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了吧,嫁了吧,找个男人嫁了吧
嫁了吧,嫁了吧,嫁了——吧!
萍满怀着希望,等到太阳落山了。
萍装满了失望,等到星星散尽了。
今天,门口的喜鹊叫了,喜鹊叫,家中不是要来人吗?
“萍儿,快起来了”,母亲提着一桶猪食从萍的门口走过,边走边喊。
“喊什么喊。”萍儿用被角把耳朵捂上,她压根儿没睡,或者说一直醒着,看月亮的光透过窗户的风亮纸(一种非常稀薄的白纸,农村常用来糊窗户)撒进来,轻轻的伏在印着牡丹花的被子上,一动不动。萍儿也一动不动,眼睛睁着,她看见了强——
萍是一朵花, 穿了红衣服便如盛开的红菊花,穿了黄衣服便成了怒放的黄牡丹, 穿了绿衣服不就是一朵亭亭玉立的君子兰吗?
一朵花,便有蜜蜂来采,一朵班花,便有一群土里土气的男生围过来。
清一色的土,如同清一色的土豆地瓜洋芋马铃薯。你看,戴着蓝帽子,帽沿耷拉下来,不会抹下来吗,算了,那头发就像母鸡打过架的鸡窝。穿着灰衣服,领子发亮袖口发黑胳膊肘子处摞着几块补丁, 不会洗一洗吗?那裤脚,长的拖在地上,短的露到了小腿部 ,也难怪,弟弟继承了哥哥的裤子,舍不得剪,个子还要长呢。这不,长高了的,裤腿不是露到小腿部了吗?在看哪鞋子,裂了帮,开了嘴,大舅舅(大拇指)都钻出来了,走起路来屁踏屁踏,就像姥姥拉风箱,有气无力。
这样的蜜蜂,敢采花么?不敢,萍一望,他们便缩了,心在跳,汗在淌,辛庆的是,这一瞥,已经把萍的容貌近距离装到心里:瓜子的脸,白嫩嫩,下腮微红,粉嘟嘟,嘴唇的润毛,象毛桃,哪里面的桃汁肯定又甜有香又有味,男生幻想咬一口。
“什么事?”萍问。他们一抬眼,便又把萍的双眸吸进心底,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眉,黑亮的大眼会说话。
“没什么,就是借你的作业抄一下”。男生已经语无伦次,胡言乱语了。
“抄我的?我都不会做没写完呢。”萍不会想到这些男生醉翁之意不在酒。萍呢,当然不在乎,她想着强。
一见强,她的心就像一波宁静的湖面落下一颗小石子,荡起圈圈涟漪。这涟漪止也止不住,压也压不下,闹得她上课心思不定,下课心神不安,放学心游湖面,夜里无法入眠。半夜坐起来,点亮煤油灯看“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看了又写,写下又看,看着发呆——
嫁了吧,嫁了吧,找个男人嫁了吧萍对强怀春了。
强和那些土鳖不同。戴着一顶黄军帽,棱角挺挺的,帽沿平平的,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衣,蓝色的裤子,直直的,没有一点皱褶,脚蹬流行的白跟高跟鞋,走起路来嘎嘣嘎嘣,节奏分明,象钢琴的节奏,白净的脸没有一丝尘土。
这个县城来的同学,不能坐在前面,以免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尤其是萍的目光被吸引去,强被班主任排在了最后面坐。
坐在前面的萍便动不动回头,下课了便跑到后面去,“强,你看这个题咋作?”“强,你看今天的作文怎么写?”,“强,还有什么好书看一下”。其实题作与不作,作文写与不写,都无关紧要,也不是目的。书倒是有,强的老爹在县文广局,搞文化的地方,《作文大全》,《怎样写作文》看看就行。什么《汪国真诗选》,《徐志摩诗选》便一直装在书包揣在怀里了……
“红豆生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采吧,强,你不采,谁来采?只要你采——想着,萍感觉脸发烧,发烫。
我如一朵白白的云,轻轻的来到你的身边,偎依在你的港湾,看哪天边的彩云——
萍感到她的文采是如此之好,如此之秀美,如此之咕咕而流,恣意奔放,如梦如幻。她真的来到了强的港湾,下课了,她和强在一起。休息时,她和强聊天。放学后,她和强走到了校外的田野谈学习,谈理想。
