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病房楼道里消毒水的气味还是那样浓烈，我踏着一格格地砖，脚步声咯嗒作响。在一处拐角点一位护士小姐推着一辆药品车急匆匆赶来。我本欲出言提醒，但随即放弃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我曾360次的试图阻止过，但都是徒劳无功。
我与护士小姐擦肩而过，再一次欣赏到如同樱花般粉红光泽的面容。背后不出所料传来车子碰撞的声音，以及病人痛苦的哀嚎声。我曾无数次猜想过这位护士小姐可能是刚刚从学院里毕业的实习生，无论在任何工作地点，单位的头头通常都会将那些简单却又繁琐的工作安排给初出茅庐的新人。就像我第一天上船后船长把打扫夹板这种简单又耗费时光的工作安排给我一样。
我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病房门，她就安静的躺在那张狭小的床榻上，身形比昨日所见又缩小了一圈。我小心翼翼的坐在病床旁的那张椅子上抬眼望向挂在墙壁上的时钟。病房里安静的出奇，连楼道间的杂音也隔绝于外。
当表盘上的分针和秒针同时重叠在数字“6”的最正中时，她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我们俩的目光交接在一起时，她原本模糊、混沌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我的心脏第127136次悸动。
她努力从被子里伸出两条形如干枝的手臂，长长的手指被薄薄的皮肤紧紧包裹住，青绿的血管清晰可见，我上前抓住她如同雀爪的双手。因为牙齿的脱落导致整张脸形瘪塌、凹陷，两根细长的锁骨被肉皮包缚住，一头银发像被雨水打湿的麦草，老年斑遍布全身周遭。现在她的样子恐怕是普天下老人去世前最丑陋、狼狈，最令人反感的形象了。
“你…你竟然没有变老？”她认出了我，表情变得有些惊恐。
“是的，我没有变老。准确一点的说，我现在还是28岁。”
“你应该在那次的海难中去世了，你怎么会…老天爷…你怎么会…”她声音沙哑又忽然剧烈地咳嗽，眼睛紧张到快要从眼眶内跌出。
“是的，我本应该在那场海难中丧生，不过…还是直接给你讲故事吧，尽管这个故事已经为你讲述过127135次了，所有的细节都补漏无缺了，但为了你，何乐不为呢。”
那是55年前7月22日黄昏时分，我们一伙人在船夹板上吃完一顿丰盛的鱼头火锅，这也是伙伴们为庆祝我升任大副一职。用完餐后，我一个人懒洋洋的躺在甲板上，天空高远、洁净，还有牛肉纹理状的白云漂泊在上面，腥咸、潮湿的海风让人想起盛夏夜晚月季花的芬芳。夕阳的赤红色融化在整片海洋上，我呆呆的躺在甲板上能够很轻易的感受到大海把船只托起又颠落的起伏感。
忽然我注意到明亮的天空变成铅灰色，那不是夜幕降临该有的颜色。我预感到事情的危机性，起身眺望远处的天空，一片乌黑、滚腾的黑云气势汹汹地冲杀过来，整片海面暝晦、压抑。头顶的乌云气势咄咄地压下来。海面也在剧烈翻滚、沸腾，我狼狈的钻进驾驶室。全船人的目光都紧张兮兮的盯在船长那张浑圆煞白的脸上。外面雷声炸耳、狂风呼啸，巨浪把那艘古老的渔船高高抛起，我们没能做出任何反抗，风浪和闪电便撕碎了那艘孤立无援的渔船。
当我再睁眼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凹沟里，里面存满了积水，血液将里面染成鲜红色，周围沟壑纵横，有一些坑洼奇异的花纹。渔船上伙伴们的尸首残破不全的被摆放在一起。一个浑身长满坚硬鳞片的生物（我判断不出它是雄是雌）正在船长的尸首旁边摆弄他那条动脉曲张的腿。那个怪物旁边趴着一条后脊背生满倒刺的黑色猎犬。
那个怪物朝我缓缓走来，我看清了它的模样：骡子一样的脑袋，麋鹿一样的犄角，雕鹰一样的喙，里面长满细小、密集的尖齿，红鲫鱼一样的长鳃，姜黄色的鳞片武装全身，还有四根异常粗大的脚趾。
“你很幸运，在那么大的风浪中身体竟然没有被撕碎。”它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声音很像婴儿的啼哭声。
“我死了吗？”我惊恐的问它，肺部剧烈疼痛着。
“快了，马上轮到你了，你肺里呛进不少的水。”它渐渐逼近我，冰冷的语气让人窒息。当它跨立在我身前，高大的身躯遮住背后的太阳，长长的影子盖在我身上，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药草薰香味。那股气味让我意识模糊、昏昏欲睡。过往的一切像黑白默片一样在放映，我看到飞天菩萨在敦煌崖壁上轻盈舞动，阎罗王在光线昏暗的洞穴内用花椒叶子调配出红嫩的肉酱。
而后我的意识突然清醒，那家伙手中正托着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动静脉切口完整，那是我的心脏！我的前胸被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海风灌进去会有呜呜低闷的哨声传出。血液翻江倒海地从窟窿中涌出，吸引来一群嗜血的海鸥蜂拥夺食。我已经感受不到疼痛，放任这群家伙用尖细的喙把我胸前的肉撕成一条条叼走，鲜血染红了它们象征和平的羽毛。
那家伙把心脏高高托起，在阳光刺眼的照耀下，我发现心脏壁变得越来越薄，最后变成半透明状。心脏的房室之间有阴影糅合变形，随着时间的推移形态越来越清晰。当那团阴影渐变成你的模样时，我很清楚的看见那颗心脏欣喜若狂地悸动了一下。
那家伙饶有兴趣的看着我的心脏，从嗓子眼里传出‘咕、咕、咕’的笑声，那种笑声非常的奇特，像打鸣的公鸡嗓子里塞了一块风转。
她被我这个比喻逗笑了，混浊的眼球里重新绽放出往昔神采奕奕的光芒。我盯向墙壁上的时钟，时间不多了，要抓紧讲完了。
“情人？”它问我。
“挚爱之人。”我回答它，同时注意到自己左边的肋条骨已经悉数暴露。
“年轻漂亮真是女人吸引男人无往不利的神器，男人也往往会被女人的年轻漂亮短暂性的折服。你也是被这小妞的年轻漂亮一时间的遮蔽了双眼，等到时间把她引以为傲的年轻缉拿归案后，你会后悔现在的回答。”
“不会，心中挚爱永远是心中的挚爱，不会因为遭受时间的刻意琢磨而扭曲变更。 ”
“即便她老成人类最反感的状态，即便她会把屎尿全撒在床上也不会改变？”
腥咸的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的大脑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要清醒——到了这种关头，自觉寒意像蜘蛛网刺激着后背，“不会。”我用海明威小说式的冷硬语气回答到，什么是也难不倒我，一切显得坦荡荡。
那阵铁转子般的笑声再度‘咕嘟’响起。它掂量着我的心脏招呼来那只掉光毛只有粗糙糙皮的黑色猎犬，用我那颗鲜红、泵动的心脏逗耍着那条猎犬上窜下跃。
“赌一把吧！”
周围猛烈的海浪拍击着我们所站的那块奇异的岩石上（我至今没有搞清楚我们所站的地方究竟是一座岛，还是像一些探险小说描述的站在一只巨大海龟的龟背上）我在飒飒寒风中没听清懂它的意思。
“赌一把吧！”它把音量提高一倍，同时面容上露出狡黠、夸张的微笑，“就让你保持现在的年轻、现在的精神活力去周而复始地见你那位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爱人吧。”
或许因为我失血过多，或许是被它猛然抬高的声音惊吓住，我跌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的力量，只能感受到海水冲击手腕后留下的冰凉感。它再次逼近我，用那双锐利的眼睛震慑住我企图做出的反抗，悠悠的药草香窜进我的呼吸道。那个家伙攥紧我的心脏像挤压橙汁一样把心脏里面的血液全部挤进我的口腔，只有又将那只皱巴巴的心脏胡乱地填进胸部窟窿里。
我只能感受到口腔像着火一样辛辣、肿胀，以及血液的甜腥味和海水蔓延在身体上的冰冷感，我的脑袋越来越沉，意识在最后弥留之际，我看到太阳像颗红艳的火晶柿子一点一点消逝在海平面上，残留的晚霞笼罩在海天交汇处，炽热赤红的颜色融化在海水中，周围沸腾的景色也随着太阳的落幕归于平静，渐失光芒;渐失温度。
当我再次清醒时已经坐在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内。开始的那几天我总会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拥进你的病床前，之后又会被强拥进一家电影城看一部名为《蛊雕》探寻水怪的电影，然后会在电影城的子弹舱里迷糊糊的昏睡过去，不会被梦神光顾，也不会被周围的噪音吵醒，等到再睁开眼时又会重新坐在那辆桑塔纳轿车里，太阳高高的挂在头顶。我开始用轿车里的笔记本记录日子，这种周而复始每天固定做的事，固定说的话，固定见的人，固定看的电影我已经重复的度过了127135天啦。
“那个赌谁赢了？”从窗口吹进一阵风，吹乱了她覆盖在额头和面颊上的头发，露出那双耐看的眼睛，像极了八月仲秋月光下闪闪放亮的宝石。
“我赢了。”
我轻轻关上病房的门，房间内顿时响起一阵剧烈咳嗽。我在护士站前故意挡在一位高个子男人面前，身材清瘦，衣服笔挺，除了没有修剪的胡子，整体看起来还是非常的干净，完美的继承了他母亲的那双眼睛。“借过。”他端着鸡蛋羹闪身而过，狭窄的走廊里只有他拖鞋拍击地砖的‘踢踏’声。
汽车缓缓行驶，窗外的风景倒带后移，梨子腐烂的酸臭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这是我一天中最有时间思考的机会，想到了许多过往的记忆，只恨经历的太少，没有任何一条回忆值得深挖下去。当然在周而复始的生活中，自然界的巨浪、狂风都没能将我撕碎，孤独与平凡亦不会将我击垮。
汽车刹车的惯性把我从虚无的思想中拉回现实，我已经来到市区最繁华、闹腾的中心地段，这一天还有一部冗长、乏味的电影等着我去观赏。电影院的招牌大胆地选用同癞蛤蟆皮相似的颜色，一株高大的仙人掌被立在门旁，下面铺设着金黄的沙粒，而仙人掌最高的叶片恰好挡在住“超时空电影城”的城字。我推开店门走了进去，仿佛置身于万花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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