少女情窦初开,这是爱情吗?土鳖男生说,她俩谈对象了,好事的狗子偷偷跟踪她,发现他俩利用老师布置背课文《关雎》的良机在学校的小树林抱在了一起,还有牢靠的证明,老师课上点名抽查背诵,强背了前四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语塞了,任怎么抓头挠腮就是想不起下面,语文老师叫他找同学求助,他找萍,萍接着背,如流水不断顺口而出“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梁山伯与祝英台啊。有证人证据,男生的留言传道萍的耳朵,萍也高兴,甚至梦想着,她和强结婚了,唢呐悠悠,鞭炮声声。强的婚车来接她了,离开农村,生活到县城,这是她向往的地方——
“萍,这个死女子,赶快起来割田走。”母亲已经喂了猪食,给骡子填了草,拿了镰刀催促。麦黄一晌,一年的辛苦就要在这几天归拢收仓,要不然雷声一响,暴雨一下,这一年的收成就完了。
嫁了吧,嫁了吧,找个男人嫁了吧“你先走。”萍答应着,懒懒的坐起来,把被子堆到一旁,拿起笤帚扫炕。
“站着哩,站着哩。”萍心里一惊,一喜。哪扫了炕的笤帚随便一扔,便站在了墙角,萍跳下炕走到跟前仔细看,笤帚依在墙角,好像斜着,但却是是站着,真的站着。
“喜鹊叫,喜事到;扫帚站,迎贵客”,这是奶奶常说的话,也屡屡实现,每次喜鹊站在门口的枝桠上一叫,奶奶便扫炕收拾屋子,收拾完的笤帚在墙角一放,笤帚便站在哪儿,这一叫一站,奶奶最牵挂的大姑小姨便进门回娘家来了。就算当天不来,过两天肯定就来了。
今天喜鹊叫,笤帚站,不是有喜事吗,不是有贵人到吗?什么是萍的喜事,什么是萍的贵人?不就是强吗?
萍对着镜子,仔细瞧着自己,三年了,容貌没有变化,甚至更加好看丰润了,眼角的疲惫,也是这几年想强想出的证据,晚上睡不着,便想。或者说,一想便睡不着。
毕业了,校花变成了村花,提亲的媒婆踏破了门槛。有李村的瓦工,不用放线便砌得一堵高墙;王庄的画匠,作的嫁妆柜好看耐用,画的牡丹芍药就能真引来蝴蝶,真发出香味。尤其是画的哪副棺,童男童女哪个灵巧样儿,哪个孝顺劲儿,人说老去的人都有富了,就凭这,痛哭的孝子孝女心里也好受了一些,爹啊妈啊,活着是子女没有孝顺,那边有这俩个童男童女伺候着,好着哩——
还有张窑的后生,扬的一手好场,没风也能把麦扬的清清楚楚,麦壳是麦壳,麦粒是麦粒,互不搭茬。还有马营的马骡,名子是不好听,但脑子好使,这几年贩猪仔,发了,去年盖起了七间大瓦房,一砖倒底,亮霍霍的玻璃窗,三里四村谁家有?萍去了还不当佛供着,享福哪!
农村的女娃嫁的早,这两年媒婆踏破们,母亲说破嘴,萍就是不动声色。后来媒人都说这个女子是树尖的星星水里的月,心头高着呢,谁攀的起?上门的便少了。最近一同的发小陆续出嫁,萍除了陪母亲干干活,也没有人说心里话了,但萍还是不动声色。
嫁了吧,嫁了吧,找个男人嫁了吧其实萍心里急着呢?但她坚信,毕业时战刀把那封信带给强了,她交代给战刀的事他从来没有误过。
有时候萍也想,莫非,那封信,战刀也看了?莫非,战刀也对自己——?
不可能,战刀虽然对自己交办的事百事不怠,但没有表达一些意思呀。不过,好像,她记起有一次偶尔回头,看见战刀呆呆痴望着自己,好久才慌乱的转身了。
不过,就算有,自己对他没有一点意思,连一点感觉也没有。她爱的只是强,在战刀带的那份信上她表白的清清楚楚,“亲爱的强,今生愿嫁给你,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等你的萍”,这表达的还不够吗?
难道,战刀把信没带到吗?萍好几次找到战刀问过,战刀回答“带到了”,态度很生硬。
会来的,强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这不,喜鹊不是叫了吗?扫帚不是站起来了吗?
下午,发小小花回娘家来串门,说起同学,提起强,小花说,“五一就结婚了,在省城,你不知道?”小花很吃惊。
母亲割麦很晚才回来,忙着喂猪,给骡添草,生火,做饭,喊萍“萍啊,饭好了,快下炕吃饭”。
“嫁了吧,嫁了吧,找个人家嫁了吧”,萍哇的一声哭出来。